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林晋坐在轿子里,看着帘外那一抹黄澄澄的夕阳,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这句话。
联想到近日里家中发生的巨变,林晋不得不说,这诗真的很适合林家。再怎么富有,再怎么有权势,都如夕阳垂落,终有消失的时候。
不过林家到底是百年大族,有着深厚的基础和人脉。面对皇上这样突然的发难,虽然有些手忙脚乱,却仍然有着一拼之力,再不济,他们也能保证全家安然无恙。
可是,林晋却总觉得形势并不那么让人乐观。圣上对林家一向是忌惮的,身为臣子却让皇上如此忌惮小心,是林家成功的地方,也是最失败的地方。若林家人知道收敛些,就应该学着祝老太爷或者华太师,激流勇退才能平安终老。可被无数人顶到最前沿后,又哪里是说放就能放下的呢。
这些日子来,林晋看着祖父父亲等家中长辈天天愁眉不展的样子,说不愤怒是假的。可那位是今上,而且是打定主意要给他们林家好看的今上,当撕开一切虚伪的面纱站到皇权最高点的对立面,才能了解到那份无力和可怕。
从科举开始那天刑部发难,到今天也不过是第十二天,风云变幻已经不足以形容林晋此时的感觉,一向自信高傲稳重却又极度嚣张的林公子,仿佛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身上有着浓浓的疲惫和憔悴,闭上眼睛眉头中间也仍然皱起一个高高的山峰。
他放下帘子,伸手揉捏了一下眉头。
在这个时候接到华府的下人送来的贴子,林晋当时是很想把贴子甩到那人脸上的,但忍着脾气打开一看,熟悉的字体写着的内容,却是唐申请他游湖。
游湖……游湖……游湖!!!
没错,他在上个月的时候就说过要在次月身体好些时请自己游湖,他当时想也不想地答应了。如今看来,这人定是早就知道会有今天,才特意选了这么个时间来嘲笑自己!哼,能让那个华鼎武看中的人,果然不一样呀!自己实在不应该看他病病弱弱就小瞧了他!
他本来也是不想来的,可这件事被祖父与父亲知晓后,两人犹豫了很久告诉他,来吧。这位竟然能在这件事上坑他一把,就证明他对华鼎武的一些公务也是了解的。若能从他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他们也好做做准备。何况,华鼎武那天很可能会同去,正是他打听示好的机会。
林家竟然下作到需要向一个玩物打听消息!这是何等的讽刺?而且,要他去向那个自以为是的华鼎武示好?想都别想!
即使气得不轻,林晋仍然来了。然后,当轿子停下,轿帘被掀开,他看到个熟悉的人影站在岸边,拢着手任长发和衣摆被风吹起,有些空灵的目光注视着湖面,飘飘似仙。
然后,他转过头来,美艳的脸面无表情,看着自己行了一礼:“林公子。”
林晋生生气笑了:“徐祯卿,看到那张贴子我就认出是你的字迹,没想到真的是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新主子了?不过华鼎武那么疼爱唐申,估计对你不冷不热吧?他晚上可有足够的精力满足得了你?”
徐祯卿面对此人,现在竟然生不出气愤和恨意了,只觉得有些怅然。暗暗叹了口气,伸手引路:“林公子请,唐公子已经在画舫里等候多时了。”
林晋气得脸色越发的铁青,伸手就要抓他的胳膊,却被他身边站着的一个蓝衣男子横插一手将自己的手腕握住,挣扎了两下竟然纹丝不动,心中惊诧。林晋自己并不习武,但为了养身健体,平时也是有些打打拳练练剑的习惯的,虽然称不上高手,但在京城,也能凭着这个打败不少花拳绣腿。加上他力气很大,所以能这样把他的手腕紧紧钳着不动,就证明此人绝对是高手!
转头一看,一个长相平凡却极显稳重的高个青年皮笑肉不笑地说:“林大人,虽然二公子说来者是客,对您要客气些。不过林大人见谅,我一个练武的粗人,性子直脾气也不好,只是手上有点力气,若是不小心把你的手腕捏碎了,您可别生气。”
这时画舫里出来一人站在船头,阴阳怪气地道:“二公子说听见动静,想来是客人到了。我还说林大人这般有身份地位的人怎么可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吵吵嚷嚷没个规矩。现在看着,还是我们二公子更有见识的。”
卫亭,也就是华鼎武的师弟,现在握着林晋的手腕威胁要捏断的人。放开了手笑着引手:“林大人不要生气,请。”
林晋气得全身发颤,但还是咬紧牙关,瞪了一眼站在卫亭身边连动都没动过的徐祯卿,抬脚上船。而站在船上刚刚说话的武刀则皮笑肉不笑地引路:“林大人,请。”
画舫很大,所以显得极外的空阔,几张矮桌凳依次摆好,却无人落座。而船边的美人靠上,歪着一个穿了一身深紫长衫的人,上面绣满凌乱又纷繁的红色曼珠沙华,衬得此人皮肤越白,几乎有些妖艳起来。似乎很无聊的伸手垂在栏杆外,纤长白的手指间时不时落下一些铒食,引得湖里的鱼都靠了过来。
丫头小厮们各自站在角落里,没有靠近在他身边,任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静静入画。
林晋一进来就被武刀引到了桌边坐下,并给他倒了杯茶。卫亭进来后也很自然地站到了林晋身后不远不近的位置,明显是为了提防他的。林晋没理他也没生气,只看着徐祯卿则走到了唐申的身边,看了一眼湖里的鱼,说道:“若是征明兄在此,一定会和你有相同想法。”
唐申哈哈大笑,坐直了身子,拍拍手将手中的渣子都抹掉,这才接过同喜递来的帕子擦手,对徐祯卿说:“昌谷兄果然对小弟了解颇深呀,你怎么知道我想吃来着?”
徐祯卿心说你那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模样谁看不出来?天天骂文壁爱吃,自己还不是一样,不过是比人家吃得少些而已。但也仅是摇头好笑,道:“客人到了,不要这般失礼。”语气中不乏亲昵,让林晋忍不住挑了下眉。
徐祯卿此时的年纪虽然不上三十,可也差不多了。虽然依旧顶着一张二八芳华的脸,但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已经让他觉得自己不年轻了,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苍茫红尘沉淀后的哀重。相比之下不过十八岁的唐申虽然个子挺高,看着也不是小孩子了,偏偏那被宠过头的性子有的时候跟小孩子没有两样。
虽然两人重逢没有几天,但可能是徐祯卿的经历太让唐申怜悯,两人亲近了不少,于是也很快熟悉起来。徐祯卿还是非常喜欢这孩子的,所以言语中有时不注意会有些娇惯过头的感觉,每每说过都有些后悔,但看唐申不介意的模样也就放下了。
唐申这才把目光转到林晋身上,倒也没装着刚刚看到他的失礼样子来,只是笑着起身对着林晋行了一礼客套了一番林大人能来万分荣幸什么的,林晋也皮笑肉不笑地跟着客套。然后两人面对面坐在两张矮桌边,主位却是空着的。林晋扫了一眼主位,知道应该是华鼎武的位置,想来应该是还没有从衙门过来,现在华鼎武可是忙得很。
那位置确实是华鼎武的,虽然唐申认为不必要,但华鼎武用冰冷的眼神和火热的吻把他所有的抗议全部挡了回去,唐申最终屈辱地在被占尽无数便宜后同意了,这主座就空了。
徐祯卿坐在唐申下首。华鼎武没来,三人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风景。现在太阳还没下山,火红的夕阳把湖里的荷花叶子都照出了金边,火红的云朵都映在水里,颇有些水天一线的感觉,景色倒也不错。
其实,这里白天真的没什么可看的,虽然这湖是大,虽然再过两月荷花开了也确实好看,但你不可能开着船跑那些荷花中央去的,这湖周围也没有什么山啊树呀的可看,所以游湖没什么可游的。
倒是晚上,从湖边一直建到湖中的九曲桥尾端,连着的那个水月亭,在晚上会有京城最大的艺坊的伶人表演,到时候桥上乐声缥缈,亭中歌舞惊艳,只要乘船过去,就可免费观看。若出得起价钱,小船会把伶人送到你的船上,只要第二天还来就行了。
唐申一向对这些秦楼楚馆没有好感,但这里毕竟不用去那地方,只是过来看看舞听听戏他还是愿意的。所以听了徐祯卿的介绍就让人找了一条大的画航,今天晚上决定好好观赏一下。
听了唐申的安排,林晋并不意外,这个时间,来游湖,也只有这一个可看的了。
又聊了一会,帘子突然被挑开,一身黑衣的华鼎武大步走了进来。这毕竟是画舫,再大走得重一些都会有些摇晃的感觉。华鼎武却这么无声无息地进来,吓了唐申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
华鼎武一进来就看到了唐申,唐申这身打扮他是第一次看到,愣了一下后双眸微微地眯起来,掩盖其中变化莫测的炫丽。
和林晋客气了一句,转身就把唐申拉到了身边拥住,然后又是一愣,掌心的触感让他想要伸手拉他衣服。被唐申狠狠一瞪后收敛,握着他的手确定他的手是温热的衣服穿是也厚,这才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来迟了。”
唐申哼了一声,眼神却微微有些担心。他最近很忙,非常忙,今天能这个时候过来,也不知道是忙了多久才挤出的时间。毕竟有外人在,唐申不想表现得太亲昵,只点头:“不迟。”
华鼎武拍拍他的脸,坐到了主座上,四人落座后,随着船头的一些响动,画舫慢慢地驶离湖岸,在夕阳的余晖下先在湖心转了一圈。
丫头们也迅速地将酒菜端了上来,色香味俱全,酒也是陈年好酒,不过只摆了三人份。唐申面前几样小碟的菜却是与他们的都不一样,也没有酒,只有一盅熬得发白的汤。
唐申见林晋打量自己的菜,笑着拿热帕子净手,又漱了口,这才说:“我身体不好,多有忌口,林大人不要见怪。”
林晋上下扫他一眼,确实不像是健康的,点头一脸关心:“唐公子养病要紧。不过看唐公子气色不佳,想来这病一时半会的养不好吧?唐公子可要多注意些。”
这话说得没错,只是听着不舒服而已。唐申却不在意,笑道:“多谢林大人关心,我这病养好了也得一生与药石为伴,坏也不过三五年就要去见列祖列宗。我也早就看开了。”
华鼎武不动声色,卫亭却看到自家师兄的手颤了一下,一滴酒滑了出来。
林晋却认为唐申是故意这么说的,心里冷哼,嘴里说的话倒却动听:“唐公子这话可差了,人生在世,光阴荏苒,当然要更加珍惜每时每刻才是。何况你身边的人,自然也是希望你能活得长长久久的。”
唐申下意识地看了华鼎武一眼,华鼎武也正看着他,漆黑的眼睛里说不清的情绪翻滚着,让唐申的心口一紧。微微笑笑,点头说:“林公子说得是,总有些人,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这下轮到林晋不动声色地看了徐祯卿一眼,不过徐祯卿与他显然没有另外两人的默契,他一味的低头吃菜,仿佛那道西施豆腐非常美味似的,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林晋看着,却想不起来这人是不是爱吃这菜的,突然觉得有些心慌,压了下去转头不再看。
唐申眯着眼睛喝汤,装没看见,心中冷哼不断。压下心思后抬头:“说来,还一直没有机会当面谢谢林大人日前对我表兄的照顾。当日里是我表兄唐突了,他没见过世面是个傻的,您可别与他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