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十日，东方欲晓，万物初醒。

胤t黎明即起。

高明已备好小冠小袍褂小靴随侍在旁。

紫貂表其披领，薰貂为其袖端，绣文两肩前后为正龙各一，襞积为行龙六，间以五色云。织玉草为其冠，石青片金缘二层，红片金为其里，上缀朱纬，前缀舍林，饰东珠五，后缀金花，饰东珠四，顶金龙二层，饰东珠十，上衔红宝石。

穿戴完毕，年仅六岁的幼童竟也看起来气宇轩昂，仪态万方，贵气逼人。

高三变微微失神，主子终于也雍容沉稳，长大成人了。

乾清门。

汉白玉石须弥座，铜鎏金狮子，檐下绘金龙和玺彩画，壁心及岔角以琉璃花装饰。

在破晓仅有的几丝曙光之下，这御门听政之所显得分外肃穆庄严，令人发自内心地崇敬拜服。

五更天，二月的薄晨是干燥而冰凉的，貂皮披身却依旧抵挡不住其寒意。

胤t沉静步行，眼眸深邃，缓缓地走近这前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那曾经无数次跨过的门槛，现在却是高大森严，仅凭一己之力已无法跨越。

高三变匍匐在地，恭敬地抱起胤t小心地置于门内。

胤t放缓心情，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举止得当，步入乾清门之内，与诸王同列，立于御前，随众站班当差。

裕亲王福全离得近，见到胤t蹙眉沉寂的模样，不由暗叹，毕竟是第一次，这孩子也难免紧张吧。

胤t只觉肩头略微一沉，抬起头就见到二伯福全温和的笑容，胤t握紧的拳头慢慢地松开，两边的酒窝浅浅显现，对着福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静鞭三响，文武肃立。

……

六岁并不是一个需要庆祝的生日，对皇子来说，这一日仅仅是长大的标志、背负身为皇嗣重担的开始，这是身为皇子的必然。

胤t温润地微笑，终于，这一世的序幕，真正地开场了……

朝堂、朝臣、朝政，胤t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仅仅……百无聊赖……

下朝。

胤t快步地往景仁宫走去。

明日才开始上学、入尚书房。算起来今日已是胤t除元旦外唯一的“闲”日子了。胤t可一点都不想浪费，此时回去还能逗弄逗弄小十二，料理料理一下才养了十几日的花花草草。

细碎匆忙的脚步声远远传来……

胤t缓缓地转过头去，只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身影疾步地跑来。

那是之前一同随众站班当差的胤g，只是距离较远，一直没有交集。

胤g跑得脸颊红扑扑的，眼内含着隐隐的笑意，童颜畅怀，童言无忌。

那是小胤g。

胤t对眼前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胤g并没有所谓恨意，更何况，前世那相恨相杀的正主也存在于世。经历了这么些时日，胤t已经渐渐地能把雍正与胤g平和地分开对待。

两年来，照理说小胤g应该早已消失才对，但事实却是小胤g一直存在于世。

……只有一个原因，仅仅只是那位冷清冷性的雍正皇帝不希望这孩子消失罢了。

那日。

雍正曾经破天荒地找借口翘了一天的课，安静地坐在园子里许久许久不言不语，静静地看景赏花，从破晓到薄暮，整整一日细细地把玩着小胤g心爱的玩具——青玉十六巧，仿佛在细思量，又似乎仅仅只是失神发呆……

胤t赴约而至时，就见到了这幅画面。

胤t原本以为对这前世相杀半生的对手，自己必然是了解至深。如今才发现，或许谁都没有办法真正地了解他人的本性，即使是本人也不可能。

两人相约的时候，夕阳已然西下。

红霞般的暮色照耀人间，雍正的身影朦胧地不似真实的存在。

胤t上前时，雍正突然伸出手猛地拉近胤t，胤t微微皱眉，雍正却始终紧紧攥着，一直没有松开手。

雍正缓缓闭上眼，待再睁开时，是小胤g那红通通的双眸。

胤g捂着脸，渐渐地，似乎再也忍不住了，泪珠不住往下掉，憋了又憋，直到终于哭出声来。

“八…八弟……我难道又失忆了？”

“我…只记得早上起身的事…可现在都傍晚了……”

“太医说我只是郁结于心，没有大碍，但……”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不记得……真的不记得……”

“一开始只是不记得一小会儿……后来不记得的时间越来越长……”

“八弟……我会不会有一天永远……什么都不记得了……”

胤g断断续续地呜咽着，不停着说着说着，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将心中的惶恐与不安一股脑地吐了出来。

胤t轻轻叹气，对着这样伤心哭泣的孩子，实在恨不起来。

伸出手，胤t犹豫了一下，继而僵硬地拍着胤g的背脊。

胤g顿了片刻，鼻子抽了又抽，似乎在极力地想要保住身为哥哥的颜面，可见到胤t温柔的笑脸时，胤g哭腔浓重地哽咽一声，伏在胤t身上猛地痛哭起来。

在那之后，雍正再也没有于白天出现过……

胤t清楚地记得，那天，胤g清醒之前，雍正的低语呢喃。

“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雍正皇帝早已记不起那最美好的温度……起码要让那孩子牢牢地记住、记住那份甜蜜……这一世，雍正本就不为人所要，不为人所爱、不为人所希望……就让我藏在暗处，做一柄出其不意的利剑，保护我想保护的东西……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胤t轻笑出声，这片水土之上，为了一些人能够更好地生活，就必然需要另一些人来背负这座皇城所蕴含的阴暗与沉重。

而这负重之人，正是自己、雍正、以及那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

胤t收回思绪，看向眼前的胤g。

胤g笑嘻嘻地走来，神神秘秘地让两人的侍从退到远处，随后四处张望，确定没有人能看见后，才从前襟内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小巧的木盒。

“这是四哥好不容易找到的二十一巧，送给八弟，贺生辰。”

胤t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胤g看着胤t一脸的莫名有些急了，极其认真地劝告：“八弟你不知道，尚书房可厉害了！再没时间玩耍，而且这二十一巧如果让谙达发现可是要没收的！”

再见胤t依旧一脸的惘然，胤g恨其懵懂，干脆径自扯开胤t的衣领，把小盒子塞进胤t的前襟里，继而郑重地握住胤t的双手：“听四哥的，可千万别让人发现！”

“四哥还要赶紧去尚书房，八弟可千万别忘了四哥的话！”

待胤g走远了，胤t僵硬地摸摸胸口处硬邦邦的木盒，确定这不是一场梦后，蓦地捂着肚子，笑得弯下腰来。

没…没想到……那个沉稳谨慎守矩的雍正，在儿时也是个爱玩爱闹恨书房的顽童啊……

胤t毫无形象地狂笑起来，渐渐磕出了星星水光。

远处听到声音赶来的高三变见状一脸的莫名。

回到景仁宫。

胤t拿出木盒，让高三变仔细地收起来，接着就径自踏入了西配殿。

殿内很是安静，胤t不由奇怪，内侍们居然都不在其中。

“十弟，上。”

胤t仿佛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呢喃，接着不禁嘲讽地摇头，怎么会呢？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自己现下在做白日梦不成？！

蓦地，前后都是一重。

胤t用力地瞪大双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个红色绸缎、圆润可爱的小娃娃一前一后，用力地抱住了胤t，脆生生地喊着：“八哥！弟弟给你贺生辰！！”

胤t身子一颤，唇角抿了又抿，眼角却瞬间红了起来。

胤k看见了，微微地皱着眉，悄悄地将脑袋绕过胤t，用力瞪着胤m，轻轻地骂道：“你骗我！八哥看着又要哭了！！”

胤m委屈地探出脑袋，不甘地解释：“真的，我没骗九哥！再说现在八哥看起来哪里像是要哭了？！”

胤k气得跺脚：“就像！就像！！”

胤t看着两个孩子抱着自己，又将脑袋伸到自己背后窃窃私语，一时之间哭笑不得，鼻子一吸，立时破涕为笑。

胤m抬头看着胤t，接着把脑袋缩回去得意洋洋地瞥向胤k，咧着嘴道：“看！八哥笑了吧！！”

胤t陡然变得有些局促，慌忙地招来内侍拿来点心与蜜糖。

“爷，皇贵妃娘娘已经准备好了。”高明身后一长串的宫女们很快端来了餐盘。

胤t笑笑，眼睛湿湿的，一时间竟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不一会儿，嬷嬷将小十二抱了过来。

小十二从来都不怕生，见到两个哥哥也是咯咯地直直地笑。

胤k对这么一个奶娃娃很是好奇，虽然瘦小了一些，但逗着逗着也来了兴致。

一时间，配殿之内充满了娃娃欢乐的笑声。

傍晚时分，胤g下了学也匆匆地赶了过来。

胤m怕怕地缩到胤t的身后，胤k皱着眉头。

刚刚睡醒了的小十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到胤g似乎很感兴趣，嘴里不停地嘟哝着除了“八哥”之外最喜欢说的词：“抱……抱……”

胤g从没应付过如此之小的娃娃，手足无措地说这说那。

胤k一时没能憋住，猝然笑出声来……

小十二刚刚学会不借助任何外力自行走路。

胤k自告奋勇地要照看着小十二。胤t还是不放心，此时胤g颇有哥哥风范地站出来，一起与胤k在小十二身后护着。

小十二对能自己行走很是兴奋，一步一步地走到配殿门口。

胤t隐约看到了一抹杏黄色。

静静地站在门外的皇太子似乎注意到了胤t的视线，轻咳了一声，踏进门槛。

胤t垂眸，自己分明看到了胤i眼里的一丝渴望。

重生一世，现在细细思量，皇太子的身份、康熙亲自的教导，对年幼的胤i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负担？前世康熙都曾说过“皇太子从来惟知读书，嬉戏之事一切不晓。”

胤i那“睿质岐嶷，学问渊通”的美名，到底是牺牲了多少，又耗费了多少才能换来？胤t不知道，只知道胤i前世渴望童年、今生依旧如此……而已罢了。

无论多么优秀的人，在沉重的压力之下，在无限的期望之下，都会承受不住……

前世胤i曾经满心认为自己早已完全习惯，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本身是多么脆弱，根本无法承受如此重压！！

承受不住的结果，就是皇太子自身的心性逐渐腐烂，由里到外地开始崩塌……

前世胤t或许还会欣羡皇太子的崇高地位，这一世，却仅仅留下了怜悯。

胤t稍稍感慨，已经准备好屈身请安了……

骤然，小十二快步走了三下，猛地抱住眼前那抹杏黄。

整个配殿顿时鸦雀无声。

只有小十二兴奋地抬起头，高兴地咧嘴大笑，不住地嚷着拽着：“抱……抱…抱抱……”

胤i从不知道有人能如此大胆，一时怔愣，待反应过来陡然发现自己脸颊烧红，胤i倏地转过头，严肃地轻咳两声，掩饰此时的尴尬。

小十二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干脆地拒绝，抬起脑袋看向胤i，身子一抖一抖地，眼眶酸涩通红，泪花翻滚不已，嘴巴颤颤，发出了满满的哭腔：“呜呜呜……抱…呜呜…抱抱……”

胤i眉头渐紧，更加惘然无措，哄也不是、不哄也不是。想到刚才胤t的做法，胤i学着伸出手，重重地拍了一下小十二的背脊。

小十二停住哭。

胤i舒展了眉头。

小十二低下头，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众人呆立，不知该怎么反应……

胤t舍不得小十二那样哭着，而那一向强势的皇太子如此茫然无措的模样也着实可怜。

皇太子的身份，总是使人忽略，这人……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硬着头皮上前，胤t草草地行了一个礼，轻声说着：“太子殿下，孩子们虽然辨不清是非、也不知晓好坏，却对人的善意与恶意格外敏感。只要带着善意轻轻地拍着，孩子们都会愿意亲近的。”

胤i看了眼胤t明亮温暖的眸子，再看看不住哭啼的小十二，缓缓地伸手，略微僵硬地小心地拍了起来。

小十二的哭声渐渐止住了。

胤i眼睛亮亮的，像是发现了从未见过的美好事物一样，逐渐熟练地柔拍着。

胤t偷偷地塞了一颗小糖果给小十二。

小十二顿时破涕为笑，抬起头给了胤i一个大大的笑脸。

胤i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倏地侧过身，再咳了几声，极力保持着太子的沉稳，缓缓地道：“八弟说得甚为有理！”

配殿之外，默默站立的二人始终不动分毫。

“摆驾回宫。”康熙轻轻地说道。

“皇阿玛不进去吗？”胤a十分好奇，皇阿玛站了那么久，却迟迟过而不进。

康熙深深地叹气，略微沧桑的神情：“朕进去了，他们都会拘谨吧。”

晚膳时分，梁九功奉命前来克食御膳。

胤i不明所以地傻傻地笑。

胤m直溜溜地盯着满桌好吃的东西，口水几乎顺流而下。

胤k坐在胤t身边哼着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调子，很是高兴欢快。

胤i正襟危坐，眼神时不时地瞄着屋内的这几个小娃娃，想着是不是每个都这么逗人。

胤g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带来的棋牌被几个弟弟翻了出来，还被弟弟们拖着一起玩一起闹。

牌戏。

胤m怀里抱着甜点，十分珍惜地吃着。

胤k总是输，立刻眨着大眼向胤t求助。

胤t望了眼从头赢到尾的胤i，笑着引导小十二往胤i那里走去。

胤i暗地里瞪了一眼胤t，优雅、轻缓地抱起小十二塞进胤g的怀里。

胤g左看看、右望望，却见自己孤立无援，总不能再把小十二往太子怀里塞回去……只能不断地哄着颇为闹腾的小十二。

一日烂漫的春景，极美、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