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们就像是上辈子欠下的债。
康熙不知为什么,自己既没有登上极乐、也没有下入地府,仅仅是在这片生养自己的水土上飘荡。
往事如烟、细碎的震撼的繁复的狂怒的,如同暴雨般砸在心上。
然后,目睹上辈子的儿子们相继死去。
舔犊之情甚笃的为之专修寝宫园林亲自抚养的胤i。
三藩之乱最为严重时也辍朝九日专门护理出痘的胤a。
围猎中多次与父比试箭法直至难分高下的胤祉。
出巡塞外时立即返京仅为亲自安排痢疾治疗事宜的胤g。
……
以及,那个最后近乎磨光了自己所有父爱的儿子——胤t。
老宅庭院、大火肆虐、挣扎十几年的英魂就此消逝。饶是历经沧桑的康熙也不禁感慨万千、萧萧默然。
若非威望之高、结党之多、于社稷为害,他想必,也是个令人骄傲的儿子吧。
康熙蓦然觉得自己是真的老了。
浮生聚散云相似,往事冥微梦一般。
明黄,龙床。
手指修长盈白,康熙片刻失神,而后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梁九功?”
“奴才在。”熟悉的尖细嗓音由室外传来。
康熙平复心情,再问:“现在是什么年号?”
梁九功虽疑惑但丝毫不敢迟疑:“回主子,现在是康熙十九年。”
现下是康熙十九年。
胤t尚未出生。早知今后曲折,不如现在就绝了他出现的可能!康熙苦涩地想。
只要不再临幸卫氏……
康熙眼眶酸涩难忍,胤t幼年时玲珑剔透、聪颖贴心的可人模样与成年后百官举荐、众人夸赞的意气风发一遍遍交错地重现脑海,康熙周身不由自主地颤动,魂魄晃荡十余年未落的浊泪潸然而下,喘息之音久久不散,末了只剩一声悠长的叹息。
次日皇帝辍朝不起。
梁九功跪地惶惶然。
察言观色、揣摩心态是每个近侍太监的必修课。梁九功做得好,才有了现今受宠的地位。此时此刻,梁九功知道皇上即使面上不显、但心情非常之差。
梁九功不懂,为什么报喜太监说到卫贵人有喜,皇上不喜反怒?倒也不全是怒,有愤恨、甚至还有着几不可见的喜悦,难道是因为卫氏地位低微?皇家子嗣本就是非多啊。
康熙表情全无,不叫起也不惩处,使得报喜太监越发战栗不安。
梁九功觉得皇上从昨日夜里起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了。
不怒自威、天子之势更胜以往!
突兀的,只听康熙大叹三声:“罢!罢!罢!”
梁九功头低得更低了。饶是人精如梁九功也没能听出这三声叹息之中包含了怎样复杂的情感。
翌年,皇八子诞生,上赐名胤t。
康熙二十四年。
胤t头痛欲裂,烧刀子的火热烫辣之感窜遍全身,良许方才消失。胤t低声呜咽,倏地睁开双眼。
苏式彩画,单檐歇山顶。陌生又略感熟悉的地方。
“八爷,该起了。”
说话的是一个稍微年长面相古板的太监,胤t刚要起身就看见自己细弱的双手,分明是幼童才有的手,胤t暗中细细沉思起来。
那名太监分明是教习年幼阿哥饮食言语行步礼节的谙达,那么自己现在的年龄绝不会超过六岁。胤t压下惊讶,应了声:“谙达。”
洗漱之后,胤t才能好好地查看现在的情况。即使对幼年记忆早已模糊,但胤t知道这里绝非自己儿时曾居住过的地方。倒更像是内廷西六宫中最偏北的储秀宫。
“八爷,今日是给成妃娘娘请安的日子。”谙达语调生硬,很是呆板。
成妃?!
怎么回事?重生一世又回到这爱恨纠缠的康熙朝也就罢了,居然所遇所闻与前世相差如此之大?!
前一世自己明明是养在惠妃身边。而成妃是七哥胤v的生母,记忆中成妃戴佳氏初侍圣祖即为嫔,是宫中的老人了,身份不低可也不高,只是一直不受宠,唯一的儿子还是个有腿疾的,直到康熙五十七年才被册封为妃。
可是现在戴佳氏竟然已被册封为妃,甚至还成为了自己的养母!
胤t思忖片刻,对那太监道:“谙达,一些礼节言语我尚记不太清,烦请从头教起。”
由对话中得知,那太监名为高三变,良贵人居于储秀宫东配殿,现在胤t不过实足四岁,也居住在母妃宫区。几年来康熙似乎甚少来到这距乾清宫最远的后妃寝宫——储秀宫,想来对胤v胤t也不会太过关心。
胤t深吸一口气,也就是不受宠罢了,自己又不是没经历过。
不想胤t请安时,荣妃马佳氏也在。
“给成母妃请安,给荣妃娘娘请安。”胤t乖巧地请安。
荣妃马佳氏是三阿哥胤祉的生母,待年宫中,曾荣宠数年不衰,一直与戴佳氏不对付,当年看戴佳氏不得圣心,而自己一路晋位,内心骄傲可想而知。谁知就在马佳氏有望晋妃位之时,那一向失宠的戴佳氏居然先自己一步晋为成妃!后来宜妃通嫔益发得宠,荣妃只能暗自绞帕子。
“起吧。”成妃神色淡漠地回颔首礼。
“原来是八阿哥,”荣妃掩嘴而笑:“八阿哥真是乖巧,姐姐真有福气,竟有两个好儿子陪伴左右。”
“谢荣妃娘娘夸奖,但胤t哪里能比得上三哥聪颖健朗。”胤t甜笑着回答道,仿佛完全听不见荣妃字里行间的讥讽。
荣妃眉眼开合更甚:“姐姐真应该让皇上好好看看八阿哥,瞧这嘴甜的。皇上到现在连八阿哥一面都不曾见过,若见了定然欢喜。可偏偏,皇上‘特别’免了八阿哥的请安……”
胤t的笑意也越发深了,用皱起的眼纹掩饰眸子里的一片惨然。
君父连一面都不愿见自己吗?重生一世倒是越活越过去了。
胤t不言亦不语。
“八阿哥先退下吧。”成妃面色不变,似是习以为常,淡然一句打破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