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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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 嘉福宫中, 蓝徽容四肢无力,伏于榻上。她也知自己此时应该坚强,可摆在眼前的是一条绝路, 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艰险的困境。只要想到孔u与莫爷爷等人此刻身处刑部大牢,不知受着何种折磨, 她便心如刀绞。

屋外,宫女内侍们跪地呼圣声大作, 蓝徽容腾地跳了起来, 皇帝已踏入房中。

皇帝在椅中坐定,复杂的眼神看着跪在身前的蓝徽容,见她原本清丽的面容憔悴不堪, 想起清娘信中所托, 心生怜惜,不由叹道:“容儿, 到现在这种地步, 朕也帮不了你!”

“父皇。”蓝徽容泣道:“父皇,是容儿的错,容儿欺骗了您。求父皇看在母亲份上,放过他们,孔u他是被仇天行蒙骗的, 仇天行派他做下这种种事情,他是身不由己的。师太和大师,也都是化外之人, 根本对您构成不了威胁的。”

皇帝靠上椅背:“容儿,你与孔u要承担下一切罪名,朕可以理解。不是朕一定要治慕少颜的罪,现在事情已非朕所能够掌控。你也知,我简氏一族,武将辈出,皇族其余成员兵权极盛,现在凌王联合其他诸王逼朕审清当年棋子坡一案及孔u一案。朕只能尽力保你,说你是受人蒙蔽,但孔u,他是慕家军中郎将,人证皆言他与仇天行关系特殊,他又利用你与前朝余孽会面,如不能供出主使他的是慕少颜,朕看他是保不住的了。”

蓝徽容心悠悠下沉,怔然半晌,伏地叩首:“父皇,宝藏我已交出,母亲棺木也已迁入皇陵,父皇曾答应过容儿,要放了侯爷的,请父皇信守承诺。玄亦大师与无尘师太均是化外之人,更与此案无关。至于莫爷爷,他是容儿授艺恩师,若说勾结前朝余孽,当是容儿勾结,容儿与孔u一齐认罪便是。”

皇帝眼睛一眯,冷声道:“容儿这是以死来威胁朕吗?!”

蓝徽容眼中含泪,仰起头来,皇帝视线正望向她已显瘦削的下巴,竟与她母亲那幅中年画像中的下巴如出一辙,皇帝心尖不由隐隐一痛。

这段时日,他日夜对着那两幅画像,却不太敢看清娘中年时的那幅画像,只是时刻抚着她巧笑倩兮的少女模样,追忆往昔。在他的心中,她永远都是那初见时的苍山的玉清娘,是自己即将要册封的故皇后,而不是后来嫁人生子的那个蓝莫氏。

可她,留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却不是自己的孩子,每念及此点,他就会涌上如潮的妒愤。他既将这孩子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宠爱,却又忍不住想要暗暗为难于她,不放她的族人,不放她自由。所以,当简z辰向他奏请利用她铲除慕少颜时,他也默许了儿子的行动。

宝藏到手,她也终于能永远陪在自己的身边了,可她的女儿,却又陷入了深渊之中,看着面前这痛苦的面容,皇帝想起清娘信中所言,不由有了一丝悔意。

清娘的信,这两日,他不知览阅了多少遍,信中的一言一句,他也早已铭记于心。在信中,她的纯真热烈,她如栀子花般的初恋,她对自己的恨,皆如天上云烟,随着她的逝去,消失在这尘世之中。

原来她对自己,早已没有了恨,她的心中,早已平静如水。但她,也始终未曾忘记自己,忘记那段美好的时光。自己在她心中,也始终是那个初见时的简大哥,而不是后来爱恨纠缠的孽缘人。

更让他震惊和痛悔的是,原来当年,那个死胎是她故意找来刺激和报复自己的。他的长子,她并没有狠心扼杀,她逃回和国以后,将那孩子生了下来,只是因为她逃亡途中过度伤心,又屡受轻伤,孩子是不足月就生下来的,生出来不到一个时辰就夭折了。

清娘,当初,你为什么不告诉朕实情呢?如果朕知道这一切,我们就不会走到那一步了。你恳求朕放过你的女儿,朕早已将她册封为公主,朕也愿意真心将她当亲生女儿一般宠爱。可现在,她的夫君又被卷入朝廷与藩邦的纷争之中,而且事情越闹越大,牵扯的各方势力越来越多,你让朕如何帮她呢?

蓝徽容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是直直地、哀求地望着他,皇帝被她看得有些心软,同时也于她的眼中看到了决然之意。再沉默片刻,语气放缓和道:“容儿,要想保孔u,你们就得放弃保慕少颜,只有孔u成为人证,朕才能赦他一命。”

蓝徽容凄然一笑,摇了摇头:“父皇,容儿和夫君的性命,本就是捡回来的,若是父皇执意相逼,我与他,一同去见母亲便是,我们也不用再在这世上苦苦挣扎了。”

皇帝见她如此倔强,心中一阵恼怒,忽觉气息不顺,剧烈咳嗽起来,蓝徽容忙站起身,替他轻捶着后背,又端过一杯清茶。

皇帝慢慢呷着杯中之茶,清新茶气直冲肺腑,他气恼渐平,转头望向蓝徽容,和声道:“容儿,明日朕会召见孔u,朕想瞧瞧,能令你这般生死相随的男儿是何模样。朕也会让你们见上一面,有什么话,你就好好同他说吧,最好再劝劝他。”

他站起身来,走至门口,轻叹道:“容儿,你莫怪朕,朝廷的纷争,有时朕也没办法完全掌控。孔u之罪,如果这样犟下去,是无法开脱的,慕少颜,也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容易就保得住的。”

黄昏时分,彤霞布满皇宫西面无垠的天空,衬得巍峨殿宇金碧辉煌。宫中漱玉池的一湖青水,在夕照下波光潋滟,绿树红花在风中枝叶拂动,暗涌清香。

孔u在数十名侍卫的押解下稳步登上白玉石台阶,在内侍的引导下,迈入正泰殿,于丹墀前十余步立住脚步,稍稍犹豫,拜伏于地。

皇帝转过身来,一摆手,殿中宫女内侍都退了出去。皇帝盯着孔u拜伏于地的身形看了良久,注目在他鬓边的白发之上,眯眼片刻,开口道:“你起来回话吧。”

孔u站起身来,缓缓抬头,皇帝与他视线相触,但觉眼前这年轻人双眸漆黑明亮,眼神坦然无惧,锋华内敛,虽是面对九五至尊,处于绝境之中,也不见有丝毫畏惧与瑟缩。

皇帝负手从丹墀上走下,孔u望着他由高处而下的身影,忽觉他的身影竟似有些佝偻,他的脚步也有些沉重,这将万里河山踩于足下的帝王,只怕真是做得很辛苦吧。

皇帝凝望着孔u不卑不亢的神情,和声道:“你可想清楚了?”

孔u微一躬身:“罪臣愿认罪伏法,还求皇上不要诛连无辜之人。”

皇帝冷声道:“无辜之人?!慕少颜是否无辜,不是你一个区区郎将能够置词的,你不要以为你们不认供,朕就不能治他的罪!”

“皇上,罪臣有一言,伏请皇上聆听。”

“说吧。”

“皇上,治国根本为纲常礼法。撤藩与否,皇上可独力裁断,但能否治慕王爷的罪,只怕需得依朝廷律法而为。若是坏了律法,败了纲常,皇上您亲手拓出的疆土、亲自打造的朝纲恐有纷乱之虞。若是兴起战火,百姓受苦,国之根本更将受损。慕王爷和侯爷并非眷恋富贵之人,玄亦等更已是世外之人,若皇上能将此案在罪臣处了结,而不牵涉他人,并承诺不秋后算帐,放慕王爷一家平安隐退,罪臣相信,慕藩能撤,天下可定,还请皇上三思。”孔u平静道。

皇帝沉默片刻,道:“依你所说,这前朝余孽朕就放过不成?!”

“皇上,前和国之事,早已平淡下去,百姓们也早已忘了前朝,若是于此时翻出来大做文章,又逼反慕藩,只怕弊大于利。更何况,现在西狄国左都司身亡,西狄国本就是他一力支撑,正是我朝收伏西狄的大好时机。如果因此案引起慕藩叛乱,慕藩虽弱,皇上要拿下却也非一年半载所能为,届时西狄国缓过气来,重振国力,又于我朝内乱时出手,只怕后果堪虞。罪臣请皇上三思。”

孔u说完静静地望着皇帝威肃的面容,皇帝与他长久对望,忽然呵呵一笑:“你说得倒是有些道理,不过你可知,现在的形势,已不是朕说收手就能够收手的了。朕是可怜容儿,想留你一命,你若执意求死,容儿也不能怪朕。你去与她见上一面,两个人好好商量一下吧。”

月色淡淡,清风细细,夏末的夜晚,暗沉而漂渺。

蓝徽容伏在孔u膝上,孔u右手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黑发,二人默默无语,嘉福宫内,一阵令人窒息的宁静。

感觉到蓝徽容在压抑着抽噎,孔u伸出左手,轻抚上她的眉间,笑道:“这儿皱得象只猫,可就不好看了。”

蓝徽容鼻子发酸,喉咙苦涩,一直在强自压抑,才没有痛哭出来,听孔u这般说,哪还能够忍住,眼泪啪啪掉落。

孔u一阵心疼,将她抱起坐到自己的膝上,轻轻吻上她挂满泪珠的面容,哄道:“别哭了,你以前那么坚强,现在怎么这么爱哭?以前我中毒,你有病时,也没见你这么哭过。”

蓝徽容的心象灌了铅般沉重,缩在孔u怀中,紧紧握住他的手,泣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这么爱哭。孔u,是我太大意,害了师太和莫爷爷他们,也害了你。母亲她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却毁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孔u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吸吮着她的泪水,待蓝徽容渐渐平静,他忽然一笑,将头埋在她的脖间。蓝徽容一阵麻痒,但心中又正是难受之时,两种极端的感觉让她全身绷紧,正迷糊间,孔u已将她抱起放至床上,蓝徽容心中百般滋味千种伤楚,一时话都说不出来。

孔u坐在床边,伸出手将她的双眼合上,柔声道:“容儿,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我不能呆久了,外面大帮人在等着,你赶紧睡着吧。”

蓝徽容睁开眼,不停摇头,紧紧攥住他的手,眼眸似笼上了一层雾气,死死地望着孔u,甚至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就会再也看不到他。

孔u的手自她的额头而下,轻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似要将她的容颜永久地镌刻在自己的心中,他的手指最后停留在了她的嘴唇之上。两人长久地对望,仿佛要于这一望之中,携手走过这一生,再也不用分离。

蓝徽容痴望着他明亮中略带忧伤的眼睛,感觉到他压在自己唇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心中伤痛难言,忽然张口咬住了孔u的手指。孔u任她由轻而重,咬得自己手指生疼生疼,面上始终温柔笑着,暖如春风。

蓝徽容忽然起身,从后面紧紧地搂住他,低声道:“我要你背我。”

嘉福宫庭院内,月色朦胧,星光渐盛,孔u背着蓝徽容慢慢地走着,仿佛回到了那一个清晨,回到二人倾心相融的那个星光之夜。

蓝徽容伏在他的背上,依在他颈边,低声道:“我会求皇上,将我们葬在一起的。”

孔u轻嗯了一声,片刻后,又摇了摇头,蓝徽容双手用力环紧他的脖子:“你休想丢下我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上天入地,黄泉碧落,我都要跟着你,你休想投胎后,再娶别的女人。”

孔u脚步顿住,正待说话,宫门被轻轻敲响:“公主,时辰到了,侍卫大人们在催了。”

二人长久地沉默,待敲门声再度响起,孔u暗叹一声,欲将蓝徽容放下,蓝徽容却死死地环住他不放。孔u心中难过,闭上双眼,慢慢地、用力地扳开她的手,转过身,捧住她的面颊,轻轻地、温柔地吻上她的眼:“容儿,听话,这里不许再掉眼泪了,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生生世世,都是夫妻。”

蓝徽容拼命地点头,又拼命地摇头,孔u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狠下心来,松开手,向宫门走去。蓝徽容向前追出几步,又停住脚步,呆呆地看着他拉开宫门,看着他迈出高高的门槛,看着他始终不曾回头,在众多侍卫的围拥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孔u,我绝不会让你丢下我的。”蓝徽容听着院中风儿吹过树梢的簌簌声,缓缓闭上双眼,轻声道:“我听你的话,再也不会掉眼泪了,只求你等着我, 我们一起走。”

潭州,慕王府。

虽然遥远的京城风雨满天,王府内,却仍是幽静无比,只是王府主人脸上的阴霾和深锁的眉头,让人感到了一丝沉窒。

慕王妃躺于榻上,被思子之情折磨至憔悴不堪的她忧虑地望着立于窗下的慕王爷,他眉宇间的愁思不停搅动着她病入膏肓的身心。

她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慕王爷从沉思中惊醒。他走了过来,挥手屏退侍女,扶起慕王妃的身子,让她依在自己胸前,轻轻替她抚着胸口,和声道:“你不要老是想着世琮,他会没事的。皇上不准备万全了,不会轻易动他的。”

慕王妃眼角落下泪来,咳道:“王爷,这次,真的是没有办法了吗?”

慕王爷轻叹了一声:“我也没料到宁王竟在我眼皮底下抓走了玄亦大师,只怕我们慕藩是在劫难逃了。”

“王爷,皇上要撤藩,咱们就让他撤吧,只要他将世琮放回来,我们一家人,找个地方,过平平静静的生活好了。”

慕王爷摇了摇头:“如果真的只是要撤藩,我们能平安脱身,我早就不做这个王爷了。自古藩王被撤后,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更何况,凌王知道他父亲死在我手上,恨我入骨,我们只要失了兵权,只怕即刻就会被押解进京,受尽折磨。”

见妻子眼中露出绝望之意,慕王爷忙道:“你不用多想,孔u那孩子,正一力扛着所有罪名,玄亦大师是有德高僧,更不可能将我供出来。没有证据,皇上也不敢轻易问罪于我。我已派了大批死士进京,想法子将世琮从京城强行救出来,他是我唯一的亲生儿子,我怎也要将他救回来,再与皇上决一死战的。”

“真的只有这条路了吗?”慕王妃颤声问道。

“是。”慕王爷沉默片刻,轻声道:“朝廷与藩镇之间,永远只有一个胜者,只是我们兵力较弱,现在准备又不充分,真要与朝廷决战,只怕胜算不大,但总比被削藩赐死要多一线希望。”

慕王妃听他言中之意,泪水成串掉落。她闭上眼睛,良久方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睁开眼来,虚弱道:“王爷,我们做夫妻多少年了?”

慕王爷一怔,道:“有二十多年了吧。”

“王爷,不,三哥,我现在叫你三哥,可好?”

“好,琳妹,我们现在不是什么王爷王妃,你有话,就和三哥说吧。”慕王爷紧紧抱住妻子,心痛不已。

“三哥,我知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忘不了清姐,你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娶我的。”慕王妃苦笑道。

“不,琳妹,你不要这样说。你今天是怎么了?”慕王爷急道。

“不,三哥,你听我说,能与你做这么多年的夫妻,我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心中有我也好,没我也好,我的心中,都始终把你看成自己的夫君,我还给你生了个那么好的儿子。更何况,你心中的那个人,是清姐,是将我从火坑中救出来的姐姐,要是她现在还活着,该有多好!”

“琳妹,你不要说了。”慕王爷觉妻子有些不正常,渐渐感到一丝不安。

“三哥,清姐和你,都是我的恩人。我是一个弱女子,一直靠你们保护,却不能为你们做什么,我这身子,是活不久的了。现在,我要去做一件事情,报答三哥和清姐的恩情,求三哥不要阻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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