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们的下午空出来。”
早餐的时候,马克斯公爵这样告诉他的孩子们,“有位特别的客人要来参加我们的下午茶聚会。”
下午茶是在城堡前的花园里进行,一张木质的圆桌已经摆放在那里,上面铺好了崭新的白色丝绸台布。
“快点,”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穿着一身宝蓝色的裙子,正忙着指挥家里进进出出的女仆,“把木芙蓉插在花瓶里,鹿肉放在左边——哦不对,蛋糕得放在另一边。”
“沃尔芬,去看看女孩子们有没有换好衣服。特别是海伦妮——记得帮她梳好头发。”
“是,公爵夫人。”沃尔芬答应着,脚步细碎地离开。
马克斯公爵口中“特别的客人”是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到达的。
那是一个颇为俊朗的青年。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风度翩翩,有一双漂亮的灰色眼睛,被浓密的睫毛遮掩。青年摘下头上的黑色礼帽,弯身行礼致意。
“这是雷根斯堡的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马克斯公爵向家人介绍道。
苏菲几乎立即猜到了父亲的意图。
面前的这位青年,很可能成为她的姐夫——她这样想着,不禁把目光投向站在母亲身边的海伦妮。
海伦妮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她穿着香槟色的欧根纱塔裙礼服,柔软轻薄的面料泛出如珍珠一般柔和的光泽,胸前的刺绣上点缀的细碎水晶闪闪发亮。裙摆一层层地堆叠起来,每节裙片都被压上了雪纺纱的褶皱,如同弯弯的波浪一般。褐色的长发被编成发辫盘在脑后,显得格外优雅。
她提起裙摆,微笑着向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致意。
“认识您很高兴,海伦妮公主。”
王子抬起海伦妮的手,在上面轻轻一吻。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见钟情这回事的话——苏菲默默地想,那么眼前这位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显然是对内奈一见钟情了。
自从被父亲介绍给家人,他的目光几乎就没有从内奈身上离开过——虽然他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苏菲敏锐地捕捉到了。即使对每个人都礼节周到笑容温和,可他注视着内奈时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说明了一切。
“你父亲最近好吗,马克西米利安?”马克斯公爵问道。
马克西米利安是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的名字——更确切地说,他的全名叫做马克西米利安·安东·拉莫哈尔。这已经是她认识的第四个“马克西米利安”了——苏菲再一次在心里感叹贵族起名字的无趣,而前三个分别是她的父亲马克斯公爵,她的弟弟马佩尔和她的表哥,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
“他很好,只是最近忙着邮政的事情,休息的时间并不多。”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微笑着作答,“谢谢您的关心。”
“是在法兰克福的邮政公司?”公爵夫人卢多维卡说。
“是的。祖父把公司的总部从雷根斯堡迁到了法兰克福,父亲也认为这样虽然与家里的城堡距离远一些,免不了奔波之苦,但是在自由市,处理很多事情都要便利得多。因为前年才加入德奥邮政联盟的关系,总是有很多工作要做。再加上自从战争结束后,我们的邮政业务受到了很多限制——眼下我们还在努力争取普鲁士的支持,虽然政治上不和,但在商业上,能够多得到一点便利总是好的。啊,抱歉,我似乎说得有些太多了。再说下去,年轻的小姐们就要因为无聊而打瞌睡了。”
“谁说的?”玛丽反驳道,“是因为‘年轻的小姐们通常对政治和经济缺乏兴趣’这种老套的刻板印象吗?”
“不,我只是觉得,下午茶本来应该讨论轻松些的话题。”
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说完,有点忐忑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海伦妮。他几乎是在第一眼看到这个姑娘的时候便喜欢上了她——那么端庄,那么高雅,大气之中还带着一丝少女的活泼与浪漫。虽然与她的妹妹们相比,海伦妮的五官并不出色,然而她身上那种温柔而恬淡的气质却立即吸引了他。
因为在乎,所以生怕自己的表现不够好——谢天谢地,他心仪的姑娘脸上并没有出现无聊或者厌烦的神色,也并没有因为玛丽的话而感到不满。
事实上,海伦妮对这位王子的第一印象并不坏——除了他俊朗的外貌之外,谈起事业时认真努力的模样总是能够获得加分。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王子殿下?”苏菲将茶杯放到白瓷的托盘上。
“当然。”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点点头,“您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马克西米利安——其实我希望您不必对我太过拘谨,完全可以把我当作一个朋友,或者一个亲近的大哥哥。”
“哦,谢谢。可是马克西米利安,你还生疏客气地称我为‘您’呢。”
“好吧,苏菲,”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笑起来,“你有什么想要问的?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们在法兰克福的邮政公司——很抱歉我并不了解——是私人的?我是说,邮政系统,不都是国家掌控的吗?”
“大部分是这样没错。大一点的国家,比如奥地利、普鲁士和巴伐利亚都有自己的王室邮政系统;我们家族也是从16世纪开始,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家信使进入这个行业的。目前我们的运营范围只包括符腾堡王国,黑森大公国,萨克森-魏玛、萨克森-科堡-哥塔等几个公国,还有法兰克福、汉堡、不莱梅和吕贝克四个自由市——这其中,符腾堡王国还是因为支付不起欠我们的补偿金才把邮政系统的所有权和管理权转让给我们的。”
“啊……”苏菲叹服地说,“听起来很了不起的样子,虽然我不得不再一次鄙视自己对德意志地理知识的贫乏。这样看来,你应该是很富有的了?通常情况下,垄断行业都会带来暴利。”
“富有的是我的父亲,不是我。”
“知道吗,这是只有有钱人才会说的话。”
“苏菲,”小公主接下来的问题被公爵夫人打断,“你不觉得今天的榛子酱巧克力蛋糕格外可口吗?”
“哦,当然,妈咪。”苏菲不再说话,拿起银质的餐叉开始专心对付面前的蛋糕。如果此刻有人仔细观察她的话,一定会发现小公主的耳根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红色,而面颊,几乎要埋到蛋糕里了。
果然……还是太心急了。
苏菲低着头,巧克力醇厚的味道充满口腔,连同榛子酱独特的香气,停留在舌尖久久不散。幸好在公爵夫人卢多维卡眼中,苏菲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也就把这当做是她又一次的异想天开。可是……苏菲一边懊恼一边好奇,她现在真的,好想赚钱啊。
如果说一直以来她都对金钱这种东西缺乏概念的话——或者说,因为一直以来家人都抱着一种对金钱毫不在乎的生活态度——那么在旁观母亲为茜茜准备嫁妆的过程中,她才第一次体会到了金钱的重要性。在看到母亲为了茜茜的嫁妆整日发愁得睡不好觉的时候,她除了在做冬衣的时候表示去年新做的裙子和斗篷还有没穿过的,暂时不需要之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来帮忙。
真是伤脑筋啊……苏菲也渐渐开始有了皱眉思索的习惯。她对于金钱一向不热衷,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算是个理想主义者——即使在某一份很遥远的记忆中,她清楚家里的条件算得上优渥,可无论是父母还是哥哥,选择建筑设计这样一份职业,不过是源于最单纯的热爱。
她倒是并不担心以后的嫁妆——那毕竟太遥远了一点;只是如果她有很多很多的钱,一定要想办法走遍整个欧洲,记录下那些会在以后的日子里毁于战火的建筑;或许,还可以资助一下路德维希——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对于童话的向往和对于永恒的渴望,与那个少年如出一辙。
那不单单是身体的居所——那是天堂与现实之间,灵魂休憩的地方。
然而对于一向缺乏经商头脑的小公主来说,这实在算得上一个难题。更何况,她需要的钱不是一丁半点。虽然作为皇室成员,她长大后也会有固定的年金,可她却并不想打巴伐利亚王国国库的主意,最好是从普鲁士那边弄一些钱——似乎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染上反普鲁士的思想了。
刚刚见到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之后,苏菲沉寂多时的想法又重新活跃起来,或许可以拿一点钱参与到邮政业务之中——只可惜立即便被自己否决了。她觉得即使她严肃认真地提出要求,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多半也会当做小女孩的异想天开,转而问她想要什么礼物。事实上,她在不久之后十分庆幸自己并没有莽撞,因为图恩和塔克西斯家族,已经富有得超过了她最大胆的想象。
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在帕森霍芬停留了两个星期。
除了与马克斯公爵一起外出打猎之外,他更多的时间,都用来陪伴海伦妮公主,两个人经常一起外出:骑马,散步,或是爬山。当然,与此同时他还要处理一些家族企业的事务——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他都算得上是一位勤勉而能力出众的年轻人。
他的仆从们除了会带来电报与文件之外,也带来了从雷根斯堡酿酒厂酿出的啤酒——这是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新近接手的家族产业之一,在邮政业务受挫之后,他也开始寻找其他的替代方法。这种淡味的白啤酒因为加入了当地特产的啤酒花,口味独特色泽清透,很是得到了马克斯公爵的喜爱。
而在离开的前一天,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提出,希望邀请海伦妮公主和他一起去慕尼黑观看歌剧。
“内奈,你明天会跟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一起去慕尼黑吗?”
晚餐后,苏菲跑到楼上海伦妮的房间,窝在姐姐怀里问道。
“哦,我还没想好……”
“这有什么可犹豫的!”苏菲抬起头看了看海伦妮,“难道王子对你不好吗?”
“不,他对我很好。”海伦妮有些羞涩地说,“他这个人不但温和,又很谦逊,工作的时候一丝不苟。而且他总是非常体贴,很多事情不用我说,他就能提前想到。只是……”
“只是,爱还没有到来?”
“苏菲!”海伦妮红了脸,“你这小坏蛋,瞎说什么!”
“内奈,我真的很喜欢塔克西斯王子啊。”苏菲掰着手指头,煞有介事地开始数,“他长得很英俊,性格也温柔,又很富有——说不定,比奥地利的皇帝陛下还要富有;当然最关键的是,他那么爱你!别否认,内奈——这谁都看得出来。”
“苏菲!”
“所以内奈你看,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更年轻、更漂亮的小姑娘的——不,我绝不是说你不漂亮,内奈,我是说,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看得到你内心深处的美好。还记不记得我说过,你以后会幸福的——比茜茜还要幸福,比我们所有人都要幸福。”
“苏菲……”
海伦妮把苏菲抱在怀里,吻了吻她的面颊,“你哪里来的这么一堆话?难不成我们家的捣蛋鬼一下子长大了?我要是感动得哭了,明天早晨你可得负责跟妈妈解释。”
“所以,有这么善解人意的妹妹,内奈你想不想表示下感谢?”
海伦妮好笑地叹了口气,“说吧,我就知道你又打鬼主意了!”
苏菲眨了眨眼睛:“明天去慕尼黑的话,能不能带上我?嗯,我保证不给你和王子添麻烦,让你们尽情享受二人世界——我得去找一个朋友,内奈你看完歌剧的时候,接我一起回家就好啦。”
“哦?”海伦妮挑了挑眉,“苏菲你什么时候在慕尼黑有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我总得有点自己的秘密呀。”
“我想,妈妈肯定会对这个秘密感兴趣的。”
“内奈!”苏菲急了,搂住姐姐的脖子开始撒娇,“你不准告诉妈咪!”
“那要看是什么事情了。”海伦妮笑得意味深长。
“那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他叫艾德加·汉夫施丹格尔——我其实还欠他25个古尔登。这个故事有点长,我以后再跟你讲;总之呢,我答应过去慕尼黑把钱还给他的。”
“你完全可以让卢卡斯少校去。”
“好吧,”苏菲无奈地说,“我承认我只是想去慕尼黑找他玩而已。内奈你知道的,除了你们,我几乎不认识其他人,也没什么朋友——他的父亲曾经去宁芬堡宫给马克西米利安表哥一家照相,所以我想,他应该不是什么坏人吧。”
“可是苏菲……”
“内奈,求你了——你不放心的话,可以把我送到他们的店铺门口。我保证一定乖乖的等你来接我!你不答应的话,我就去找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让他也带我一起看歌剧!我知道他肯定不会拒绝的!”
“苏菲……”海伦妮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小捣蛋鬼,我答应你了!”
第二天午后,图恩和塔克西斯王子便带着海伦妮,连同苏菲一起,离开帕森霍芬前往慕尼黑。
雷沃灵大街8号。
苏菲按照门牌号码找到这家店铺,果然如同艾德加描述的那样,并不大,却十分精致。窗口垂着米色的布幔,虽然已经是下午,可店门却是关着的。
苏菲跳下马车,在黑胡桃的雕花木门上敲了三下——门很快被打开,玄关处挂着的黄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真抱歉,今天我父亲去了慕尼黑王宫为国王陛下送照片,我们不营业——”
“艾德加!”
少年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的女孩一身樱桃粉的浅色衣裙,沐浴在阳光之中,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