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辆车——翻了过来!
“不是我干的!”曹安期在天旋地转中奋力喊出这一句,她感觉到胃被提到了嗓子眼,内脏移位,颈椎承受着整个身体的重量,大脑更是晕乎乎乱成一团。
“我知道!”唐明旭吼了回来,白色翅膀有些惊慌地拍打着,因为车厢内狭窄的空间,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扇在曹安期脸上,几乎把她捂窒息。
“别说废话!”王天生和唐明旭同时伸长胳膊扣住中间的曹安期,另一只手握牢车门内侧的把手,这个聪明的举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震荡,帮助他们稳住身体,当然,最幸运的是他们都系了安全带。
前座的两位警察同时回转身,驾驶位上的那位刚要张口说些什么,一颗子弹“咻”一声从他左边太阳穴钻入,右边脸颊穿出,留下一个角度完美的深洞,车厢内的空气温度都滞塞了数秒,直到红白相间的浓稠液体通过那个洞缓慢地淌出来。
他的搭档嘶吼了一声,或许是一通滞腔悲愤的咒骂,曹安期的大脑短暂地失去了分析处理的能力,她只听到嗡嗡的白噪音,世界仿佛被这无意义无规律的声音淹没。
另一颗子弹敲碎了挡风玻璃,“哗”一声,钢化玻璃的颗粒倾泄进车厢,大部分被前排和后座之间的密封铁皮挡住,副驾驶座上的警察伸手拨拉头脸上的玻璃,第三颗子弹射穿他的手背,第四颗子弹击爆了他的右眼……
曹安期看到他的头颅向后撞上铁皮,那是个极端不自然的动作,仿佛迎面挨了一拳,或是身体触电,身不由己地抽搐。
反作用力震开了他,警察再度往前倾,露出后颈发尾之间一个圆乎乎的弹孔。
所有的声音又在顷刻间回来了,像是外部世界透过那个洞向藏身安全地带的曹安期发送信息,过量的信息迅速撑爆了屏障,曹安期大口喘息,既心慌又恐惧,无助地感受排山倒海的信息巨浪朝自己砸下来……
不是普通的车祸!有人故意撞翻了他们的车……能够远距离射穿头颅,不是普通的枪弹……狙击手……
一只手从旁边横过来解开她的安全带,曹安期懵懵懂懂地看过去,是王天生,他已经先解开了自己,瘦削的躯体能够灵活转动,蜷曲着隐蔽在前排座位后方。
曹安期蓦地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凑手上去,和王天生一起很快把自己从安全带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又毫不停歇地转过去帮助唐明旭。
“注意掩护!”王天生喘息着提醒,他们三个人都有些过度换气,或许是因为车厢内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每个人都错觉自己泡在了血浆池子里,用鼻孔只能吸进血水而不是空气。
唐明旭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缩成一团,但他的身高和体格比王天生又不同,没办法完全被前排挡住,下一颗子弹精准地射进密封铁皮的空隙,扎进车厢地面的毯子里,发出闷闷的“噗”一声响。
“你怎么样?”曹安期紧挨着他那边察觉到他的颤栗,“受伤了?”
唐明旭闷声不吭地摇头,但白色翅膀未能像本体那样擅长掩饰,它们伏在曹安期腿上剧烈地战抖,发出簌簌细声,仿如弱小生物濒死的哀鸣。她看到红色血液沿着羽毛的缝隙徐缓地往下流淌,虽然不合时宜,但那真是一幅胜景:血水渗透进去、扩散开来,细致无比地勾勒出羽枝、羽片的形状,比任何笔墨所能描绘得更不可思议得完美,更像一个必须屏住呼吸去赞叹的奇迹。
“你受伤了!”曹安期肯定地道,她伸出一只手想要握住唐明旭的手,却被堪堪射中她的子弹阻止,她只得把手覆在他的翅膀上,指望掌心的温暖能够补回正在迅速消失的热量。
“得想个办法!”她大声地对王天生说,枪声的间隔越来越短,子弹不断穿透铁皮射向他们,“噗噗”声几乎不曾停歇,她就仿佛在一个骤雨倾盆的夜里向湖水另一端的友人喊话,两人中间是被雨珠肆意敲打的万顷荷面。
“正在想!”王天生怒道,这愤怒不是对曹安期,而是冲自己,“人隔得太远了,我没办法控制他们!”
很明显,对方这一次有备而来,收集到了关于他们的准确情报。
曹安期蓦地想到什么,伸手进怀里找手机,却摸了个空。
“打电话给我!”她喊,“我的手机在吴兆那里!”
王天生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现在他们的状况是糟到不能再糟——被困在一辆倒翻的车子里,外面还有不知藏身何处的狙击手把他们当固定靶练习准头——可以说,他们丝毫没有从内部向外突破的机会,只能指望外援。
吴兆就是那个最后的救世主。
王天生很快摸出手机,但他没想到的是,屋漏恰逢连夜雨,事情在糟透了的情况下还能更糟,他的手机,续航能力傲视智能手机的诺基亚,偏偏在这时候没电、自动关机了!
曹安期&王天生:“……”
“用我的……”唐明旭突然开口,就三个字还带着咝咝的颤音,听着他的声音另两人都觉得疼,“右边口袋……”
曹安期一层层掀开保护性地覆盖住本体的翅膀,它们还在默默地流血,翅膀表面并没有伤痕,浓艳的红色血液却已经蔓延到大半幅白色翅膀,勾勒出的线条与白到半透明的翅膀本身对比鲜明,极富视觉冲击力。
她在口袋里摸到了手机,同时触到一手粘腻,唐明旭的腹部在她指尖起伏,她能感觉到内部脏器的蠕动,它们尖啸、呐喊、求救。
那只新手机和她的手都被血水泡过,曹安期抑止不住自己的颤抖,她抖得就像下一秒就会瘫倒在地上如钢化玻璃那般彻底的粉身碎骨,再也不用费心把她粘进来,她抖抖瑟瑟地操纵手机,屏幕上留下数个拇指的重影血印。
因为是新手机,为确保安全,唐明旭还换了卡,里面并没有储存曹安期的电话号码,她定下神想了想,翻查通话历史,果然找到数小时前他与她的那通记录。
所以唐明旭记下了她的十一位手机号码,在她自己都靠不住的前提下……这个念头模糊又快速地闪过曹安期的头脑,时机不凑巧,她没有时间也没有心力去思考这意味着什么,某些类似感动的情绪尚未成形便消散无踪。
她哆哆嗦嗦地拨了回去。
…………
……
吴兆靠住驾驶座的椅背,双手放在方向盘上,抬起头,透过车前窗望向远处。
远处是天、是海、是被他烟熏火燎的家。
他的家没有了,吴兆冷静地想着,这种感觉他不是第一次体验,而且上一次间隔的时间并不久,就在他见到那位精神病患者,收到吴敏留给他的讯息时。
以前他们曾经开玩笑似的讨论过这样的事,吴敏一边把鬼知道什么仪器的探测端按上他的身体,通常是体表皮肤,金属片贴上去并不凉,还带着她手指的温度,她一边笑嘻嘻地问道:“如果异人俱乐部发现了我做的事,他们找上我,你会怎么办?”
“保护你。”吴兆不耐烦地横她一眼,眼白多过眼黑,像是在说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你居然会问,你没问题吧?
“你用什么保护我?”吴敏好奇地问,“吴钩吗?异人俱乐部制造的药剂能够把普通人变成天才,即便他们没办法产生异能,这也是一个庞大的需求市场,所以他们背后的支持者深不可测,人家可能会有枪哦。”
“那我们就躲起来,”吴兆不假思索地道,“中国这么大,我不相信他们能找到两个普通人。”
“……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
吴敏有些失望地抿紧唇角,她双臂横在胸前,怀抱着记录数据的实验册,白色大褂的前襟上沾有化学试剂留下的痕迹,实验室的无影灯让她的皮肤白得半透明,瞳孔周边那一圈也仿佛是银白色的金属环。
她是一个漂亮女人,吴兆却从来没把她看成一个女人,她大多数时候是一个虚拟的影像,是他关于“母亲”全部想象的载体,少数时候,像现在这样,她更像一个无机质材料制作的假人,一个外罩着人类皮囊的机器。
吴兆眼看着她退开几步,沉默地操作器械而拒绝再与他交流,他觉得血管里的液体在变得冰凉,流速放缓,心脏也迟滞得仿佛陷入泥淖动弹不能……
“我错了吗?”他不安地问,“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无论他怎么问,那天也没有得到回答,这就是吴敏对待他的方式,她从不评价他,也很少态度鲜明地告诉他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如果他错了,她便以他最恐惧的漠然态度惩罚他。
从那天以后吴兆牢牢地记住了他的错误——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向异人俱乐部妥协,逃避不被接受,独善其身不被接受,放弃吴敏,绝对不被接受。
她是他的家,和不远处他眼睁睁看着被摧毁的那个家一样,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仅能找到的归处,只有他们能告诉他,他是谁,他停留在哪里,他胸腔内那无刻不在的焦虑和无处排遣的空虚是为了什么……
电话铃蓦然响起,吴兆用两根手指掏出手机,然后才意识到那是曹安期寄放在他那里的电话,而不是吴敏自制的任何一个微小碰撞都可能损坏的劣质品。
他握着那只手机,尚未看清来电号码,先感到一阵毫无预期的释然,冲淡了胸腔内无刻不在的焦虑和无处排遣的空虚。
曹安期……他无意识地呢喃出她的名字,仿佛定在火场上的目光终于有所动摇,缓慢地,安心地,低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