娥眉弹完最后一个音,爱惜的擦干净琵琶,用布包起。
再笑嘻嘻的问红嫣:“红嫣姐,我弹得好么?”
红嫣不懂琵琶,只觉得声音好听:“好!这是和谁学的?”湘娘没这本事。
“和以前的张家婶子学的。都说她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长得可好看了,说话也好听。会弹琴,也会弹琵琶,张叔娶了她做媳妇,好了没多时,就迫着她接客,没多久她就病死了。我和她学过弹琵琶,这琵琶都是她送我的。我就一直记着她,别人都把她忘了。”
娥眉说着脸上有些怔忡:“她说女子命贱,那时候她已经不行了,我去看她,到现在还记得她手瘦得跟把枯枝似的。从那以后,我就总想着不要走这条贱路。”
红嫣心里也有些惆怅,这时代女子命薄。像娥眉这样本来就是活得低贱的,倒还好,若那张家婶子真是个官家小姐,便是一朝金玉落泥泞了,怪不得承受不住呢。
红嫣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嗯,我们一定能换个活法。”
娥眉打开她的手:“红嫣姐,你怎么越来越把我当小孩儿?”
红嫣哈哈一笑,她总是忘了自己才十六岁。
娥眉也没苦恼太久,就兴致勃勃的道:“就要到端阳节了,到那日咱们去看花车好么?”
红嫣微微一愣:“什么花车,我忘了。”
娥眉一顿,随即露出失言的神色。
蓿县并无十分宽阔的湖面可以赛龙舟,但年年皆要凭各商家扎了花车,在县中主要街道上游|行。到时卖小玩意儿和小吃食的小贩儿都会挑着担挤在路旁,十分热闹,小孩们出来看花车,大人总要给他们口袋塞几个铜子,让买些吃的玩的。
娥眉也去看过几次,但仔细一想起来,红嫣还真是一次也没去看过,舒大从不肯让她花这些闲钱。也难怪她不记得了。
当下娥眉细细的跟红嫣比划,高兴的道:“去年万盛粮行包了个很大的棕子放在花车上,最后还许人上去吃呢。”
红嫣心中一动,模糊间有了个主意:“咱们也去做辆花车。”
娥眉一怔,有些结结巴巴的道:“我们做什么花车?”
红嫣微微一笑,心里倒是有些谱了。
说起来,她其实没办过这样的事,但是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真的迫到头上,就不得不去琢磨,然后才会发现只要真的去做了,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花车游|行就在七日之后,要想参加,得在县长那儿排上号才行。
红嫣寻了慧娘打听,晓得县长与离娘相好,倒能搭得上话。
只是离娘这个人,并不好相托。
慧娘想了一阵,牵着红嫣的手道:“不怕,我领你去寻她,好歹也要卖我个面子。”
离娘家住在临河街西边。
慧娘与红嫣走在街头上,就遇见一伙子人在搬家什进了旁边一户人家,东西极多,箱笼、桌、凳、家伙阻了半条街,不像是添了新家伙,倒像是搬了家来。不由奇怪:“这是怎的?”
慧娘站住脚看了一阵才道:“是韩诚家里,他家小子有出息,不让他娘再做这个,就搬了出去,将房子托了中人出售,想来是有人买了,今日搬进来。”
“……那这户新来的人家,可晓得我们这片是做这个的?”
慧娘忍不住笑:“不做这生意,如何会往这片儿搬?原先这里也不都是做这些的,都是后头不愿做的搬了走,愿意做的搬了来,才成了如今这样。”
说话间,就见后头又来了辆车,先是个干瘦的婆子下了车,再朝车上叫唤:“乖女儿,快下来看看这头可还要得。”
车里有个娇软的女声应了一声,接着先探出一只葱绿的绣花鞋,鞋面上串着珠花,发出些细微的响声。
慧娘便低低的哟了声:“这是来了个好角儿。”
果然上头下来个千娇百媚的青年妇人,约莫二十来岁,她一步三摇的碎步往前走了两步,环顾一圈,翘着指尖抬手扶了扶头上的簪花,娇笑道:“倒还不错,这回没人打搅了罢?”
那婆子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一旁的慧娘与红嫣,连忙走了过来:“两位邻舍,我家是新搬来的,夫家姓钟,人都叫我钟婆子,女儿在家中排行第三,叫钟三娘的。往后还望多加关照。”
说话间那年轻妇人也跟着走了过来,因慧娘站在前头,她先从头到脚看了慧娘一番,心中得意,又看了红嫣,这面上的神情才淡了些。
慧娘并不理会她这目光,也就淡淡的应道:“好说,叫我慧娘便罢,这位是舒家姑娘,小字红嫣。”
那婆子却十分自来熟:“可算是寻着了这处,原先在城中,街坊上口舌多,不是养人的地方,好一番打听,才晓得这临河街,可巧就有人要售屋子,不正是要瞌睡遇着了枕头?只盼着在此处好好安身,久远居住。”
做暗娼么,像在临河街这地方,谁也别笑谁,但若是在正经地方,独你一家做,四邻八舍的妇人岂不都有闲话?
慧娘便笑着点了点头:“你们先安顿,改日再来拜访。”
拉着红嫣便越了过去。
红嫣倒忍不住还回头看了这钟三娘一眼,她这通身的做派,与临河街上的姐们儿还有些不同。
慧娘像是知道她的疑惑,便笑道:“她这是从燕京城里来的,眼界比咱们又是不同,你瞧着罢,离娘也是个爱掐尖的,回头多的是争风的时候。”
说话间两人就到了离娘家里,下头堂屋里空无一人,慧娘一边进去,一边唤了一声:“离娘?”
没人应声。
下头还可以随意,楼上可不敢乱闯,万一坏了人家好事可不成。
慧娘就在楼梯口下边,往上头再喊了一声:“离娘在屋里不?”
没听到声音,慧娘便道:“想来是不在了,咱们回头再来。”
正要往外头走,红嫣听得上砰的一声闷响,连忙拉住了慧娘:“不会有什么事罢?”
慧娘面露尴尬,压低了声音:“指不定是那位客人弄出的响动,不可打搅。”
红嫣仔细听听,倒有些沉闷的“唔”声,像是人被捂住了嘴后发出的声音。
便低声向慧娘道:“按说咱们在下头唤离娘,人都要走了,她该不会弄出响动来,这当头弄出响动来,怕是有甚么事。”正说着,又听得声脆响,怕是器皿摔碎的声音。
红嫣便道:“咱们上去悄悄的瞧一眼,若没有什么事,就悄悄儿下来。”
她倒不是要做活雷锋,路上遇到不平就管。只是她本来是要来求离娘的,求人的时候就来,觉着有事了就躲,这心里头过不去。
慧娘这时也觉着不对了,想了想就下了决断:“成了,你还没经过事,见着什么只怕要羞死,还是我不怕这羞臊,放轻些手脚上去吧。”
说着就让红嫣守在下头,自己拎着裙子往上头去了。
红嫣见着她进了上头的门,突然慧娘惊得大叫了一声:“你们做什么!?”紧跟着又尖叫了一声,只声音还没叫完就嘎然而止。
红嫣一听这声响,转身就往外头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快来人啊,离娘家里头来了贼!!”
正好钟婆子今日请了许多粗汉搬家,听到叫唤声,心中极想卖给新邻舍一个好,忙道“快些去抓贼,回头多加些工钱!”
这帮粗汉半是为了工钱,半是为了看热闹,一窝蜂的冲将进去。
这街上的其他邻舍倒没他们跑得快。
只见这群人冲了过来,红嫣怕自个被冲撞摔倒,连忙躲到门侧,眼见这些人冲上楼去,楼梯都给堵了,料上头的人无处可躲。
就听得上面人声喧哗,离娘嘶声道:“快捉住这两个贼人!”
红嫣干脆出了屋,站到街上,抬头看离娘家二楼窗口。
只见有人去推窗子,她忙大声道:“再来些人,贼人要跳窗子!”
果有些还没挤上楼去的人,一窝蜂的又跑了出来。
这两贼子在上头被人吵得昏头昏脑的,没听到下头在喊什么,依旧往下一跳,还没爬得起来,就被人一涌而上,抓了个正着。
临河街的男人十之八九是些软蛋,此时好容易逮着两个歹人,倒觉得自己英雄起来,便一个个的上前去拳打脚踢:“不长眼睛的,也不打听这是什么地方,也敢来犯事!”
其实许多人不知道这两人犯了什么事。
闹哄哄的围着这两人打了一顿,又押着去寻里长商议。
红嫣这才上了楼去看。
一进了上头房间,就见离娘这屋里墙都是粉的,家私都是黑漆底上描着金色花,极富丽堂皇的,此刻离娘正卧在床上,慧娘肿着半边脸,坐在一侧。
慧娘见她来了,便捂着脸道:“今日还多亏了红嫣,硬是说事有不对,非要上来瞧瞧。”
离娘微微抬了抬头看她,神情有些尴尬,想起自己平日最喜欢掐尖,这红嫣生得貌美,自己没少给她说酸话,听说她要卖艺,背后不知道跟人笑话了多少次,不想今日还是多得了她相助,便挤出句话来:“……多谢了,平日里是我不对……”
红嫣给她梯子:“怎的说这种话,说来都是苦命人,平日斗两句嘴算什么,都是寻个穷快活,真有事还能冷眼看着不成?”
说得离娘目露感激,眼中盈起泪来。
慧娘叹了口气:“说的是,都是苦命人。咱们本来就被人践踏到了泥里,谁知道还有这回子事。”
原来离娘今日打扮一番,在外头游荡,以招引客人。
不想招了这两汉子来,他们说要两人一道,离娘咬牙也应了,引回了家里。
不想这两人存了歹意,见离娘家中人今日都不在,与她欢好一场后就要卷了她家中财物去,离娘攒了多年的辛苦银子,如何舍得?正反抗间,对方还动了歹意要取她性命,只是贪恋她貌美,挣扎间又起了淫|性,按着她欲再行其事,并未立时下了杀手。
正好被慧娘与红嫣两人撞破。
离娘咬牙:“若我是个良家女子,也就没有这桩祸事了,总有这一天的……”
红嫣见她有这决心,倒也不错,只是眼角瞥见慧娘一脸不以为然,心中不由奇怪。
红嫣与慧娘好生安抚离娘一番,见她这样,倒不好立时提让她相助的事了。
少顷邻人寻了离娘的相公来,红嫣还是第一次见着离娘相公。
只听得他在下头就一路呜咽上来,心中不由诧异。
待他露了面,却是个颇为俊俏的青年人,长眉俊眼,此刻目中含泪:“离娘!都是我害了你,你受苦了,我不考这劳门子举人了!”
红嫣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却见离娘感动得与她相公抱头疼哭:“相公,妾身受些罪不碍事,等你金榜题名,妾身也就脱了苦海了。”
慧娘拉着红嫣走,只留这对夫妇自哭去。
红嫣走到楼道,还听这男人许诺:“……定要让你做个诰命夫人的……”
慧娘撇了撇嘴:“这满大街的男人,都是王八,但这吴淞,却是个王八中的王八,你瞧他哭成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了。离娘在这边屋里卖,他在隔壁屋里哭,哄着离娘心甘情愿卖身供他读书,成日里拿些好话糊弄。咱们这些姐们儿,就是卖,心中也有些不甘不愿的,只有离娘没日没夜,见着银子就赚,今日就是两个人一道,她也敢接,都是被吴淞几滴眼泪给糊了心。”
红嫣心中震撼: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这男人若是心中有你,怎么会这般糟践你。
“慧姨,那你也劝劝她。”
慧娘叹口气:“怎么没劝,劝多了,她还生气,怕我们是存心要阻了她做状元夫人呢。”
红嫣心里像吞了只苍蝇似的,全没了个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