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万物之逆旅，众生皆为客。

胤g不知为何，每当念到百代过客时，总会有此感慨。

因为有了皇阿玛的允许，胤g每日下学总会与胤祚一起去探望德妃。这次有喜，康熙赏下了不少好东西，德妃笑嘻嘻地拿出来，由着胤g胤祚挑自己喜欢的，瞧胤g胤祚一脸得了便宜的模样，德妃捏着帕子，忍俊不禁。

胤祚直溜溜地盯着额娘又望望额娘的肚子，咯咯直笑。

胤g矜持地端坐，嘴边的弧度却是不断地放大。

我知道弟弟在里面，弟弟却不知道我在外面，我们现在被一层皮肤阻隔着，但我们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将来也会在同一个地方度过一生……

胤g觉得格外地幸福，但每当看到额娘那肿得像萝卜似的手指，那长了不少痘的脸庞，胤g总不免心疼。

十四弟你现在可把额娘折腾惨了，将来定要好好孝顺额娘才是。

不知不觉中，德妃的肚子渐渐大了，胤g虽不能再去探望，但心里喜滋滋的，想着自己细细挑选好的礼物，只盼着十四弟出生。

揣着心中的星星甜蜜，胤g发现尚书房的枯燥日子也变得有意思起来，内谙达、外谙达见着更觉得分外亲切。

小歇之后，胤g漫步幽深寂静的小道上，吹着晚风，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什么？这么受宠？”

“是啊是啊！我前不久才听说的！”

远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尖细短促，胤g微微凝眉。近日来心情舒爽，胤g也懒得管这些小事，天色不早，是该回去了。

“小兔崽子们，宫里那些有的没的还少吗？乱传什么？”

“哎哟，老爷，小的可是听好几个人这么传了！”

“哼，你们还太嫩！谁都可能，唯独八爷不可能。”

胤g骤然止步。

“怎么说？”

“不知道了吧！公公我也算是宫里的老人了，你们是不知道，八爷直到四岁，皇上都没乐意去瞧上一眼……”

八弟……即使是第一次见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四哥，八弟也是那样灿烂的笑容。胤g紧紧地揪着自己的衣襟，只觉得脑海里八弟的笑容越是明媚，这颗心却越发疼得厉害。

像是陡然被一块巨石压的喘不过气来，胤g重重地呼吸，倏地转身大步往回走去。

“那年八爷犯了错，后来不知怎的晕倒在了乾清宫，事情闹大发了，皇上才将八爷交给皇贵妃娘娘养着。话虽如此，但你们看这么多月来，四所接过几次圣驾？手指头都可以数的过来。八爷……”

“放肆！”胤g蓦地冷声呵斥：“苏培盛！给爷全部拖出去重杖六十板，打完了就以妄议皇嗣的罪名直接拖去内务府！”

苏培盛踌躇着，略微担忧，看那中年太监的箭袖蟒袍，还是个六品副统管，宫内是非多，随意杖责指不定就得罪了哪位贵主，送内务府则更是闹大了……

胤g咬牙，一个箭步冲去，对着中年太监的肚子就是一踢：“愣着就愣着吧！爷亲自动手！”

苏培盛一个激灵，胤g双目怒睁，青筋暴起，似乎要喷出火来！苏培盛从没见过这样的胤g！那一向外头严肃，内里亲和的四爷何曾有过如此可怖的怒火？！苏培盛止不住地战栗……皇子斗殴……这……

苏培盛赶忙上前，对着倒地的中年太监也是一脚后，慌忙跪地：“四爷，这种事奴才动手就是了。何必……”苏培盛悄悄抬头，向随后的内侍使眼色，众人立即上前，架起惹事太监缓缓退下。

胤g粗重地喘息，双拳紧握。

胤g呆呆地坐在炕上。

那人的手绵软细腻，会拉着自己笑问：“四哥也来啦？”

那人生病时，双颊水润绯红，还不住哽咽着说难受。

那人的身子又小又矮，能整个抱在怀里，说不上瘦但却很纤细很温暖。

那人生气的时候就把头撇在一旁不理人，可若自己真走了，他又会急匆匆地拦人。

那人还有很多自己看不懂的神情，似乎在笑，又似乎不是，像风，过而无痕。

还有……那人怀里的温度。

自己毫无样子地趴在他的怀里痛哭，很热、炽热，想要把整颗心都融合掉似的。然后就失了一切，哀伤、愤怒、茫然……却仅仅留下了……

贪恋。

贪恋这种温度，渴望这份温暖。

八弟……

胤g第一眼见到八弟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喜欢那天真烂漫的笑容，想着这必然是个可爱的弟弟。

渐渐的，那份怜惜与关爱就怎么也收不住了。

就是这样，想要把他当成六弟一样疼着。

原以为这样就行了。

胤g倒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连谙达布置的功课也扔在了一边。

没有皇阿玛的宠爱……

八弟……

……且不论过往，单论将来就绝不是一件好事。宫中之人明里暗里的怠慢，未来分府封爵的失意，还有……

胤g想起了去年七月的随驾塞外巡幸，那是胤g胤祚第一次出京。

出喜峰口，经宽城进入内蒙古，长驱北上，过了锡尔哈河、阴河，登塞罕坝，再经拜察河，转向西南面下坝，经过巴尔汉汤泉。

山峰如簇，天蓝欲滴，云花清秀；茫茫草原，天穹压落、云欲擦肩！

万顷松涛，清风习习，如此大好江山、锦绣山河，怎能不心怀豪情！

胤g胤祚两人结伴偷偷溜出帐篷玩了整个午后，即使其后被皇阿玛训斥也无法掩饰满心的欢喜。

胤g想、胤g渴望，让八弟也看看这番壮丽之美景！胤g想让八弟的眸子里绽放出绚烂的光芒，想听八弟真正欢畅肆意的笑声！

幻想着八弟见牙不见眼的笑靥，胤g乐得拢不住嘴，在床上翻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就寝时辰也无法消停。

胤g琢磨了很多天，终于下定决心，一定要让皇阿玛见到八弟的好。

皇阿玛下朝必会来尚书房检查功课，胤g便每日戌初准时赶到四所，给八弟巩固功课，再教导一些皇阿玛喜欢提的问题。

胤t眨着大眼盯着胤g。

胤g满心期待望向胤t。

胤t茫然摇头。胤g蹙眉，再解释一遍。胤t用力点头，动笔写好递给胤g。

胤g的眉头皱成了小山……

胤g长叹，须臾再次振作起来。

虽然八弟学识并不出众，但他天性活泼可爱，而皇阿玛也一向喜爱灵动烂漫的儿子。

……只要把皇阿玛引到阿哥所里与八弟相见，皇阿玛定然会欢喜八弟的性子！

先将皇阿玛引到自己的三所，再邀八弟来三所……

胤g思绪不断。

胤g下学后吩咐苏培盛，邀胤t明日来三所相聚，之后就立即抱着七本书缩到了炕上。明儿个皇阿玛检查功课之时，自己一定要压下三哥，拔得头筹！

每当自己答得出彩，皇阿玛就会来三所坐上片刻。胤g有了动力，捧着书，俱细无遗地认真复习。

夜色朦胧。

胤g用力揉了揉迷糊的眼睛，伸手狠狠地掐腿，强打精神振作。

皇阿玛每次问的最后一道题不是较为生僻就是极难，自己可万万不得大意！

下学后，胤g高兴地领着内侍匆匆回三所：“八弟！”

胤t正摆弄着胤g的棋具，闻声抬头，笑着应声：“四哥！”

胤g一见，慌忙收起棋具，急急地藏到角落，再看向胤t，拿出《史记》，严肃道：“八弟要以学习为重才是，切不可贪玩！今日四哥好好教你史记。”

胤t抿唇，羽睫低落，缓缓垂下脑袋。

胤g蓦地觉得自己说重了，赶紧凑近，轻声地接着道：“八弟别小看史记，这里面可有许多许多有意思的故事呢！四哥保证有趣！”

胤t抬头，咧嘴一笑。

胤t眉眼弯弯，细细倾听胤g的解读，然后好奇地问：“四哥在张望什么？难道六哥也会过来？”

胤g尴尬地摇头。

骤然间，门外脚步声渐近。

胤g惊喜地站起。

“奴才给四爷、八爷请安。四爷，奴才奉旨前来送赏。”

胤g紧张地盯着胤t。这下可不是弄巧成拙了？！万一八弟以为四哥在炫耀该如何是好？

是夜，胤g坐在屋里思绪万千。

该怎么办？继续……

还是放弃？

胤g突兀地冷哼一声。

爷进尚书房三年有余，就从来没学过放弃这个道理！

胤g迅速地走出内室：“苏培盛，给爷打一盆冷水进来！”

脱下衣服，胤g强行忽视深秋的寒意，用外褂撸了冷水抹在身上。远远望着那温暖的床铺……胤g咬牙，用力地甩甩脑袋，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椅子上。

许久，胤g哆嗦着再次看向已然准备妥当的暖炕，凝视了好一会儿，终于闭上眼睛，往椅子上一缩，抱着腿狠心睡去。

“啊！”苏培盛清早进来服侍之时忍不住惊呼：“奴才这就去传太医！”

“你敢！”胤g嗓音沙哑暗沉，冷冷地下令：“不准在外嚼舌根！”

胤g忍着晕眩，洗漱完毕，再次吩咐：“把上次剩下的润嗓子的药拿来，爷可不想在尚书房出丑！还有，今儿也邀请八弟来三所！”

昏昏沉沉地开始了尚书房一天。

恍然见明黄色朦胧，胤g暗地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又一把。

这个时候绝对不可以晕！八弟还在尚书房，现在若是被皇阿玛送回四所，两人无法相交，就什么都白忙活了。

“胤g……”

胤g低着脑袋，只觉得云里雾里，甚至不清楚自己究竟回答了些什么……

“胤g，为人应戒骄戒躁，怎能因赏而自满……”

胤g深深舒出口气，缓缓跪下：“胤g谨记皇阿玛教诲。”

“今日回去抄……”

胤g用力放缓自己粗重的呼吸，强装出平日模样。

午膳毫无胃口，胤g着人撤了，沾了许多凝神精油抹在太阳穴，等着时辰一点点耗尽……时间过得极慢，胤g感觉仿佛是过了几十个时辰这么久……

“给皇阿玛请安。”众人的声音此起彼伏。

胤g嘴角浅浅弯起，终于安然地倒下。

现在已是午后，八弟应该待在三所等着才是。

温和的暖炕。

胤g往里蹭了蹭，舒适极了。睁开双眼，暮色已然沉沉，是自己的卧房，那么八弟……胤g浓浓的欣喜，可又含着浅浅的担忧。

八弟别惹出什么岔子才好！

“皇阿玛究竟想怎样？”

稚嫩的童音、冷淡的口吻，胤g倏地睁大双眼，那是……外屋里的是……

“胤t！朕……”

“准噶尔部先后兼并或驱逐了其他三部，明年就将占领整个喀尔喀，成为我大清塞外巨患。而你却听之任之！”

“当年你不过是个稚子罢了！”

“皇阿玛忘了，我当年也是随驾亲征，始终待在你的大帐内，助你理事。旁人不知晓全局，我却清楚的很！所有记载皆言大败噶尔丹，但，实则我大清伤亡甚重！”

“剿灭噶尔丹才是真相！”

“皇阿玛英明神武，此生更是通晓今古！为何不防患于未然？永解塞外之危？却非要等到灾祸已成，遵循旧理，按部就班！”

“国家大事岂是……”

“皇阿玛在怕些什么？曾经御驾亲征的魄力哪儿去了？现在反而畏首畏尾了吗？呵呵……若不是喀尔喀土谢图杀了亲准葛尔的札萨克图，若不是噶尔丹杀索诺木阿拉布坦，引起策妄阿拉布坦反叛，大清还能战胜噶尔丹吗？所以皇阿玛你就不敢妄动、不敢先行出击！只等着、候着、算计着日子吃前世的老本！”

砰的一声巨响。胤g惊地缩进被子，一动不动。

那……那是谁？那个满腹经纶、韬略在胸、敢与皇阿玛叫板的人是谁？！

怎么可能是那天真烂漫的八弟！！！

“皇阿玛……你果然老了！”

“胤t！！！”

“皇阿玛要求胤t畅所欲言，然，胤t已言尽于此。胤t恭送皇阿玛！”

“你……”

胤g浑身冰冷，只听见康熙甩袖怒然离去的脚步声。

“苏培盛，好好侍候四哥……爷明日再来探望。”

胤g深深呼吸，待无人声后才缓缓爬出被子。

混乱的脑子理不清如此多而繁杂的东西，胤g头疼地抱着脑袋。

“苏培盛，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培盛胆战心惊地进屋，恭敬地跪倒在地，默默不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胤g拍案而起，高声质问。

苏培盛连忙跪下，颤声道：“爷被人送回三所后，皇上来了片刻就走了。而后酉初爷与八爷争执后没多久，皇上再次……”

“等等……”胤g睁大双眼，颤声问：“你说……爷……爷与八弟争执？”

苏培盛不敢抬头，战栗着回答：“爷与八爷争执不休，还差点动了手……”

胤g只觉脑子被灌进了铅水似的，昏沉凝重……一抖，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爷！”

一年前的阴暗记忆仿佛又回来了……

自己早就知道……早就知道自己失忆的时候，有人！有人在代替胤g活着！

胤g早就猜到，那人掌握着自己的生命。

自己就像是被囚的困兽，任那人搓圆搓扁！

记忆混乱、时晕时醒。

终日恍惚、朝不保夕！！！

那种随时死去的痛楚，那种无力更改的绝望……

痛不欲生……

后来不再失忆了。

接着一直欺骗自己，那不过是个漫长的荒诞的梦。

噩梦、只是一个绝对不可触碰、应该永远埋藏的梦！

胤g不敢认真去想……胤g唯有自欺欺人。

现在……梦回来了……他回来了……

八弟知道……

每次苏醒他总在身边。

八弟……

四哥明明……

四哥明明是那么疼着你、护着你……

你却……

你居然欺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