费迪南的话如同平静湖水中乍然投入的石子,突如其来的震惊和慌乱令苏菲措手不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单词也说不出来。
过了很久——又或许只是一瞬间——她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干巴巴地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笑话。”
男人没有说话。
他偏过头,深深地看着苏菲——炫目的灯火下,他的眼睛几乎变成了透明的琥珀色,眼底的阴影晦暗不清。
他比苏菲几乎高了一个头,巨大的压迫感令苏菲觉得空气似乎凝固了——下意识地,她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逃跑。
然而下一秒,她却已经在他怀里了——年轻的公爵随着曲调收回了手臂,嘴角带着往常上挑的弧度,喜怒不辨。
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他捏紧了她的手——却不知为何,有微微的汗湿。
这个时候,苏菲反倒平静下来了。
“很显然,”她仰起脸,漫不经心地笑,“您的幽默感这么多年都没有丝毫进步。”
费迪南没有回答。
当长时间的沉默令苏菲开始不安的时候,他才盯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苏菲的呼吸瞬间一滞。
嫁给阿朗松?这个念头未免太过荒诞,即使在她最疯狂的梦境中也从未出现。她低下头避开对面灼热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似乎能够一直一直看到她心里,逼得她无所遁形。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在柏林?在加埃塔?还是在罗马?
罗马……想到黑暗中落在眼睛上那个湿漉漉的吻,苏菲心乱如麻,却仰起脸,弯出了一个更加漫不经心的笑:“您千万别告诉我,当年您是为了我才会去加埃塔。”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的魅力。”
很平静的语气,仿佛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但如果仔细听,就能够清楚地分辨出其中讽刺的意味——苏菲从不怀疑自己听觉的敏锐。
当面对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如同取笑她“你今天的裙子难看极了”,简直不可原谅——即便是最合格的淑女,面对这样直白而又丝毫不留情面的奚落时都未免觉得难堪。更何况,她从来都跟“淑女”这个词的标准相距甚远。
“那是为什么?”被侵犯了骄傲的女子抿了抿嘴唇,有些赌气地开口, “我以为,我在您眼中一直都只是个冲动、任性、愚蠢、固执、娇气、不懂规矩不守礼节的小女孩而已。”
费迪南忽然失笑。
这个笑容柔和了他身上强势的气质,就连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想不到你对自己的认识倒是十分准确。”
看到他揶揄的笑容,苏菲更加羞恼:“既然如此,请原谅我完全无法理解您的逻辑。”
“没办法,”费迪南叹了口气,语调却分明还是愉快的,“我的眼光和你的性格一样糟糕——我曾经尝试过修正,但很显然,目前为止并不成功。”
“您完全可以努力到成功为止——相信我,与您毕生的幸福比起来,花上一点时间修正您糟糕的眼光十分值得。”
“我是否曾经说过,伶牙俐齿是你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我的优点当然很多,只是您缺少发现。”
“等到结婚以后,自然会有足够的时间——虽然我对于你所谓的‘很多优点’持有怀疑态度。”
“请原谅,我并不想表现得无礼——虽然这在您眼中多半没什么区别——”苏菲忍不住嗤笑道,“您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建立一个所谓的德意志—法兰西皇室联盟从来都不是维特尔斯巴赫的目标——您不会天真地以为一个普鲁士政客——即便他是首相也不例外——能够影响到巴伐利亚吧?而且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现在的法国皇室,似乎是姓拿破仑?”
苏菲笑得愈发动人,脸颊微侧,带着淡淡的潮红。她的眼睛很大,在灯火间闪烁着妩媚的光芒——她果然长大了,费迪南想,至少,懂得用香水了。记得第一次见面她对他说出类似的话的时候,身上似乎还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而最近一次,则是在加埃塔弥漫的尘土和硝烟下,少女疲倦狼狈却坚韧执着的模样。
可她骨子里却还是没变——女子嘴角掩饰不住的得意分明像个在辩论中获胜的孩子,因为成功抓住了对手的软肋而兴奋,与多年之前如出一辙。
“或许这些话听起来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大狂,但请相信,我只是出于帮您认清现实的好心而已。虽然我对您的厚爱受宠若惊,但是您凭什么以为,奥地利皇后的妹妹会嫁给一个流亡国外——如果这个词侵犯了您敏感的骄傲,我很抱歉——至今不能踏上故土的家伙,即便那个家伙有着曾经是整个国家最高贵的姓氏?”
费迪南盯着苏菲的眼睛,许久,才咬紧牙,低低地,却像是发誓一般地说:“法兰西终将等到她命中注定的主人。”
只可惜,永远不会是奥尔良了。苏菲暗暗地想,却只是扯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然而下一秒,她又看到了费迪南脸上那种熟悉的,倨傲的,带着淡淡嘲讽的笃定神情——
“既然你好心地提醒了我,作为回报,我也不妨把你从幻想中拯救出来。”
他不容拒绝地贴近苏菲,“你又凭什么以为——”
费迪南顿了顿,吐字婉转,像是情人间亲密的呢喃,却说着最残酷的话:“你母亲会同意你嫁给一个连贵族头衔都没有的穷小子?”
苏菲霍然抬头,他的嘴唇自她的耳畔擦过。
她张嘴便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哑口无言。
对面男人脸上嘲弄的笑容愈发刺眼。
曲子已经接近尾声,苏菲甚至来不及等待最后一个休止符,便狠狠地抽回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连弯腰行礼都忘记——宽大的红色裙摆在身后无声地飞扬。
“我讨厌他!”
苏菲坐到马蒂尔德身旁,脸上还带着明显的怒气——她依旧没有学会完美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十分十分讨厌他。”苏菲用力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我从见他第一面的时候就知道!”
“……马蒂尔德?”
得不到回应的苏菲偏头看向好友,却止不住一愣,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问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抽雪茄了?”
“我母亲去世之后。”
“马蒂尔德——”
“嘘,什么都别说。”马蒂尔德耸了耸肩,吐出一口烟雾,“其实我现在已经不怎么伤心了——”她朝另一侧偏过头,用扇子挡住眼睛,“当然,偶尔想起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苏菲,你知不知道你有多么幸运!如果妈妈还在,我宁愿她在旁边唠叨我的婚事!”
“包括嫁给那个翁贝托王子?”
马蒂尔德扑哧一笑:“不,这部分可不包括在内。”
“你父亲知道这些吗?听我说,马蒂尔德,你必须——”
“苏菲,你简直管得比我姐姐还要宽。没办法,”她将手中的雪茄在苏菲面前晃了晃,“已经变成习惯,戒不掉了。”
“可是——”
“答应我,你不会告诉我父亲的。我可以信任你,对吗?”
苏菲凝视着马蒂尔德浅蓝色的眼睛,有些恍惚——她时常能从这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人们总是倾向于和这样的人成为最亲密的朋友,因为归根到底每个人都是寂寞的,然而却并不一定都能够拥有这样的幸运。
苏菲拿过马蒂尔德手中尚未燃尽的烟蒂,按灭:“至少,在我面前不行。”她站起身,用力抱了抱旁边的姑娘,“照顾好自己,亲爱的——你知道,我永远在你身边。”
如果说1865年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的话,便是这一年的圣诞节了。
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在不久前宣布,每年的圣诞节都会在慕尼黑和布达佩斯轮流度过。用苏菲皇太后的话来说,这个决定完全是任性而又不负责任的——为了讨妻子的欢心而在这样重要的时刻缺席维也纳的庆典,简直像是恋爱中昏头的大学生才会做出的事情。
可以想象,帕森霍芬对于这个消息十分开心,而其中最兴奋的要数马克斯公爵了——单单为了苏菲皇太后的反应便值得高兴一番,更何况,他还能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茜茜呢!
平安夜的前一天,茜茜、弗兰茨带着他们的三个孩子——小苏菲,吉塞拉和皇太子鲁道夫来到了慕尼黑马克斯公爵的城堡。
小苏菲和吉塞拉分别已经十岁和九岁了,正处于女孩向少女转变的年纪。两个女孩像是天使一般纯净美丽,举手投足间又带着十足的优雅风范。与姐姐相比,吉塞拉更加活泼好动,和皇太子鲁道夫也更加亲密。
鲁道夫刚满七岁,与同龄的孩子相比,身体有些瘦弱。弗兰茨皇帝为了实现将儿子培养成一名军人的目标,坚持要他进行军事训练——好在这些严酷的训练在茜茜的抗议下停止了,鲁道夫的身体状况也开始慢慢好转。与姐姐吉塞拉不同的是,鲁道夫的性格有些腼腆,更多的时候都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无论是谁,只要对上他那双没有丝毫杂质,纯粹而透澈的海蓝色眼眸,都会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作为三个孩子的母亲,茜茜早已不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可脸上热情甜美的笑容却丝毫未变。此时的她无疑更美了,成熟女子的风韵也慢慢开始展现:沉稳,雍容,华贵;让人一见之下便忍不住心生倾慕。
“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一定会忍不住爱上你的!”
苏菲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难怪全欧洲的男人都在嫉妒弗兰茨表哥!”
“苏菲。”茜茜带点好笑又带点无奈地摇了摇头,拉起妹妹的手,“来,到我的房间来。”
帕森霍芬的女孩子们不但美貌出众,彼此之间也都颇为相似——茜茜看着镜子里的苏菲,如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的小妹妹比她小了整整十年,十八岁,正是一个女子最美丽的年华。
“苏菲,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胖乎乎的样子呢。”
茜茜一边说着,一边帮着妹妹梳理披散在背后的长发。苏菲的头发同样像海藻一般浓密丰茂,从身后看起来,如果忽略发色的不同,她简直便是另一个茜茜。
“不过,”茜茜说着,微笑起来,“从此以后,你得变得更美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小苏菲,是要成为王后的。”
“我?!”
苏菲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便回过头去看茜茜,长发被扯断了几根,让她忍不住轻呼一声。
“妈妈跟你说的?”她拉住茜茜的手,急急追问。
“不,”茜茜摇了摇头,“不过我想——”
话未说完,苏菲已经提着裙子跑了出去。
茜茜并未说完的话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那里得到了证实。
“我们会有一位特别的客人来访。”
新年过后,卢多维卡这样说道,“葡萄牙国王路易斯在微服旅行,他一直想要来看看巴伐利亚这个美丽的国家。”
“现在?”苏菲忍不住讽刺地一笑,“和温暖的伊比利亚半岛比起来,巴伐利亚的冬天简直可以用凛冽来形容。选择这个时候出门旅行,实在让我忍不住怀疑这位国王是否拥有正常的判断力。”
“苏菲——”
“妈妈,你不如直接告诉我,他是来看看他未来可能的王后人选是否合格。”
卢多维卡蹙眉看着苏菲,一言不发。
莫名地,苏菲心里忽然有种感觉——这一次,她恐怕真的逃不掉了。
从卢多维卡口中听到葡萄牙国王将要来访的消息时她并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震惊和慌乱,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苏菲知道终有一天她注定会嫁给一个陌生的王子或是国王——在这个时代,甚至在一百多年以后,王室的婚姻依然是被预先安排好的。事实上,她从来都没有选择的权利——母亲肯容忍她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奥地利皇后的妹妹嫁给一个平民无异于天方夜谭,而艾德加走的时候,甚至连一个承诺都没有留下。那些曾经的誓言,在身份和地位的巨大差异面前显得那样渺小和可笑。四年了……她不知道他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她甚至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她一个人的坚持与抗争,或许毫无意义。
可她决不甘心就这样放弃,至少,也要等到艾德加回来……就算没有承诺,也是一样。
“妈妈,你明明知道……”
苏菲垂下眼睫,低低地说,“那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苏菲,我已经容忍了你的两次任性,绝不会继续纵容下去。”
“妈妈,求求你——”
“没用的,苏菲,省些力气吧。”
“妈妈,”苏菲咬了咬嘴唇,“求求你……我不要结婚……”
“这件事已经决定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卢多维卡硬起心肠,冷冷地说,“苏菲,记住你是个维特尔斯巴赫。”
“这就是全部的理由?”苏菲勾了勾唇角,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看似平静的语气中透着嘲讽,伤心和不敢置信,“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们家女孩子的命运就是政治筹码。让我想想,奥地利皇后,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妃,哦,还有两西西里王后,现在又要多一个葡萄牙王后了——恭喜您,妈妈,享受女儿们通过联姻为您带来的崇高地位感觉很不错吧?”
“苏菲!”
“上次您替我回绝了苏菲姨妈的安排,我居然天真地以为您是在乎我的感受的;原来,是您看不上皇帝陛下的弟弟,想要再多一个国王女婿——”
“苏菲·夏洛特·奥古斯蒂妮!”
卢多维卡喝止了女儿,声色俱厉,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
“妈妈!不要逼我……”
苏菲不断地摇着头,泪水潸然而下。
看着女儿伤心流泪的样子,卢多维卡深深地叹了口气。坐在她面前的苏菲哭得满脸泪痕,无助而彷徨,卢多维卡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控制不住地抽痛,再也不忍责备女儿的出言不逊。她虽然喜欢稳重懂事的海伦妮,可心中牵挂最深的,却是这个最小的女儿。从某种程度上说,苏菲也是女儿们之中最像她的一个——不仅是从外貌上,甚至,包括内心深处的某些坚持……
“我知道这听起来过时了,”卢多维卡轻轻地拍了拍苏菲的后背,说,“但是相信我,时间会冲淡一切。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曾经喜欢过一个少年……”
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卢多维卡脸上露出温柔的神色,苏菲从未看到过母亲这样甜蜜的微笑,“那年我也是十八岁——那个时候我非常爱他,可后来却再也没有见过他……他长得十分英俊,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太阳的光芒……他叫米格尔。”
“那爸爸呢?”苏菲忍不住皱了皱眉,追问道,“爸爸算什么?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人就像童话里一样……”
卢多维卡沉默。
过了许久,她才重新肃起神色,缓缓地说:“我接受命运的安排。苏菲,你也一样。”
“不,这不是命运的安排!我不要结婚,不要!”
苏菲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哭喊道,“妈妈,这是你的安排!你明明可以避免这一切的,不是吗?你自己没有当上王后,就要逼着女儿们完成你没能实现的愿望吗?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年少时的遗憾吗?即使我遵从你的意思结了婚,你也永远追不回你错过的一切了!你也永远不可能再嫁给你当初喜欢的少年了!妈妈,醒醒吧!我不是你,路易斯也不是米格尔——”
“啪!”
回答她的,是公爵夫人卢多维卡清脆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