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执笔埋首。

同在紫禁城乾清宫东暖阁，默写前世的长篇谕旨。

那是前世，康熙五十六年，康熙向诸皇子、王公大臣宣读的二千七百字谕旨，是抱死之心所书，是对一生功成罪过的总结，近乎遗诏。

谕旨成，康熙撤走黑墨、复拿起朱笔。

自评自批。

朱批散落，康熙拿起蚕丝绫锦织，细品片刻，方才交给身旁的胤t。

胤t捧谕阅览，许久，缓缓道：“尚可。”

康熙拧眉，拿回诏书，越发仔细地审视起来，再提朱笔，伏案批示。

朱批错落，康熙浅浅颔首，复查两遍，继而递给胤t。

胤t平静地接过，扫视绫锦，合上，交回，道：“差强人意。”

康熙双目圆睁，看向胤t，轻哼一声，接着攒额蹙眉端详谕旨，第三次执朱笔，埋首而书。

朱批纵横，康熙沉着脸，拿给胤t。

胤t眯着眼睛，须臾，淡淡道：“皇阿玛可以写得更详细些。”

“你……”康熙猛地站起，顿足，深深地呼吸，才扯过绫锦，咬牙道：“你阿玛都把自己批驳成了这样，你还不满意？”

坐回御座，康熙恨然嘀咕了一声“不孝子”，才继续俯身，颦眉考度，缓缓地，第四次握朱笔、书朱批。

一夜，灯未熄。

渐渐地，不仅年长的皇子开始成熟，连年纪小的几个也长大了。

胤k胤m将近六岁，正是入尚书房的年纪。

康熙知两人年龄相近，自幼相伴，特地下旨，在胤k胤m两人的六岁生辰之间挑了个日子，令两人一同入学。

胤k嘟着嘴，自己早早准备好东西，就等着搬入阿哥所，进尚书房，与八哥相乐，现在偏被那憨胖弟弟给生生拖后了一个月！

胤m抽着噎，自己早早制定好计划，要在入书房之前毫无顾忌、狠狠玩它几个月，现在竟让那坏心九哥给生生挪前了一个月！

胤k胤m瞠目对视，相看两厌，低吼一声，扑身而上，手脚并用地扭打在了一起。

胤k胤m入五所。

不久，小十一入头所、小十二入二所、小十三入三所、小十四入四所。

尚书房里走了几人，却来了更多。

风过无痕，时光却会留下刻印，永久……

那一年，冬。

见尚书房内，胤k胤m空空的座位，胤t略感不祥，前世早年的事，自己记不清晰，却也知道两人虽顽皮，但从未如此大胆地翘课。

胤m不顾一切地跑回承乾宫，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如当年。

摔东西、砸器具，将所有走进来的太监全部赶走，然后，撒泼耍赖、痛哭流涕。

胤m用力地揉着泪汪汪的眼睛，探着脑袋，向门外不住地张望。

真的……真的再没有额娘前来安慰了……

再也没有了……

胤m呜咽着，嘴一咧，放声嚎啕。

眼前黑影朦胧，胤m下意识地抓起手边的瓷器就要扔去。

“怎么？对你九哥也敢动手了？”

胤m抽抽搭搭，身子一转，不理胤k。

“还不快起来！”胤k紧皱着眉：“大冬天的，要是你也病了怎么办？！”

胤m将头埋进膝盖，缩成一团，抽噎道：“不想动。不想让太监碰。”

手心一热，胤m泪眼摩挲地抬头，只见胤k拉起自己的手，背对着自己半蹲，又感觉身子一轻，胤m赶紧搂着胤k的脖子，双腿也很快地环紧了。

胤k吃力地背起胤m，眉头也拧成了小山，小声地咕哝：“你动作倒是利索……”

胤m把头埋进胤k颈窝，抽了一声，轻声问：“去哪儿？”

“九哥不会说话。”胤k握紧胤m的小腿肚，待背稳了，才一步步向外走去：“所以……一起找咱八哥去。八哥疼咱们！”

胤m听了，用力地点点脑袋：“嗯！八哥疼咱们！”

胤m用右手狠狠地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接着在胤k的衣服上使劲儿地擦干净了，才继续伸手环抱住胤k的脖子。

胤k瞪了眼自己污脏的前襟，咬牙，一声不吭地前进。

胤m一路满声的哭腔，絮絮叨叨地泣诉着。

“额娘还总说我长得虎头虎脑……明明额娘自己才长得像包子……”

“额娘不准我吃糖……规矩错了还会打我手心……”

“但我想要额娘……想要想要！”

“明明额娘昨天还好好的！还笑着骂我蠢来着……”

“今天就……”

刚出景和门，胤k已然气喘吁吁，粗声粗气地呢喃：“你怎么就这么重。”

胤m吸了吸鼻子，仰头高声道：“额娘说，白白胖胖才好看！”

“可你今天却不吃早膳！”胤k闷声骂道。

胤m捂紧自己的九哥，嘴角一颤一颤。

好一会儿，胤m凝噎着，伸手要给胤k抹汗。

“别动！”胤k嫌弃地拧眉：“你那手刚擦过鼻涕！！”

胤m嘴一瘪，再看胤k汗流满面的模样，小声问：“九哥，你累吗？”

胤k浅哼：“要不你给爷下来！”

胤m连忙往上蹭了蹭，搂牢了，嘟着嘴大声道：“不下来！”

低下头，胤k紧紧地抿着唇，轻声道：“那就给你九哥闭嘴……”

胤t听闻温僖贵妃昨夜梦里卒了，去的突然，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胤t寻着由头出尚书房，刚到百子门，就见那相互依叠的两人。

湿嗒嗒的胤m，与黏糊糊的胤k。

“八哥！”随着呼唤声的，是两种暖暖的体温。

长大，意味着担待；担待，意味着痛……

此生，胤g童年的愉快，有亲母的疼宠，更有康熙有意无意的放纵。

胤t不认为这是好事，这只会造成将来越发的苦。

年近开府，康熙派胤g去户部领了个差事，是学习，也是考察。

胤g满心期翼，热切而去，失意而归。

错错错！这么多用心学来的诗书，就像是一纸无用白文！

一个月来，接连地犯错，摔了折子、熬着批语。

那一夜，胤g此生第一次酗酒、酗烈酒。

将前来劝慰的奴才全部轰走，胤g径自捧着酒坛子躺在炕上豪饮。喝完了摔坛子、摔完了再接着喝。直到汗如雨下、双颊通红后，胤g又醉醺醺地捏着文书研读。

满室狼藉、左手抱酒、右手捧书，一睡到天明。

月末，康熙召诸子、各部官员，品评成绩。

胤g所得，不过“平庸”二字。

胤g低垂着头，唇角颤了又颤，牙间渐紧，却终是无话可说。跪安，继而缓步踱回居所。

“四哥！”一声清脆的呼唤。

胤g回首。

年方六岁的胤祯，正是刚入尚书房，意气风发的年纪。

胤g想笑，用力扯着嘴角，可依旧勉强，胤g抿唇，极力做出含笑的模样，道：“十四弟。”

闲话几句后，胤g离去。逃也似的……

无颜、无面。

愧对为兄之身份！

胤t不会插手，也不能插手。

不被驱逐的幼鹰永远学不会翱翔，没有受过伤的人就永远无法保护自己。

胤t见过雍正，雍正淡然视之。

拿起胤g喝剩的酒坛，雍正随手拍开泥封，浅啜一口。

酒入穿肠，雍正蓦地放声大笑。

“我爱新觉罗·胤g，不信天下人、负尽天下人、为天下人所恨也罢！不过是被唾骂刻薄寡恩、阴险奸佞、冷血残暴！！！”

雍正拎起另一坛酒，扔给胤t。

细细地品味烈酒，炽火灼喉而过，雍正仰首，猛地一饮而尽。举坛，用力摔入满地狼藉之上，雍正莞尔，抹唇低吟。

“但……若连自己都不相信，岂非连人都算不上了……”

胤t与雍正素来不和，却独独认可这句。

胤t信任自己，亦，信任自己所认可的胤g。

时间不断推移，胤g逐渐成长。

学会了恩威并施，学会了背后使力，学会了筹谋远虑，学会了强硬手腕，学会了借刀杀人……

康熙三十四年。

胤g的身姿已足够挺拔，在阳光下，留下高大的身影。

“八弟。”胤g浅浅含笑。

“此次随驾亲征噶尔丹，八弟可准备好了？”

胤t轻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