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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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所有的人视线皆投注在卜正身上。

卜正则依旧深深拜伏在地, 呐呐道:“臣当年亦同样受命于太后, 留下先帝雯妃之子,除去其母。而皇子,皇子……”

这是天家秘辛, 想也不能宣之于口。

不等卜正说完,夏沐已经一脸不耐地打断他, 问太后:“太后可还要听下去?”

夏沐的声音瑟然,合着殿外秋风吹动树叶的簌簌作响, 像是在宣示今岁最后一场喧腾即将到来。

我在一殿的萧索中突然觉得后怕。

倘若夏沐一早知晓雯妃之事, 那么“我”从前在南地的种种过往,乃至进宫后,跟宫外的多番互通来往, 是否也都落在夏沐视野中了?

脚底板有寒意一阵阵涌上来, 直窜到心尖,}得慌。

然而不容我细想, 太后苍冷的声音已经再度响起。

她问夏沐:“哀家纵使不是你生母, 然而皇帝你扪心自问,这么些年,哀家待你可薄?”声音沉下去:“皇帝别忘了,抚育你成人的是谁,力挫于氏养子夏沐烽, 助你登位的又是谁,除齐沈贼党,保你江山不失的又是谁!哀家费心费力至此, 都是为了谁!”

夏沐听得闭目,以无限悲凉的语气道:“若无太后扶持,自然没有朕今日。养育之情、扶持之恩,朕不可不顾念。从前的那一笔,纵使可以抵消。”

夏沐突然睁目望向太后:“奈何冯光培有窃国之心,冯氏更巧言媚色,从始至终诓骗朕,其心可善?太后知晓内情,非但不警示朕,反倒助贼人处处算计于朕。如今冯光培简直跟天借胆了,竟敢笼百官要挟朕!”

夏沐狠狠一掌拍在案上,一脸铁青:“乱臣贼子,竟意图毁朕血脉,朕不诛他,真枉为人君,枉为人父!”

字字如铢,砸在永乐宫冰冷坚硬的墨色大理石地台上,我亦听得胆寒。

太后面上数个表情轮转过去,然而犹不肯罢休,逼问夏沐:“冯光培当年力除齐沈二贼有大功,皇帝若要斩杀他,世人难免会说,皇帝你使尽兔死狗烹之术!朝堂上那一干老臣,岂能不寒心寒肺!人心不稳,江山安能稳固!皇帝你仔细想想吧!”

夏沐一脸不耐地挥手:“罢免冯光培的旨意已晓谕六部,少他一人,朕的江山还垮不了!何况京师百姓闻得本朝国相将被处斩,无不敲锣以贺。可见公道自在人心,世人也不尽然无知!”

太后布满皱纹的唇角簌簌抖动。

夏沐一脸厉色:“朕只斩他一人,已然算是仁至义尽,换了在太祖朝时,定然活剐了他!”

太后怒了,抡起拐杖就朝夏沐砸了过去,破口大骂:“孽畜!你这个孽畜!”

我看得大惊,下意识喊:“皇上小心!”

太后突然发难之下,夏沐堪堪避过,凤首金杖敲在花梨木交椅的椅背上,铿一声响,是真正的硬碰硬。

太后双目通红,气喘吁吁简直怒火烧心。

她气极反笑:“好!好!一个个都好得很!”又道:“皇帝能耐,已然有自己的主意了。这么些年,是哀家小觑了你!”

太后从未有过如此急怒的时候。

夏沐只是冷笑:“母后关心冯贼,倒远胜朕百倍!”

这话已说得露骨,竹息想是也知晓内情的,不由得浑身一哆嗦。

太后羞怒之下,蓦地伸出套着金护甲的小指向我,森然道:“掩袖工馋,狐媚偏能惑主!唐人评武后几句,哀家看,用在皇后身上,倒十分贴切!皇帝你是被她蒙了心智,一味受她蛊惑!”她缓一缓,不无讥讽地笑起来:“皇帝怎么不问问皇后,这么些年,她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到底是什么人?当真她就待你一心一意么?”

到这个节骨眼上,我算是听明白了。

先前一度说我祸乱宫闱,乃至干政,不过都是虚应故事。归根到底,竟是拿捏到了我这个最要命的“七寸”。

我自然害怕。

困兽之斗,非死即伤,如今她要拖我下水,自然会使尽招数。

然而我也不能害怕。

于是正色向夏沐道:“臣妾相信,言语可以粉饰,一个人的品格,却轻易不会折堕。臣妾自问聪慧有限,比不得武后果敢。如今又为皇上诞下二子一女,自然与皇上同心一气。倒是太后,一味攀扯臣妾,竟全然不顾沈氏的养育之恩了?”

夏沐听我一言,目中最后一抹温情终是抹去,尔后有层层叠叠的寒意涌上来,语气竟然还算平淡,就道:“当年力主朕除沈丛年时,太后倒能下得去狠心,如今换他冯光培,缘何就百般不舍?也是,夫妻骨肉一家亲。这个道理,太后既一早明白,今日也就别怨怼朕狠心了。”

帝王意志不可违,夏沐已铁了心要诛杀冯光培,自然不能让冯光培活过明年去。

殿中烛火被风吹得晃荡。

太后颓然倚倒在凤椅上,许久无声。

人前,太后一贯以端肃示众,何曾有过此种落败模样,一旁竹息亦吓得软倒在太后脚边,向夏沐砰砰磕头请恩。

夏沐只视若不见。

永乐宫的正殿大而空旷,那样长久的静默里,太后突然认命似的,疲倦了神色道:“哀家如今总算知道,什么叫养虎为患,什么叫有眼无珠了。”

夏沐神情寡然,负手站在这一殿烛影摇曳中,喃喃道:“非是太后有眼无珠,而是天无二日,一山不容二虎,天下既已是朕的,自然谁也不能染指。”

太后突然自失地笑起来:“皇帝好深的心思。罢,终是哀家棋差一招。”

夏沐长久无声,复又摇头,喃喃道:“太后连棋局都未入,倒也算不上棋差一招。”

他那面色苍冷,语气更甚,拇指捏紧手上的玉扳指。

我知晓这是他动了杀机的样子,心头咚一下跳得响。

半晌后,果然夏沐背身过去,幽幽道:“朕近来连番梦到先帝召唤,称万般思念母后。为圆先帝心愿,今朕就赐太后千机引,好与先帝仙聚。总是儿子一片孝心了。”

千机引是什么,我并不晓得。

然而不容我多揣测,那头就见竹息一张脸刷地白了下去,整个人滚滚抖上来,像是惊惧到了极致。

口中道:“皇上,不能啊,万万不能啊。”

太后一反常态放声大笑,笑得老泪纵横。

她轻抚平顺的鬓发,一脸讽刺样子:“我的皇儿,竟还有这份心,可惜了。”一壁叹一壁道了数个可惜,视线雷电一样扫向卜正:“不必猜,这千机引的事,又是你一并告诉皇帝的了。”

卜正吓得只不敢回话。

夏沐淡漠道:“所谓报应不爽,当如是了。皇后纵使非太后至亲,但沈府到底养育太后十数载,亦算有恩。太后即便要扶植冯氏,总不至于对沈氏赶尽杀绝。”夏沐摇头:“然而论恩将仇报,朕倒也学足了太后。”

太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上闪过惊雷般的恨意。她嘶声质问卜正:“若兰这些年总道心绞痛,想也是出自卜贼你的手笔,皇帝的授意了!”

卜正浑身一颤。

这样的反应,已然不言自明。

太后目色森森:“枉哀家还想着,千方百计将她那毛病瞒下,却原来皇帝早已费尽心思。我的好儿子啊。”太后突然看向我:“哀家真后悔,当日万不该一时心软,轻饶了你!否则哪里轮到你今日再回宫来,兴风作浪!”

不待我开口,夏沐突然道:“太后累了,早些歇息吧。”冲殿外喊:“来人。”

殿门应声咯吱一下开了,印寿海弯腰进来,到夏沐近前。

夏沐背过身去,淡薄抬抬手指:“送太后回宫。”

印寿海二话不说,啪啪鼓掌两下。

门外铁甲戎装在身的执剑禁卫军听声进殿来,当首一人容色周正,年轻气盛,正是顾守成。

英雄出少年,当如是了。

这样的英气逼人,与太后垂老之姿,何尝不是天差地别的对比。

我最后一次望向太后离去的身影,只觉得心头无喜亦无悲。

或许从竹息吐出“即刻杖毙”那四个字时,我已经将心头最后一丝怜悯也一并抿去。

风穿堂而来,隐约有呼啸之声。

夏沐长久僵立,我亦无言。

并不是不想安慰,却偏偏不晓得从何宽慰起,又或者,该如何安慰他?

帝王之路从来孤寡,父与子,母与子,夫与妻,所有的人伦常情,一旦与王权相悖,就必然要毫不犹豫舍弃。

天子可以死,却不能废,废即是死。

于夏沐,一日登上那九龙腾跃的赤金宝座,就是至死方休的事了。

这样的默然如画里,突然夏沐转首。

待我看清他面色神情,不觉一怔。

再如何薄凉,三十年的教养之恩,到底不容抹煞,夏沐终归还是舍不得的。

我被他那神情看得一阵心酸,刚要动唇。

夏沐像是晓得我要说什么,就道:“不必劝了,朕心中有数。”

我唯有沉默。

相对无言的片刻里,有寒意一层层泛上来。

我总没有忘记方才夏沐那句:太后连棋局都未入,倒也算不上棋差一招。

不是太后,那是谁入了他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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