弁京的除夕之夜, 任刃一点也不陌生。
记忆中的除夕,总是空寂的萧瑟。他守在那个小小的宫殿之中, 被炭火烤的温暖到干燥的房间中,冬日的寒风总会涌入, 带走那好不容易聚拢的暖意。因为他总是倚在窗口,从那开启的木窗眺望无边的夜空。
偶尔的,会有炫目的烟花绽放,映的夜空美丽到虚幻。任刃总是想着,他是不是与妃子们一起看着这样的美景呢?是不是一起说着吉祥话,其乐融融呢?当曲终人散,他会记得到这里来看看吗?
年复一年的, 总是怀着期待, 然后不知何时起,就再没了期待。
如同前世一样的,任刃的臂肘正趴在窗棂之上,任凭冷风吹的脸庞都有些冻的发疼了, 也不肯躲进屋里去取暖。只是这一次, 他的视线没有投向过那人来的路途之上,只远远地望向漆黑无光的夜空,惦记着另一个人。
已经月余,不知他伤好了没有,那样穿透的重伤,怕是没那么好救治的吧?任刃突然想到,也许他真的爱上林泽生了。有人说过, 忘掉一段爱情的最好途径,就是开始一段新的爱情。
如今想到萧天弘,只觉得过去那卑贱到了尘埃之下的爱情,只是一场笑话,好像别人的故事,他甚至可以拿出来与人谈笑,大声讽刺,却无关痛痒了。取而代之的,是林泽生的一切。
仔细回忆起来,任刃发现自重生以来,他的思绪渐渐被这个人填满,不知不觉的靠近、依赖,直到越来越深的眷恋。
也许,是真的爱上他了?
纷乱的思绪突然被夜空升腾的焰火打断,不知不觉竟到了这个时候了?这正是夜宴开始的信号,在这皇宫之中的某个地方,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一群身体残缺的宫人,都在围绕着那个帝座之上的人阿谀奉承、谄媚讨好。与这里的冷清寂静,真是鲜明的对比呢。
真的是心态的不同了,他竟可以不再去艳羡那边的灯红酒绿,而独自再次享受着断崖独坐的寂寥。
轻笑了一声,目光有些悠远的望着那色彩斑斓的夜空,任刃仰起头,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窗棂就那么碰到了袖口中的一个凸起。
任刃目光一动,只是不动声色的长长吐了口气,视线不明显的扫过周围,思绪飘回到了昨日娉婷的话语。
“这是我偷偷制出来的迷药。明日是除夕之夜,宫中会举办盛大的宴会,陛下以及后宫的女子都会出席,自然也会有大量的侍卫负责保护。这样一来,养心殿的守卫就会相对薄弱些,你用这些迷药足够安全躲开他们,离开皇宫。”衣着华丽的少女,将一个小小的纸包放到了他的手上。
任刃面色平静的看着她,缓缓地将手指收拢,握住,什么也没有说。
他也知道,这是一个机会。这段日子以来,他每日趴在窗旁,便是暗中观察着养心殿侍卫的轮岗情况。如今加上时机特殊,还有这一包迷药,任刃相信离开养心殿,甚至离开皇宫都不是太难。
但是,他不打算走。
任刃喜欢的,是谋定而后动,是万无一失。但现在太多情况还不清楚,计划完全不够严密周详。一来,他不能全心的信任娉婷,现在的他和娉婷因为萧天弘,已经出现了根本的冲突,他不能肯定娉婷的用意,不知道这是否是个陷阱;二来,他即便逃出宫去,也还是身在弁京。没有人接应的情况下,他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躲避开萧天弘的军队的大肆搜查。
所以,这是的确一个机会,但不是最好的。他不会进行这样的冒险,惹怒了萧天弘的后果,他不想尝试。
但是,现在的情势同样不容乐观。虽然萧天弘还未对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但他相信帝王的耐心并没有很多,他必须在萧天弘耐心耗尽之前想到对策。
突然,肩上一重,身体跟着暖了起来。
回头,竟然是萧天弘。
任刃霍得站起身,惊讶的看着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夜宴刚刚开始不久,他身为帝王怎么能轻易离席?
“很惊讶看到朕?”萧天弘轻笑着,将任刃肩上的毛裘扣上,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手中,不悦的皱眉:“这些人都是怎么伺候的?手居然冻的这么冰了!”
任刃这才反应过来,试图将手抽回,却被萧天弘用力握住。仿佛没注意到他的不情愿一样,萧天弘一边用双手揉搓着他冰凉的手掌,一边将人带到了床边坐下,隔着毛裘将他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紧紧的。
任刃也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闭目养神。
如往常一样,萧天弘也不恼怒,自己开了口,轻声说着:“朕不想与那些人虚与委蛇,只想与你一起守岁,可好?”
任刃默不作声。
萧天弘只是笑笑,揽着他的腰,站起身向外走去。任刃也不反抗,与他一同乘上了龙辇。在布置豪华舒适的龙辇之内,努力忽视着环在腰间散发着热意的手臂,任刃看着满目的明黄,觉得有些好笑:真的是个肆意妄为的帝王,不喜欢的时候,恨不得踩入泥土里碾碎;喜欢的时候,连帝王的龙辇都可以同乘。
只是不知道,他又会在多久后再次被打落泥土里呢?
龙辇之内,燃着两个小碳炉,十分温暖。也许是冷风吹久了,这样的暖意让任刃有些头脑昏胀,懒洋洋的便张开口打了个哈欠。
注意到怀中人的动作,萧天弘淡淡笑了,伸出手在少年因温度而变得红润的脸颊上轻抚着,微微垂下头,唇便印向另一侧的脸颊。任刃却在他的吻落下的瞬间向后撤了撤,他的亲近就这么落在了空处。
淡淡的笑容凝住,心口又是那种钝钝的疼,深吸一口气,萧天弘将那阵疼痛硬生生的压了下去,缓缓的坐直身子,将怀中的人抱了更紧些,脸上的神色说不清是满足还是痛楚。
不多时,龙辇停下,任刃已经暖的有些冒汗,布帘掀起的瞬间,倒被冷风激的颤了颤。萧天弘立刻注意到了他的反应,皱着眉头吩咐道:“将帘子放下。”便拉着任刃又重坐回了龙辇之中。
任刃不明所以的望着他,既然到了为何还不下去?
萧天弘的双手探到了任刃所披的毛裘之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个环绕,就将毛裘的扣子解开,脱了下来。一手摸上少年的额头的发根处,轻笑着说:“先消了汗再出去,小心着凉。”
任刃呆呆的望着年轻的帝王脸上熟悉又陌生的微笑,只觉心中一阵酸涩,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这样的萧天弘,体贴入微、温柔周到,与记忆中的相差了太多。一个帝王,将这样的柔情蜜意都给了他一个人,他该感动的,该幸福的不是吗?
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心口处,想要把那里看穿一样。为什么,那里没有鲜活的搏动,却只有一种荒芜的沧桑?
就这么沉默的坐着,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却不知等待的尽头到底会是什么。
只是一会儿,或是过了很久,任刃首先开了口,却没有抬头看向他,低声说:“我好了,下去吧。”
萧天弘倏地扭头看向他,总是一派平静的眼眸中闪烁着点点星光,漾着不能忽略的喜色,似乎他肯主动开口是多么值得惊喜的事情。
任刃躲开他欲上前帮忙的手,自己将毛裘扣紧。
走下龙辇,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阁楼。二人拾级而上,侍卫和宫女等人都没有走入,只有他们两个,坐在了阁楼之上的竹凳上。
面前摆放的是各色各样的点心,以及一小壶清酒。
轻轻拈起一小块做工精美的花朵状糕点,放到任刃身前的小碟中,萧天弘的声音在这阁楼之中回荡:“这是玫瑰糕,你尝一尝。”
任刃抬起头,对他轻轻笑了,那笑容有些讽刺、有些冰冷:“陛下,我不喜食甜。”
萧天弘的动作顿住,好一会儿才勉强的扯了扯嘴角,轻声道:“那喝点清酒可好?这酒是华国最为著名的酒家酿造,几十年才能出一壶,尝尝看?”
目光看向那玉制的酒壶,晶莹剔透,在明灭的烛火之下,那种洁净的翠绿仿佛沁入人心。任刃别开眼,淡淡道:“清酒寡淡无味,我历来不爱。”
萧天弘脸上的笑容再一次僵住,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心中翻涌的痛意。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上一世的任刃究竟爱他到了何种地步。娉婷对他的喜好那么的知晓,最初的确是引起了他的惊讶和喜爱,但很快他就查到了这些情报都是任刃透露给娉婷的。
究竟要爱一个人到什么地步,究竟要爱一人多久,才能将他所有的习惯和细节都观察的准确无误,铭刻于心十几年也不曾忘怀?萧天弘不知道。
他承认他喜欢上了任刃,所以他尽可能的对他好,所有能想到的奇珍异宝、珍稀古玩都罗列到了他的面前,因为不知道要如何对任刃好才算好。因为对于任刃的喜好,他一无所知。
萧天弘突然觉得,爱上任刃,他不配。
别开眼,任刃没有看向对面的人,只是淡淡的发问:“陛下带我到这里到底所为何事?难道只是吃些东西?”
萧天弘轻轻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重重拍了拍手。
下一瞬,就在他们的眼前,这个阁楼前的夜空之上,绽放开各色的焰火。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萧天弘将他揽在怀里,薄唇凑到了他的耳边,问道:“这样的美景,朕陪你一起看,可好?”
视线只投向那绝美的夜景,耳边那人语气中隐隐的期待,让任刃心中突然兴起了一股浓重的悲哀,那悲哀浓重的仿佛这漆黑的夜色一般,从心底窜起,撕开了血肉,翻涌着几乎从眼眶中涌出。
萧天弘不该是这样的,任刃想。他认识的萧天弘,是个年轻有为的帝王。他铁血手腕,他杀伐决断,他高高在上,他俾睨众生。他冷静自持,从不失态,即使猜不透他的心思,即使他高不可攀,那也是凌驾于泯泯众生之上神一般的存在,让人盲目的喜爱与推崇。那样的萧天弘,是一个合格的帝王。
上一世,爱上那样的人,是任刃的悲哀。
而现在这个,会漾着笑意,会温柔体贴,会因为他一个不算回应的举动欣喜的人,会为了他口中的恶意面露痛色的人,这么陌生,陌生到任刃几乎分辨不出这到底还是不是他曾经爱过的那个帝王。
这一世,曾经梦寐以求的亲近,如今就在眼前。
我要的时候,你不给我;你给的时候,我不要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被休掉的,究竟是谁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