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妃铁青着一张脸由丹屏扶着去了。
我在几个呼吸下平复了心绪, 看一眼昏厥在地的余氏, 道:“今日本该是阖宫同庆的日子,生出这样的闹剧实在不像话。余常在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想也不得醒, 不妨先差人送她回宫,明日再牵出懿祥宫也不迟, 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想了想,点头了:“你瞧着办罢。”侧脸看冯若兰片刻, 吩咐宝娥:“扶你主子回宫去。”
冯氏见夏沐态度坚决, 再不敢多说,哭着由人搀扶着出了殿去。
这一夜,夏沐独自在政元殿歇下了。
翌日午后, 贤妃带了芷媛来我宫中玩耍。
闲聊两句后, 贤妃执了棋子在手,神情感慨:“瞧皇上今日那样, 别是真信了她?”
我拨一拨衣摆上嵌着的一缕碧玺珠, 缓缓道:“信不信全在一念间,只看怎么想了。她得宠多年,此番扳不倒她,也在预料之中。可到底也算除去了她身边一只爪牙。昨晚大殿上的情状你也瞧见了,她二人是一路人, 惯于扮怜装痴。若非冯氏一味要保自己脱身,想也不舍得自断臂膀。”
贤妃默默,片刻后轻声道:“余氏那个宫人瞧着眼生, 多半是杨妃的功劳。”
我往棋盘中下了一枚棋子:“她家中有人,如今怀着身孕地位尊贵,巴结讨好之人不计其数,找一两个心腹,混到根基不稳的余氏身边,想也不是难事。此番由余氏牵出事来,于她就是一箭双雕,再划算不过。
“是这个理。既能除去余氏那么个眼中钉不说,且皇上再如何怀疑,都没道理怪到别人头上。”顿了顿,又道:“杨卉昨晚说的那几句,倒句句戳中要害,皇上眼见着恼了她,然而未必没将她的话听进耳里。”
我点头:“这话也只能由她来说。皇上一向知晓她心直口快,旁人说反而弄巧成拙。”
“余氏…是个有心计的,跟冯氏属一丘之貉。前番王福全的事,我事后想想,都替…你捏一把冷汗。”
她能抛却身份顾虑真心诚意待我,我是高兴的,于是温然笑笑:“姐姐洞若观火,必定看得清楚。”。
她望我须臾,越发感慨起来:“四年不见,你变了许多。可见宫外数载,你过得亦辛苦。”
我压下心头翻滚,温然道:“辛不辛苦还在其次。我情愿…若能换回身边人,一世荣华当真没什么可留恋的。总归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贤妃摇头:“你还年轻,不必失了心气,到底好好活着最要紧。”
我深深望她一眼,道:“姐姐这样受她毒害,还能常年忍气吞声,当真令人佩服。”
她垂眸,苦涩笑道:“其实恨得久了,忍也成了一种习惯。况且以她今时今日这般显赫家世,朝中有人可依,宫里头又是独一份的荣宠,我纵使恨她入骨,也少不得忍气吞声。只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
净雯将茶盏递在我二人手边,我接过来茶盏,望着碧纱窗外明灿灿的日头冷笑:“姐姐放心,总有她那一日。她手中人命无数,若是轻轻巧巧让她死了,岂非便宜了她?”缓了缓神情,头也不抬问一句:“冯氏是…我离宫后兴起的,那么冯光培这些年,当真是平步青云了?”
“冯光培在朝中四五载,一路升迁如同升天。自然,谁让人家女儿得宠?皇上要抬举她,总不能放着她那小门小户的家世不管。”
“一人得道仙及鸡犬,老话如此,不必奇怪。”
“可不是至理名言么?冯氏…也真是好福气了。”
她感慨之余,稳稳落下一枚棋子去,封了我半个边路,我不自觉皱了眉头:“齐沈败落前,冯家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贤妃静静道:“是正三品的中书省参议。三品的官位,听起来名头倒也响亮,然而京官数众,且官阶在他冯光培之上的,可谓不计其数。旁的不说,彼时杨卉父亲已是本朝一品右都督,那样显赫的家世,祖上又享几世功勋,如今…哎…愣是被冯氏盖过了风头,莫怪恨得咬牙切齿。”
她一字一句道来,我心中就存了心思。
一同吃了半晌茶,外头秋昙进殿来通报,说内务府王忠送这个月的份例来了,连同那沉香水也换了新的来。
贤妃颇惊惶地望向我:“前番我不是说…”
我淡淡笑,按一按她的手臂:“别慌,我既留着它,自然有我的用处。还请姐姐陪我再看一出戏。”
贤妃见我神情安然,这才收敛了脸上慌色,点头应了。
冯若兰封贵妃后,王忠得人仰仗,越发兴了。
我同贤妃一同出殿去,王忠一脸讨好地上前来冲我二人打了个千,喜滋滋道:“皇后娘娘千岁吉祥,贤妃娘娘安康吉祥。”一壁说一壁示意他身后跟着的一名小内监捧了个檀木雕花漆盘上前来。
我定睛一看,是两匹碧色锦缎,质地瞧着像云锦。
贤妃淡淡问:“莫不是云锦?”
王忠赔笑:“娘娘好眼力,正是云锦呢。”
贤妃好奇了:“这个时节怎的还有云锦?”
王忠笑容见深,道:“是博望候属地新产的两匹,特特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京师。太后的意思是,这么名贵的东西,自然尽着皇后娘娘先用。”
我看一眼漆盘里头的布匹,转而跟贤妃说:“这么娇嫩的颜色,长公主穿来必定合适。”
贤妃颔首笑:“长公主娇嫩如花般年纪,必定衬得起这个颜色。”
王忠正要再开口,我忙截了他的话:“太后的心意本宫明白,至于这两批锦缎,就用来给长公主裁夏衣罢。”
“是。到底皇后娘娘体贴公主。”
我只笑笑,问:“余常在可迁出懿祥宫了?”
“娘娘安心,懿祥宫已收拾出来了,还是让小主住回的纤羽阁。”
我满意地点一点头。
王忠一去,我指了指那沉香水,对秋覃道:“余氏此番在御前失仪,到底没个样子。这香安神也给她送一罐去,让她静静心。”
贤妃低声道:“我带芷媛去纤羽阁瞧余氏。想来她如今被冯氏视若弃子,必然伤心难耐,总得有人宽慰。总要有人提点她,哪位太医可靠些不是?”
她作势要走,我多半已猜到她想做什么了,伸手拦她一把:“总还有别的法子,姐姐不必…”
贤妃眸中有恨色一闪而逝,复又收敛了,神色平静:“我有法子,必然不会叫我女儿受累,也能让冯氏脱不了嫌隙。”
她如此说,我才放心了,凑到她耳边喁喁几句,贤妃点头应下,拍一拍我的手自去了。
傍晚时分暑气已消。
方合快步进殿来,凑近我小声道:“已经照着娘娘的吩咐,让印寿海传了话进去,皇上这会儿多半已经在纤羽阁了。”
“余氏如何?”
“说是自日i起就嚷着腹痛。起先宣了崔钦崔院判去瞧,仿佛情状不好,于是特特地差了身边人去请皇上,赶巧印寿海去太医院请陆毓庭去政元殿为皇上请平安脉。眼下嘛…”他嘿嘿一笑:“乘着陆大人,皇上一并带了人赶去纤羽阁了。”
我将纸上“起”字的最后一笔勾满:“两位太医并无机会沆瀣一气。众口如一下,皇上可还能不信么?”
净雯一壁往小瓮里一点点添沉香水一壁沉声道:“此番余氏为求自保,果然还是先下手了。”
我笑着觑她一眼,继而又将视线投向纸上:“冯氏弃她在先,她如何能甘心?”况且同为天子宫嫔,眼见冯若兰专宠至此,她当真半分没有相较之心?
如今看来,答案再明晓不过。
净雯沉定笑:“贤妃必定在纤羽阁好一番苦口良言。”
“她在宫中积年,从不与人交恶,又育有长公主。此番由她去说,比谁都有用。”
“娘娘慧智。”
我没有笑,只盯着自己的双手出了会儿神,神情淡漠:“打铁趁热,连寻常工匠都懂得的道理,咱们自然不能忘记。”
净雯深以为然地点头:“是不能忘。”
夏沐是带了浓重怒气进殿来的,一殿浓重的沉香水味,闻着都觉得冰凉透骨。
彼时我正站在西窗下比着后院那株杜鹃勾画,因正在凝神细看,并未留意到夏沐进来的脚步声。倒是印寿海握拳假意咳了咳,将我的心神咳了回来。
侧脸去瞧,果然见夏沐一脸的惊怒未平,当下也不说话,只拿眼去看印寿海。
印寿海循着一殿的香味闻过去,闻到香几上那盛放沉香水的小瓮,蓦地一惊,掀开眼皮看我一眼,悄声道:“娘娘,这水可用不得!”
我当即色变,然而不等我细问,夏沐雷霆般的怒意就来了:“宫中人心之恶,当真叫人叹为观止!”
我只作不知,让净雯抱了那小翁下去,问:“皇上为了什么事生这么大的气?”
一壁说一壁去泡茶,又以眼神示意印寿海去殿外候着,捧了茶盏到夏沐手边,道:“喝口茶消消气。”
殿中沉香水味犹未散去,夏沐进来的时候就带了怒气,如今闻得这一殿的香味,眸色越发冷了下去,口气倒还平淡:“仿佛朕回回来,都能闻到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