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也不是不着急, 可大约是忍习惯了,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心头反而平静,总觉得惊涛骇浪就在前方不远处, 着急也是枉然,倒不如定一定心思, 更好看清眼下这局势。
太后懿旨既下,我少不得日日在静德宫静养。
倒是夏沐自那日后, 连着三日独宿政元殿, 不曾召任何人侍寝,想来是心绪不宁的缘故。
这一日宣来了印寿海。
印寿海的脸上有万年不变的克矜笑意,他并没有因为我的失势而刻意讨好或小心, 神色恭敬如此朝我行礼后道:“奴才拜见娘娘, 娘娘凤安。”
我指指跟前的小杌子:“坐吧。”
印寿海依言坐下。
我问:“皇上这几日可好?”
印寿海耷拉着眼皮摇一摇头:“奴才不敢欺瞒娘娘,皇上自那日后, 胃口就一直不见好, 娘娘要不要…?”
我并不点头,只抬头看净雯:“山楂味酸能开胃,煲些汤水给政元殿送去。再加一味灵芝进去,能安神补气的。”
净雯赶紧应下。
我将印寿海眉眼间的愁苦看在眼里,想着他们近来侍驾多半不太容易, 于是宽慰他:“皇上近来心绪烦乱,少不得要你们担待着。尤其是底下一群年轻识浅的,你是经历过事的, 更要着意宽慰他们,别让他们手脚不灵通,再给皇上添堵。”
印寿海忙称不敢,又道:“总是娘娘待皇上最用心。然而那事,也算皇上心头一道槛了,娘娘是明白的。”
我让方合把茶水奉上来,喃喃道:“当年皇上得冯妃时有多欢喜,今日自然就有多伤心。皇上念旧,又至情至性,本宫哪里不明白?”
印寿海唏嘘道:“积年的事,奴才如今想起来都忍不住感叹呢。冯妃…也实在是心思深,自然但略也有。”
我默默听完半晌,正色道:“印寿海,你以真心待本宫,本宫心中感念,所以今日本宫也对你说句不过耳的实在话。冯氏此女,实属心思不正,宫中受其所害者何止一二,皇上此番寒了心,也不是没有缘故的。”
印寿海深以为然地点头,眼稍眉头一道道年迈的纹路皱起来:“娘娘是宽仁人,说不出太多重话,奴才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话说得极轻,声音含糊在唇齿间,不用心几乎听不清楚。
这是属于一个老宫人几十载历练特有的城府,我自然晓得他的顾虑,于是笑笑,又道:“其实本宫现在仍想不明白,何以她冯氏落水,就露出破绽,让皇上瞧出来了?”
印寿海讳莫如深地掀开眼皮看我一眼,复又乖顺地平服下去,缓缓道:“不瞒娘娘,奴才也是大前日皇上斥责冯氏时才晓得,仿佛积年之时,是那名女子亲自下水搭救的皇上。然而冯妃那日落水,却差点出事,皇上想也不能不生疑了,何况还有先前种种蛛丝马迹在。”
见我了然地点头,印寿海深深望我一眼后,继续说:“当年的事,皇上虽说过一些给太后听,如今看来,也不是全部了。至少那女子识水性一事,就是连太后也不晓得的。而皇上亲历当年种种,事无巨细都记得一清二楚,又如何会搞混呢?冯氏是棋差一招了。”
印寿海的神情感叹下去:“其实皇上当年,就只跟太后提过,当日是那女子的随侍婢女跳水引开的贼人。然而彼时皇上虽懂水性,可身上受着伤,藏在船下多时,已是筋疲力尽,若不是那女子聪慧,使计让身边人引开贼人,又亲自下水搭救,只怕皇上如今早已凶多吉少了。娘娘恕奴才说一句不中听的,皇上念着当年的恩情,错认了谁,谁都必然会是头一份的尊崇啊。”
这话是很有深意的。
我一点点梳理往事的脉络,也不得不感叹,夏沐这么些年对冯氏格外优待,纵使后来知晓她的种种行径,依旧忍而不发,真真是有大缘由的。萍水相逢的救命大恩,委实不是小恩情。
大约没有那女子当年舍身相救,就当真没有夏沐今日了。
我一点点动着心思,然而也不忘含了疑惑神情问印寿海:“皇上对太后从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何在这事上,只露了一半口风呢?”
印寿海略尴尬地咳了咳,含糊道:“娘娘有所不知,此事还关乎女子名节呢,皇上也不好说破。娘娘也知道,太后是最重视庭训的,也最喜欢女子本分。”
我仍旧凝眉不解:“那冯氏呢?皇上复得她在身边多年,倒不曾同她提过当年事?”
印寿海道:“冯氏,哎,冯氏是李代桃僵,大约是知之不详,所以偶尔皇上问起来,她就只含混一句。如今看来,应该是心虚了。皇上见冯氏如此,怕她因当年事被有心人探听去,遭人诟病,因而只提过一两回,就再不提了,更多的也是怕传到太后那儿,惹来太后对冯氏太多嫌隙。”
这倒也在理。
夏沐真心待冯若兰,自然处处为她计深远,而他心中,一贯冯若兰最是脸皮子薄,心肠柔软,娇弱似三月里一朵水仙花,不堪抚弄,那性子是分外得他怜惜的。
可惜他哪里知道,到头来,这朵水仙花竟是个毒物呢?
我在静默片刻后又问印寿海:“说了这么多,本宫还是不明白,怎么皇上当年,不曾见过佳人面目么?”
印寿海忙道:“娘娘不晓得,南地女子一贯有蒙面的习俗,这个德妃娘娘是再清楚不过的。其实德妃娘娘当年进宫参选,初初面圣时,就是蒙的面纱。奴才倒是听说,南地女子有揭纱婚配的习俗。”
我恍然大悟,又想起来当日冯氏当日轻纱蒙面,作御前舞,惹夏沐一度失常,原来还有这么个前因在里头,如今想来,恍如隔世的同时,也不得不叹服冯氏心思深沉。再想起德妃,除了悲叹还是悲叹。
我在须臾时光里,很快将心头触动抿下去,神色如常道:“那就难怪皇上认错人了。有心人行那看似无心之事,皇上纵使有通天能耐,大约一时半刻也很难看透了。然而还是那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扮得再如何像,哪里就真能以假乱真一世呢?总是经不起推敲的。”
印寿海深以为然地点头:“皇上那日气急了,当着冯氏的面,就将冯氏献上那枚玉给砸了。”
我故作吃惊道:“皇上竟心伤至此么?”
印寿海叹气:“可不是么?皇上是最念旧情的,然而却被冯氏欺瞒至此,何况还有……”
他偷偷指一指颐宁宫的方向。
我神色淡淡:“太后大约也是为冯氏利用而不自知吧。”
印寿海干笑着算是应了。
说到后来,我见问得差不多了,于是嘱咐印寿海好生看顾好内务府,又让净雯拿了煲好的汤水给他,放他回政元殿去。
印寿海临去前朝我深深一拜,万分诚恳了神情道:“娘娘待奴才兄长有救命大恩,奴才跟兄长今生不忘,必然不为任何人事改变,事事襄助娘娘。”
他能这样待我,我已经十分感激,于是真心了笑容道:“你的心意,本宫一直知晓。”又叮嘱他:“你们如今能保全自身,就当是帮衬本宫了。积年之事,你们也不必太过介怀,本宫当日并非为着得你们报效,才救的你兄长。居中宫照拂宫人,原就是本宫职责所在,不是吗?”
印寿海越发感激了神情,深深一伏后道:“娘娘宽德,奴才记下了。”
我温婉笑着挥一挥手,让他去了。
待印寿海去了,念起他方才一番掏心掏肺之语,扶额自失地笑起来,想着沈月清此人,实在是个慈悲性子,昔日为善,倒叫我如今收益。
净雯回来后见了我的神情,带了疑惑语气唤我:“娘娘?”
我下意识道:“怎了?”
净雯想了想,道:“奴婢是瞧着,娘娘仿佛有心事。”
我不置可否,只问:“净雯,你从前虽不在静德宫当职,然而六宫行走,总能听到看到一些。”净雯点头。“那么依你看,我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贤妃总道从前的沈月清心慈温柔,又说我自回宫后性情大变。她不是沈月清顶亲近的人,也总这么说,想来沈月清确实是个善心之人了。
净雯静静望我半晌后道:“娘娘从前,最是宽和待人的,六宫无人不知。为着印寿海的兄长费心是其一,为着旁的人,其实也是一样。昔年时,宫女素玉为着打碎齐妃一块玉,差点落得被杖毙,也是娘娘救下的她,且还特许她离宫回乡。得以保命是其一,年纪轻轻就能出宫过自己的生活,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分了。”
她突然叹一口气:“而彼时皇上待娘娘,虽不至于闹到像后来冯氏万千宠爱于一身,然而奴婢瞧着,皇上待娘娘,未必就没有上心,否则以齐妃当日伴驾最久,又生育过公主,且家世兴盛不输于娘娘,本不必自乱阵脚,处处下绊子针对您。到底娘娘的容貌品性在那儿摆着,若说皇上毫不动心,就是假话了。大约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娘娘遭人陷害,出了事,皇上才会撒下好一番雷霆大怒。倘若没有那事,有娘娘在,又有齐妃百计争宠,未必就有冯氏独占鳌头这么些年。”
我苦笑着揉揉眉眼:“你是不会说谎的,不过后面这番话,我听着有些言过其实了。”
净雯摇头:“娘娘心伤至此,听不进去奴婢说的,奴婢明白。然而奴婢也知道,自娘娘离宫后,皇上再不召齐氏侍寝,六宫有目共睹。说皇上为着娘娘的事迁怒齐氏也好,厌弃齐氏品行也罢,终归皇上是怨恨齐氏了。大约这也是齐氏后来不曾料到的,否则太后以懿旨赐齐氏鸩酒,齐氏可以死不就范,反倒是印寿海后来捎给她皇上的一句话,就让她心死而死了。大约皇上是真恨了她的,至死也不肯原谅。”
我轻轻摩挲手中杯盏上梅花的纹路,不吭声。
净雯敛容正色道:“娘娘恕奴婢妄语一句。”我点头,净雯继续说:“齐氏当年,为何偏要在私通一事上大做文章?当日种种,皇上虽亲见,可彼时娘娘与那人不过私下会面,并无逾矩之举,怎么就能让皇上深信不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