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那个清晨, 我在一殿的苦涩药香中缓缓醒来。
小腹的平坦跟刺痛告诉我, 我的孩子,已经在那个暴雨之夜没了。
我在醒来那一刻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恸声抱怨, 只一点点望进帐顶绣凤的金色纹路里去。那样鲜活的纹路,鳞鳞凤尾金芒熠熠, 从前看来只觉得富贵奢华,情上心头时, 也曾有那么片刻的遐想, 遐想那一缕缕纹路,或许就真是凤凰于飞的好兆头了。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只想放声大笑, 笑着从前的无知跟懦弱。
是啊, 我是皇后,也曾手掌权柄, 可我是否真正懂得, 这权柄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也正是因为不明白,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巧馨明慧相继不明不白离我而去,连同腹中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夏沐的承诺, 终究成了预料中的一纸纸鸢,我甚至不愿意去苛责,也懒得苛责。
这一刻, 我是这样清晰而深刻地懂得了,在这个宫廷里,只要拥有权利,也唯有拥有权利,才能护要护的人,报要报的仇!
所以从今往后,我要权利,也只要权利!
至于冯若兰,我岂能容她活得安生!
十指划过床上铺着的青玉篾嘎嘎响,净雯打帘进来,见了我的神情,不由得一怔,须臾后轻声问:“娘娘醒了?”
“方合呢?”
“正在殿外候着。”
“让他过来。”
净雯不敢耽搁,立马去唤方合进来。
方合进来时,眼眶犹有些红,我的视线轻轻带过他,复又看向帐顶,道:“明慧的尸首是不是被扔在了乱葬岗?”
方合垂眸,哽咽道:“娘娘放心,奴才塞了些银两给收敛尸首的小内监,已让他寻着一处悄悄将姑姑葬了。姑姑地下有知,情知娘娘如此待她,必定感怀娘娘深情。娘娘身子虚,切莫太伤心了。”
我半晌默默,几个深呼吸后平复了胸口酸楚,道:“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想了想,又道:“太后听闻我小产必定担心,你去颐宁宫传个信,就说我如今已经醒了,让太后宽心。”
方合忙道:“是。太后自那日大雨后,有痼疾发作之势,又听闻娘娘失子,更加伤心难耐,如今躺着再不能理事。皇上一头要顾冯氏,还有咱们这儿,又要忧心太后的病,当真□□不暇。其实冯氏失子,太后倒不曾说什么,可娘娘怀的到底是嫡皇子,听闻也传了皇上去责问,只是终究…皇上这会儿,只怕也伤心。”
接二连三失子,他自然伤心,然而他的痛也不过如此,又能伤心多久?
再一想,太后在这会儿痼疾发作,总觉得不大对劲,然而这点疑惑一冒上来,很快就被强行摁了下去。
必定是我想多了。
如此再不说话,只挥了挥手,让方合去了。
净雯在一旁静静听了片刻,见我久没有开口的意思,轻声劝:“逝者已矣,娘娘保重自身要紧。”
我只木然望着帐顶,不语。
她望我半晌,近前一步来,为我掖了掖被角,道:“世间冤屈之事数不胜数,枉死之人也不止千万,宫里头更是如此。而冤死之人,那仇恨也唯有生者能讨回来。所以娘娘这仇,唯有自己能讨,也只有自己能讨,半分不得倚靠他人。”
这话说得奇怪,我侧目,望她片刻,问:“你呢?可也有恨?”
她只不语。
我收了视线再不看她,盯着帐顶自言自语:“其实我一早查过你。”
她面不改色:“那么娘娘都查到了什么?”
“你曾在齐妃宫中当过宫人,齐妃犯事后,才被调去政元殿奉职。我从前总在想,你既是齐妃的人,对我多半有恨,所以才会一直冷眼旁观。”
“奴婢这点底子,原也没想过能瞒您太久。其实娘娘自回宫后,行事一贯小心,心思缜密亦有智谋,待人谨慎不无防范,只是输在心肠柔软。”
她这样赞我,我倒疑惑起来了:“齐妃的死归根究底也是因为我,你竟不恨我?”
这话问得直接,净雯只沉定笑笑:“奴婢虽为齐妃宫人,然而并非她心腹,齐妃待奴婢不过如此,奴婢对她也并无多少主仆情谊。且奴婢一早说过,在宫里头存活,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奴婢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只会助娘娘一臂之力,所以娘娘可以信任奴婢。”
我在长久的辗转后,点了点头:“既然彼此皆有缘故,那就各自心知肚明罢。你的事我不想多问,终归多说无益。可你方才说,我若要报仇,半分不得倚靠他人,似乎话里有话。”
净雯眉心微微一动,复又平复下来,静静道:“其实齐妃一事,倒让奴婢看明白了许多事。”声音再沉一沉:“方合说太后痼疾又有发作之势,娘娘不觉得太巧合了些?”
她的语气极轻极淡,双目直直望着我,神情坦然,我却差点一个挺身从床上弹起来,眉心一阵耸动。
净雯手一伸稳稳按住我:“此番之前,奴婢还不敢十分相信,如今看来,泰半已经明了了。娘娘聪慧,必定不是全无疑惑的,是不是?”
风吹动庭院后头那株玉兰的枝叶簌簌响,将她的声音衬得虚幻而飘渺。
即使在这螅蟀居辟时分,我也觉得有寒气从栖鸾殿的角角落落漫进来,周身泛冷,连舌尖都是麻的:“你也觉得事情诡异?”
她并没有立即答我,只轻描淡写反问一句:“冯氏能在宫中积年不倒,娘娘当真以为,就只是皇上偏爱的缘故么?”看我一眼:“其实皇上一贯孝母,倘若太后真心厌弃冯氏,纵然皇上百般庇护,太后若真要寻她的错处,想也不会半点找不出来。齐妃,不就是先例了。”
她缓缓道来,我的一颗心却越跳越快,快得仿佛再缓不下来一般。
一把握住她手臂,握得死紧,仿佛想借由这个动作,来平复我心头的震惊。
净雯就只任由我死死抓着她,眸光平静仿若铜铸的镜面,我在她那再清明不过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神情一分分僵了下去。
确实,明慧也说过,齐妃当年擅自捣弄巫蛊,正是太后查办了事的。彼时能那样雷厉风行,如今倒能眼睁睁看着冯氏扶摇直上?
再一想,竹息初见我时眉眼间的怔愣,太后多次在众人面前提及盼我有孕的急切,宝娥那日兴头头从颐宁宫出来的神情,一幕幕一点点在眼前回放,还有沈氏一族的倾颓,沈月清父兄之死。
而太后,作为沈氏最深最重一重倚傍,竟能由着母族没落而不想方设法补救?却坐看冯氏扶摇直上?
想要不信,然而在这么多蛛丝马迹面前,却不由得人不信。
想明白过来后,先是指尖轻轻颤抖,继而全身开始滚滚震颤。
我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害怕。
净雯牢牢握着我的指尖,我知道指尖是冰冷的。
“其实早一日明白此种关节,早一日有所防范,于娘娘未必就是坏事。”
胃连着喉咙火烧火燎地疼,我的声音几乎是沙哑的:“其实我一早觉得事有蹊跷,只是…不说从前,此番我有着身孕,太后若待我真心,如何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特特遣锦秋来告知我真相。想方设法隐瞒都来不及。皇上看重宸妃这一胎人人皆知,失去了必定震怒,他在气头上,想来任谁去求情都不会有转圜余地。太后在宫中积年,又是皇上生母,怎么会连这样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深吸一口气:“她们是料定我没法置之不理。”
“是。奴婢方才说了,娘娘只是输在心肠柔软。冯氏树敌无数依然积年不倒,足可见太后待她,也不是表面看来那般厌弃,所以娘娘更应该早作打算。”
我在那透心凉的寒意中,咬牙点一点头,缓缓闭目:“若有人来探视,你知道该怎么说。”
“是。娘娘且先歇息,来日方长。”
冯氏失子后,夏沐待她更多了重怜惜,对我倒也并非不愿意看顾,然而那情在旁人看来是再虚不过的。
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孰真孰假,自然一目了然。
兼且失子宫嫔无法侍寝,我待他也不如从前那般屈意,久而久之,他来我宫中的次数自然就少了。
眼见我这个中宫皇后有失宠之兆,冯若兰盛宠下越发如烈火烹油,静德宫一朝间再度成了门可罗雀,昔日鼎盛之时有多热闹,如今就能有多寥落。
我毫不在意,只日日静养的同时,在满殿经久不去的苦涩药味中静静思索,试图将满腔恨意慢慢磨成心头一柄利剑。
不现其形,不露锋芒。
这一日日落时分,我站在廊檐下,望着眼前一池碧荷,头也不回问:“冯氏当年,是怎么见宠的皇上?”
净雯睁了睁目,复又垂下眼睑,一字一句缓缓道:“一曲蝶恋花,轻舟佳人归。正是皇上积年于华清池上初遇冯氏时的咏叹之作,六宫无人不知。此后冯氏宠冠六宫,也在预料之中。”
语气颇唏嘘。
我将那句“轻舟佳人归”反复念叨了数遍,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这么说,皇上当真一早见过她?”
净雯讽刺笑笑,凑到我耳边低声几句。
我点一点头,她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