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心里头早有怀疑, 才会认定“我”与人有私。
其实这也是事实, 沈月清心中确实一早藏了人,夏沐心思深,即便嘴上不名言, 然而常日相处,怎能毫无觉察?
总可以在“我”眉眼不经意的松懈间, 窥到一丝半丝痕迹的。
而齐妃是夏沐枕边人,探到夏沐零星半点心思, 再大做一番文章, 也是她的能耐了。
净雯长久不语,末了直直望向我道:“奴婢说这些,也是想提醒娘娘, 皇上固然是天子, 然而也是男子。其实娘娘自回宫后,事事以皇上为重, 可算用心至深。只是奴婢冒昧问娘娘一句, 娘娘这份心思,跟德妃可全然一样么?以德妃待皇上的心思,当日皇上不过颁下旨意授她协理六宫权柄,就致她抗旨不肯就范。娘娘今日见皇上为冯氏伤心至此,当真无动于衷么?那日在颐宁宫, 德妃贤妃是什么脸色,奴婢瞧得一清二楚,唯独娘娘还能泰然自若。皇上事后想起来当日种种, 会如何看待娘娘?又会如何看待娘娘的一番情意呢?恕奴婢再大胆一句,娘娘如今可以依靠之人,唯有皇上一人,这一点皇上想也心知肚明,那么娘娘百般用心,未必不会让皇上觉得,您只是为了趋利避害。”
净雯深深望着我,我被她望得一震:“娘娘,您是皇后,自当事事为皇上计较,然而见皇上过分偏宠滕妾,当真全不介怀么?”
净雯的话一点深一点浅敲在我心尖上,也让我隐隐觉得后怕。
诚然她说得不错,我可以扮好夏沐皇后的角色,却未必就是一个爱慕夫君为人妻室的好样子。见夏沐宠幸冯若兰,我不嫉不妒。再看其余嫔妃,纵使德妃心如死灰,也有心绪难平的时候,杨卉高傲跋扈成性,待冯若兰也不是全不嫉恨,至于旁的人,总或多或少能从她们眉眼间,窥到一星半点的落寞寡欢,就唯独我是真的从不在乎。
净雯日日陪伴在我身侧,自然更加瞧得清楚。
她固然不会怀疑我的身份,却未必不会往别处想,好比我待夏沐的心,到底还有几分真呢?且净雯都能瞧出来的破绽,夏沐真能无动于衷么?
话说到这份上,我自然再不能全无触动,于是静静思索起来,又见净雯始终带了恳切神情望着我,我将心头对她生出的一点怀疑悄悄抹去,感慨道:“你也是真心为我着想,我知道了。”
净雯见我肯听进她的话去,神情放松下来。
这之后几日,大约是气候变幻无常,精神疲乏的同时,也觉得胃口一日差过一日。
心里揣着事,就没将这点微恙放在心上。
这一晚正要睡下,闻得东南方传来喜庆的鞭炮声。
我唤进来方合一问,才知道是珞贵人陈思燕有喜了。这是自皇长子出生后头一件喜事,想来思雨阁那头之所以会大肆庆祝,多半已经上告过太后或夏沐。
珞贵人攀附冯氏,我一早知晓,然而陈思燕这个节骨眼上怀孕,我总觉得事情不是凑巧这么简单,这么想的时候,心头免不了微微一沉,胸口越发沉闷。
然而妃嫔有喜,我这个皇后总是要送礼相贺的。
于是遣了净雯,特意备了尊送子观音送去思雨阁。
净雯回来后道:“太后已下了懿旨,即日起,晋珞贵人为从三品婉容,封号犹存,又许诺,他日陈氏若诞下皇子,则一举晋她为九嫔之首的昭仪,以嘉奖她诞子有功。”
彼时贤妃也在静德宫,随口道:“真好大一番恩宠,可见陈氏这胎有多宝贝。”
我心知肚明地笑笑,静默不言。
陈氏这胎想也宝贝,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尤其是得太后如此关注。夏沐将再为人父,自然也高兴,又见太后如此关爱孙儿,当日下午就去了颐宁宫。
我心中明了,纵使夏沐为着冯氏的事,多少有些怨怪太后,然而太后到底是他亲母,母子再如何也没有深仇。
隔日是初一的阖宫朝见,六宫妃嫔一早来静德宫请安,众人脸色各异。
我没什么精神,与她们闲话几句后,就让诸妃散了,最后只剩了杨卉跟贤妃德妃。
杨卉一脸骄矜道:“尚不知是男是女,太后就赏下如此大的恩典,未免太抬举她陈氏了。”
贤妃道:“总算她福气好。”
德妃难得留下与我们闲话家常,我猜她大约是有话与我说,于是按捺住疑惑,闲闲道:“恩典还在其次,珞婉容有子是皇上的喜事,同样也是六宫的喜事,淑妃你往后要对思雨阁多照应些,到底她怀着孩子,不同往日。”
杨卉尖着嗓音笑:“既是皇后娘娘吩咐的,臣妾自然不敢不照办。然而皇后方才可错了,如今陈氏已迁至昭纯宫,独宫而居。这是正三品妃嫔才有的待遇,太后可疼得她如珠如宝了。自然,这里头也有皇上的意思。”
我委婉笑:“独宫而居确实更有利于安胎,先前瑞常在不也是如此么?并不算逾矩。”
贤妃亦点头:“既有瑞常在开了先例,就是有例可寻,想来各宫也不至于不满了。”
杨卉又道:“太后恩典之下,旁人自然没有说嘴的份。”她带了些微的饥俏神情不动声色带过我:“终归一切还是太后说了算。”
德妃从始至终不说话,这会儿突然道:“荣淑妃有皇长子,难怪得太后如此重视。”
这就是拐着弯在损杨卉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因着太后垂青的缘故,才赐了理六宫权柄给她杨卉,知情的,谁不知道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结果。
杨卉想也知道自己这权柄是如何得来的,讪讪道:“德妃姐姐平素不常言语,偶尔一句,怎么听着有些呛人呢?莫不是这么些年吃斋念佛,沾染太多香火烟味的缘故?”
我睇杨卉一眼:“私下闲聊,何必话里带刺?德妃也是羡慕你有泽儿养在膝下。如今宫中又添新喜,皇上太后不定就会想大肆庆祝一番,到时候还有得淑妃你忙活。”
贤妃笑:“淑妃妹妹是最利落能耐的,想也不会在乎这些,何况又是太后心喜之事。”
杨卉被呛得无趣,闲聊两句后,不再乐意与我们闲聊,得意着神色去了。
杨卉离去后,贤妃平淡着神情摇头:“她如今为人手上刀,倒还浑然不知。”
德妃静静道:“也未必就不清楚。”
我点头:“清不清楚,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想来是不用旁人替她烦心的。”
贤妃点头,德妃默默。
三人有许久的沉静,末了还是贤妃道:“珞婉容这一胎格外金贵,不仅皇上听闻后高兴,太后也心心念念盼着,可见是该分外当心了。”
她有意说这番话给我听,我自然晓得。于是道:“礼我已经差人送过去思雨阁,是尊送子观音。”
贤妃放心地点点头:“这是很好的兆头。”
那片刻的静默时光里,德妃蓦地开口了:“我留下,是想提醒一句,冯氏落水一事,恐怕另有隐情,至于太后那日所说。”她冷笑:“多半一时半刻,就真假难辨了。”
贤妃问:“这话从何说起?”
德妃道:“冯氏落水时,我跟近侍含珠曾瞧见一人从华清池的方向匆匆奔来,那晚虽有夜色掩映,不过也分辨得出那是个男人,倘若我看得不错,那应该还是名御林卫。”
这话跟余珍当日进言岂非不谋而合?
我跟贤妃都听得微震。
我疑惑道:“然而宫中各宫室都有御林卫把守,姐姐又如何肯定,他是从华清池那边来的?”
德妃道:“华清池湖心种了片特有的紫述香,那香味独特,别处没有。我平日并不用香,却在他经过后闻到那股独有的香味,他又怎会不是从池上过来?”
贤妃正色敛容坐直身体:“瞧清楚他容貌没有?”
德妃摇头:“他将头埋得低,我虽瞧不清他长相,却认得他的声音。”
我又问:“那他呢,瞧见你了吗?”
德妃依旧摇头:“不曾。我站在假山暗处,想来他并未留意,才没有刻意放缓步子。”
贤妃沉吟道:“然而他若是被遣去报信,也未尝不可。”转而一想又自己否决了。“你的景阳宫位于东北一隅,确实不在去政元殿或颐宁宫,又或者静德宫的路上。”
我深以为然地点头:“是这个道理。且御林军中有规定,宫中若有紧急事,须三人成列赶往通报。他既落单,事情必然不同寻常。”
说完三人就沉思了。
太后当日在颐宁宫有惊人之语,大约包括杨卉在内,任谁都是深信不疑的,然而我听方才德妃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并不真的尽信,不由得也跟着动起心思来。
德妃并不多留,喝完半盏茶就告辞去了,贤妃也跟着起身离去,大约是怕德妃并未对我道尽内情,赶着又过去景阳宫探消息。
我淡笑着朝贤妃点一点头,目送她二人离去。
待二人去得远了,方合悄悄进殿来,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娘娘,珞贵人那头放出话来,说格外中意咱们宫里送的那份礼。还特意设了供桌,供那尊送子观音,大约是预备早午晚三次日日祷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