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封六宫不是小事, 我是皇后, 又摄六宫之事,一应大小事原该由我亲自把关。
然而我如今身子渐沉,自然无法事事亲历亲为, 且太后又是久病初愈,经不得操劳, 于是只好日日遣了明慧去颐宁宫帮衬着打点琐碎事务,想着到底她心细, 又是最能让我放心的人, 多少帮得上忙。
午后那会儿正在歇息,眼皮突地一跳,跟中了邪似的。
这么一下惊醒后就再睡不着了, 索性披衣起身。
夏日午后炎热, 香几上小瓮里沉香水的清雅淡香一阵阵飘来,倒磨去了不少暑气。
殿中十几把风轮呼呼直转, 那风撞上墙壁再撞过来, 平日吹着倒也觉得凉快,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出了汗又吹了风的缘故,竟有些}得慌。
净雯听到响动打帘进来,我不经意扫她一眼,却被她那神情唬得一愣:“怎么了?”
她小声道:“静妃方才差了贴身的元宵来传话, 旁的没说,只说二公主夜里起了疹子,也让娘娘仔细瞧瞧早间打碎的那个小瓮, 说恐怕那里头有些问题。”
我蓦地一怔:“什么小瓮?”
“摆正殿长几上那个,一贯用来盛放沉香水。”
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我心头突地一跳,脖子几乎有些僵硬。
沉香水是我日日都要置在殿里头的,用来提神再好不过,如今就搁在一臂远的香几上,我却不敢回头去看。
怔愣间,净雯已经将那小瓮抱出了殿去,旋即又回来,正色问:“娘娘,是否要宣太医来瞧瞧?”
我想也不想就点头了,下意识伸手护住小腹,没来由得觉得恐慌。
静妃不是三不着两的人,此番竟特特遣了贴心的元宵来捎话,必定事出有因,几乎不用太医验证,我已能够断定,那沉香水必定有问题。
然而左等右等,等来的既不是陆毓庭,也不是章显,而是锦秋。
锦秋几乎是小跑着进了殿来,近前来后“噗通”一声跪下,抿唇忍了忍泪,道:“回娘娘,内务府的王忠下了狱,明慧也被一并捉了去。太后让娘娘不必惊慌,必定想法子劝着皇上。”
我乍听下不由得浑身一凛,手腕上戴着的一串翠玉珠碰撞得叮当乱响。
净雯忙扶住我:“娘娘当心。”
我死死握住净雯的手臂,问锦秋:“你说明慧也被审刑司捉了去,到底为了什么事?一样样说清楚!”
锦秋忙道:“宸妃午间穿上内务府送去的吉福,不久后就动了胎气,这会儿皇上已经让太医院的人都赶去保胎了,然而情况似乎不妙。”
难怪方合到这会儿还请不来太医院的人,原来是这个缘故。
我直觉不好,又问:“那么明慧呢?怎么会被牵扯在内的?”
锦秋抬头望我一眼,复又低头下去,道:“午后内务府的人送各宫封妃的吉服来颐宁宫给太后过目,太后自然懒得管那些细枝末节,就全权交给竹息跟明慧打理了。宸妃那件衣裳,是明慧碰过的,而审刑司那边,皇上也派了太医过去,确实从明慧指甲里验出了‘白附子粉’。”
白附子粉?那是什么东西?
然而不等我这一问出口,已经感觉到净雯扶着我那只手轻轻一震,如果不是我此刻正扶着她的手,几乎感觉不到这细微的震动。
这样的震动,本能地让我觉得惊悚。
背心有寒意一阵阵窜上来,在这一殿的残余沉香水味中,不经意间一瞥,只觉得窗纱上投下的那株杜鹃的虬枝伸得狰狞恐怖。
倘若宸妃这一胎没了,我无法想象,夏沐会震怒成何种样子?
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明慧出事!
巧馨已经没了,我身边如今还剩下的人,就只剩下明慧一个,如果连她都去了,我该怎么办?
于是起身:“去审刑司。”
净雯一壁扶我一壁劝:“审刑那样污秽混乱,娘娘怀着皇子呢,万万去不得。”
我全然不顾,只继续往前走,锦秋忙起身来扶我。
审刑司里头关的多是犯事宫婢跟内监,偶尔也有宫嫔,远远听着就有哭声叫冤声一阵阵传来,吵得人脑壳疼。
我在囚室尽头的牢房里找到了明慧,看守犯人那老内监脸上讨好的笑意满得仿佛能滴出来,我让明慧赏了他五两银子,打发他去了。
明慧见了我,凄凄喊一声“小姐”,一行泪就滑落下来。
她很少这么喊我,也一贯不在人前流泪,我只觉得一颗心似被人捏了般,生生疼痛,可不得不振作。
缓一缓泪意,问:“他们对你用刑了?”
她拿袖子抹一抹皱纹满布的脸,摇头。
我握紧她的手臂:“不要怕,我无论如何都会救你。”
这话是对她说,也是对我自己说。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我心里一点儿也没底,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冯若兰的胎能保住才好。
明慧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才想起来似的,慌道:“娘娘有着身子,如何能过来这种地方?”一壁说一壁推我,似乎也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了。
我捉住她的手:“我没事。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她被我那眼神看得怔了怔,方停了手里的动作,道:“这事是奴婢疏忽了。王忠他是…奴婢自然晓得。午后那会儿一群人说说笑笑,一高兴便松了神,碰了那盒子里的东西,不过那也是在看完衣裳之后。”
我心下生出一点微薄的希望来,急急问:“有人可以为你作证吗?”
她沮丧地摇头。
我又问:“竹息呢?”
“竹息那会儿正忙着伏侍太后歇午觉,未能亲见。”
净雯几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当真巧得很。”
我不疑有他,只望着明慧,道:“你等着,我这就去求皇上彻查此事。事情既然出在太后宫里,总还有一线生机。”
说完又切切嘱咐她几句,由净雯扶着急急往虞宸宫赶,笃定了夏沐这会儿必定在那里。
净雯劝不动我,只得加倍小心扶着我往前走。
到虞宸宫时,外头早已乱作一团,有宫人端了水盆进进出出,见了我多半只象征性地宿一宿自去了。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一声沉喝从内殿传来,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一殿的噤若寒蝉,仿佛连心都跳得停了,继而就有额头砰砰触底的声响一声声传来,夹杂着宫人的嘤嘤哭泣声,我的一颗心直往下沉。
进到内殿一看,只觉得里头比外头还要混乱,太医院的人黑压压跪了一地,夏沐坐在床沿,额头上青筋战栗的样子看得我几乎当场倒抽一口凉气。
血腥味扑鼻而来,熟悉得无端让人觉得惶恐。
净雯紧一紧扶着我的手,小声道:“皇上在气头上,娘娘切莫急于说情。”
“知道了。”
我上前去,微有些吃力地朝夏沐福一福,夏沐的视线只淡淡扫过我,道一声“起罢”,再没了后话。
他那样沉重的哀伤,看得我一颗心也跟着左突右撞,当下连舌尖也麻了,情知此刻说情必然不会有好结果,于是宽慰他几句后退了出来,原还想去颐宁宫求见太后,终是熬不住,只得先回宫去,遣了方合去太后处听消息。
到了后半夜,外头风雨声四起。
一阵响雷声中被突地惊醒,醒来后才知道已经出了一头一脸的汗,连背心都是湿冷的,风像无形的手穿纱而来,没来由得让人觉得不安。
喊一声“净雯”,净雯打帘进来,一壁走一壁道:“娘娘必定是被外头的风雨声给吵醒了。这会儿离天亮还早,您再睡会儿。”
她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我直觉不好:“出了什么事?”
净雯踌躇再三,终是说了:“方合那儿方才来了消息,说宸妃醒了,知道小产后哭得不轻,皇上亦伤心,又听了去审刑司查验那名太医的回禀,当即就下了旨。”
“什么旨?”
她一脸的不忍,见我脸色不好,也不敢十分欺瞒,轻声道:“是绞刑。”
我只觉得脑壳如被针刺一般,疼痛一点点漫进脑仁,再传递给四肢,手脚先是轻轻地颤,继而震颤。
脑中轰隆作响的片刻里,竟然还晓得要穿衣。
净雯慌了:“娘娘要做什么?”
“我去颐宁宫求太后。”
她情切,不住口地劝:“娘娘这会儿求太后也不见得有用。且奴婢听方合的意思,仿佛太后被扰得头痛,服了药一早睡下了,这会儿如何传得进话去?必然是要等到明日天亮了。”
就算我可以等,明慧也等不到天亮了。
当下也顾不得束发,穿好衣裳趿了鞋子就走:“那我们去求皇上。”
在虞宸宫偏殿等了许久,夏沐才从内殿出来。
只一夜,他的下巴上已经布满了青色胡渣,眼眶亦红,然而眼中戾气犹未散尽,亦哀伤。
许是不忍见我怀着身孕还长久跪着,片刻的静默后,终是上前来伸手扶我一把:“地上凉,起来说话罢。”
我不肯,往后挪了挪,道:“臣妾恳求皇上开恩。”
他愣了愣,目中戾气未除,旋即又添了一重,迫使我:“你要替犯妇求情?”
我凄凄:“明慧在臣妾身边积年,她的人品臣妾再清楚不过,断然做不来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且此事疑点重重,臣妾万祈皇上重新彻查,不使一人冤没。皇上,这话可是您亲口说的。”
“是。然而如今证据确凿,卜太医已验明,犯妇双手确实沾有附子粉,这又如何解释?”
我无言。转念一想,道:“这点臣妾不想狡辩,巧合也好,误会也罢。臣妾今夜前来,只想恳求皇上再宽限三日,只消三日,倘若查无别情,那么皇上到时候再下旨,也无不可啊。”
夏沐眉心微微一动,盯着我的目中一点淡漠一点犹疑。
我又道:“古来多少冤屈人,都是因着草草了事而枉送了性命。皇上于政事上一贯清明,必定不忍见人无辜受死的,是不是?”
我的神情是凄惶的,映在他的双目中,自己瞧着都有些可怜。
他眸中有不忍神色泛上来,我正要再劝,宝娥一脸惊惶地奔出来,哭道:“不好了,皇上,娘娘哭死过去了。”
夏沐眸中一紧,视线审视般扫过去,闭目须臾复又睁目,神情决绝:“朕口谕已下,再无收回的道理。此事再不必提了,你回宫去罢。”
说完再不看我,转身进内殿去。
我只一动不动跪着,看着那明黄一色消失在朱红菱花长门后头,心中茫然得想哭。
明慧,明慧,我竟然救不了你。
风从漪澜殿的正门穿堂而来,些许的静默后,净雯进殿来扶我,我借着她的手起身,一步步往外走。
虞宸宫的飞檐翘壁,平日看来雕栏玉栋,此刻在这狂风雷鸣中,益发瞧着像魑魅魍魉,正吐着殷红信子欲将人吞食入腹。
我在那风雨狂作雷电交加中,一级级下台阶去,却不晓得踏中了什么,脚下一滑,一个不稳硬生生摔了过去,一阵滚落后,伴着净雯一声恸喊,整个世界在剧痛中归于平静。
吞噬了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