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站在海岸边, 海风吹拂他满头的银发, 阳光在上面洒下碎银。他用力吸了几口气,海风送来的咸味满溢口腔。他眯了眯眼,盯着一艘出现在视野中的小船, 船上只有一名头发胡子都花白的水手,吃力地划着双桨。
“走吧。”裁决银龙沃伦说。
乔纳森点了点头, 朝着即将靠岸的小船打了个手势。他拉起身边一名金发少女的手,把她牵上了那条船。
小船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航行, 它的目的并非是要穿越大洋。而是他们正前方的一艘大型三帆船, 这艘小船只是救生船而已。海水溅上乔纳森的胳膊,转瞬又被太阳的热浪烘烤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晶莹的白色盐花, 留在他的黑色皮衣上。
这是是一场交易, 而他们将会去进行最后的环节。
上了三帆船,那名少女严肃的面色丝毫不曾改变, 她站在船头凝视着远方, 直到看见在地平线上出现一个不祥的黑点。
“是那里吗?”她语气平静地问。手指却仅仅地抓着胸前的项链,发白的关节和微微颤抖的白皙双手,说明她并不像她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冷静和不在乎。
“是的,那是奥尔般兹岛。”乔纳森回答,“不过一般都叫它——恶丨魔丨岛。提摩西就被关在那里。”
“希望我们不会去得太晚。”少女用力扯着她脖子上的项链, 几乎要将吊坠上的蓝宝石给捏碎一般。
“不会的。”乔纳森抿了抿嘴唇,“一定不会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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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之前。
提摩西已经被捕了一整个月,对他的营救从来没有停止过。当初他们从卡内基城撤退时太过于匆忙, 把提摩西给落下了。在提摩西被捕之后第二天,钢铁玫瑰骑士团押解着提摩西离开了卡内基城。
他们不会这样放任营救提摩西的大好机会不管,耶梦伽罗的刺客杀了个回马枪。在卡内基城外五十多里的地方,耶梦伽罗的刺客们和钢铁玫瑰骑士团的圣骑士们爆发了一场战斗。当乔纳森满怀希望地去打开囚徒的铁笼时,却发现这是一个陷阱。
乔纳森原本以为,关在笼子里那名垂着头的金发少年,就是他的兄弟提摩西。他没有办法不这么想,虽然他只是在耶梦伽罗的刺客们还没冲出去的时候,远远地看了一眼,那个他以为是提摩西的人坐在笼子里,低着头也看不清楚脸。
但是当他打开时,才发现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活人!
圣光明教用一具死囚的尸体代替了原本应该在那里的提摩西,而真正的提摩西已不知去向。笼子上还附带着爆炸性符文,让乔纳森打开时被炸飞了数十码远。耶梦伽罗的刺客们只能架着昏迷的乔纳森撤退,这一战打得刺客们损失惨重,但圣骑士们也伤亡不少。
这是一次毫无意义的战斗,极大地挫败了耶梦伽罗刺客们的锐气。
在这之后,整整一个月没有提摩西的消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提摩西已经死亡时,他们才得到了提摩西被关押在恶丨魔丨岛的信息。
而且还活着。
这个消息让乔纳森感到十分不安,恶丨魔丨岛的名声在外,上了岛的人,几乎没有活着出来的可能。那是一座孤立于海岛上的监狱,也是人间地狱,是死亡的后花园,是一座巨大的坟墓。但乔纳森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担心处于对提摩西的救援难度考虑,耶梦伽罗的高层那种要放弃他兄弟的意思。
在得知提摩西的消息之后,乔纳森终于惶惶不安,浑噩度日。不幸的是,乔纳森的预感还是实现了。裁决银龙沃伦因此与耶梦伽罗高层出现了冲突,耶梦伽罗的高层已经决定放弃提摩西,培养新的天气钢牙。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在耶梦伽罗,每年因为各种原因死去的刺客,已经让这个培养刺杀技艺的组织,生出了如同大本营墙上的冰霜一样厚的寒意。他们生于锋刃,死于黑暗。如同一阵劲风,哪怕再冰冷锋利,刮过之后,最多吹动了北地的冰雪,到头来什么都不会留下。唯有耶梦伽罗大本营上的黄土墙,才是永恒。
但事情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转机。
乔纳森坐在楼梯旁的土墩上,手中把玩着末日柳枝。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已经飞到天边去,裁决银龙沃伦走过来,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勺,这些日子来一直消失在他脸上的笑容,浮现在他被冰风吹皱的脸上:“现在不是你玩耍的时候,小子!快起来!”
“怎么了?”一脸迷惘地抬起头,乔纳森看着沃伦那双熠熠生辉的双眼,“现在别给我派发任务,我……”他找了个蹩脚的理由,用来掩饰自己不经意流露出的感情,“我的伤还没好。”
“我们去救提摩西。”沃伦说。
乔纳森原本以前他们回去恶丨魔丨岛,但是意料不到的是,沃伦把他带到了霜风城。城主红狼公爵雷切·崔德威接见了他们,看上去沃伦经常到这里来,似乎和红狼公爵是旧认。他们在谈论事情,作为护卫的乔纳森自然不便掺和,他只能百般无聊地坐在城堡内墙的雕像上,俯视着被冻结淤泥覆盖的庭院。
一名突然出现的红衣少女引起了他的注意。倒不是他没有见过贵族小姐,而是这名女子和提摩西的外貌太过于相似。乔纳森甚至怀疑,那名少女就是提摩西乔装打扮的。柔顺的金发路过她的脸,漂亮优美的脖颈,一直到白皙丰满的胸部。明亮的浅灰色眼睛却闪现着一种特有的倔强和高傲。就连她紧抿的薄唇,也和提摩西看上去都无甚差别。
但是乔纳森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身材相差太远。那名少女身段苗条,凹凸玲珑。走起路来似一阵清风,和提摩西那健壮的身材完全不一样。她正朝着宴会厅快步走去,几名侍女和霸谒砗蠼糇凡簧帷
“你不能去那里,太失礼了。”穿着黑色长裙的凹饨械溃缤恢怀衬值奈谘弧!肮舸笕嗣钤谒腔崽钙诩洌恍砣魏稳斯ァ!
“我当然要去,他带了我弟弟的消息,我为什么不能去?”少女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快步奔跑,守在宴会厅门口的卫兵却不敢拦住她,她回头对侍女和八担澳忝潜鸶矗鹜苏饪墒枪舸笕说拿睢!
负责守住宴会厅门口的乔纳森摇了摇头,从雕像上跳了下来。“你说的对,女士。”他对着那名少女行了个礼,“但是耙菜档枚浴!
“你是什么人?”少女警觉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乔纳森,向后退了两步,“卫兵!抓住他!”
宴会厅外的喧哗明显引起了室内人的注意,大门打开,红狼公爵看见坐在四名卫兵身上的乔纳森,皱紧了眉头。
红狼公爵比乔纳森想象的还要年轻,外表看上去不过十八,或者十九岁。和提摩西一样有着一头金发和浅灰色的双眼,只是那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让他的眼角眉心都是冰霜。
“雪莉。”红狼公爵开口说,“你为什么不回房间绣花呢?”
“正在绣呢。”雪莉把别在裙子上的针拔下来,刺入红狼公爵的肩头。尖锐的刺痛让红狼公爵皱紧了眉头,可他什么都没说。“我在我兄弟的身上绣花,用他的血染红棉线,那样我们就可以得到红狼纹章上的颜色。”她说着又把针给拔丨了丨出来,“你不是也在这样干吗?你不想去救他,我看得出来。”
“你听说了?”红狼公爵低下头,瞥了一眼自己的鞋尖,“我本来打算让你去叫你,既然你过来了,我就直接说了——我不打算让你去。”
“听着,雷切。”雪莉的脸上浮现出坚定的神色,乔纳森发现,她与提摩西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十分相似,“我这就要过去,父亲临死时给我留下了三城七郡的嫁妆,我要带着这些嫁给白鹿公爵威尔沙,换回你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
“雪莉……”红狼公爵显得十分为难。
“白鹿公爵不会拒绝的。”雪莉的态度很是坚定。
“威尔沙……名声很差,你知道他是个怎样的无耻混蛋。”红狼公爵捏紧了拳头,咬着后槽牙吐出白鹿公爵的名字,“我不能看着你这样就去……毁掉你的下半生,这也不会是提摩西希望看到的。”
“我不在乎。”雪莉梗着脖子,她的脸看上去既坚毅又美丽,“只要他能够让我做白鹿公爵夫人,不管他如何荒淫无道,我只要做我的白鹿公爵夫人就好。而现在,我只要能够救出提摩西就好。别的事情,我不在乎。”
乔纳森从未经历过如此虚假而又充满利益关系的婚礼,从第一个求婚环节开始,双方就各怀鬼胎,同床异梦。白鹿家族和红狼家族的联姻,增加了两家的政治资本,却毁灭了一名少女的毕生幸福。
十七岁的雪莉·崔德威,来自于北地的霜风城,在一个飘雪的冬日,嫁给了二十岁的威尔沙大公爵。婚礼当天,漫天玫瑰花瓣都被冻得十分僵硬,撒上天空的是柔软美丽的玫瑰,落下来的却是冷硬的冰片。玫瑰砸得乔纳森身上很痛,但那些虚假的结婚誓言更加令他作呕。
贵族们总少不了这种利益相关的联姻,但乔纳森向来讨厌如此。他永远成为不了一名贵族,还是当刺客比较适合他。
这大概就是老师常说的——宿命。乔纳森如此想到。
婚后,在蜜月中的白鹿公爵夫人提出了让威尔沙释放她弟弟的请求。根据斯刚第的传统,交付给新郎终生的新娘,可以提出来一个要求,而新郎必须在他能力范围内最大可能地满足她。
作为威尔沙公爵管辖的监狱,恶丨魔丨岛的大门也最终为营救提摩西而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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蜷缩在冰冷逼仄的暗箱内,提摩西满嘴都是铁锈味。就像是——鲜血的味道。提摩西尝过鲜血,自己的和别人的都尝过。他的味觉大概是退化了,很多味道他都无法再记起来,但这种熟悉的铁锈味道,却让他感觉喉咙发紧。
布洛姆菲尔德主教手上的血味,似乎还残留在唇边。想到这个,提摩西的内心就不断地涌出复仇的欲望。而那个在他内心的声音也不断地在耳边徘徊。
巨狼微微睁开双眼,金色的火焰从那个缝隙当中喷涌而出:你想要……复仇……吗?
提摩西感觉自己什么都没穿——实际上也确实如此——他赤丨身丨裸丨体地跪在那具如同山峰一般的高大的野兽面前,恐惧莫名地不断颤抖:不……
巨狼咧开大嘴,露出锋利的牙齿呲笑出声:你已经忍耐不下去了吧?来求我,求我给你……力量!
“不。”提摩西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发声了,因为他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暗箱内的一冷一热,似乎已经过了三十次,或许而更多。提摩西感觉生命在不断地从他身体内流逝,他现在已经虚弱得连呼吸都变得轻慢起来。
巨狼每日都在他耳边不停地絮叨,但是沃伦的警告也一样徘徊在他的脑海。
芬勒萨斯很危险,如果你同意和它合体,你最终的结局就是会被它的能量撕裂身体和灵魂。门柱神会通过各种方法来诱惑附身者,在你能够完全控制对方的力量之前,千万不要同意它的任何请求。否则它会撕裂你所珍视的一切。
现在被关在这里,提摩西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也没有别的东西刻有转移注意力。芬勒萨斯没日没夜的骚扰,已经让他的精神快要打到极限。尽管提摩西能够忍耐很多事情,现在他都已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不过在如此暗无天日,没有希望和明天的暗箱内,就算芬勒萨斯不来折磨他的精神,那无尽的空虚和孤独,也逼得提摩西快要发疯。
在这无穷无尽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当中,提摩西唯一的亮光,就是那一头灿烂耀眼的红色秀发。
想见他。
想要找到他。
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
这些念头不断地在提摩西脑海中打转,让他觉得他可以多坚持一会儿。在这永无止境的怪圈内,无名氏的面孔渐渐地模糊起来,提摩西现在已经记不起来无名氏的样子,只有那头耀眼的红发,永远在他眼前不断地跳动。
每当嘴唇触及通气孔上的水渍,提摩西就会想起来那个令他惊恐莫名的吻。无名氏的嘴唇没有这样硬,也没有这样湿润。虽然他的嘴唇看上去就像是水做的一样,但是嘴唇上的皮肤很好地包住了那些水,如同隔着一层薄膜摩擦柔软的水珠。
芬勒萨斯的骚扰令他记忆出现了混乱,一会儿他是他自己,一会儿又不是自己。有的时候他好像是灵魂脱离了身体,看着自己的躯体一点点衰败。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神志也越来越混乱。暗箱第三十次变得温暖时,提摩西只有在想起来无名氏时,才会让他混沌的神志出现片刻的清醒。
冷风突然灌入暗无天日的暗箱,紧接着是温暖而又柔软的怀抱,还带着好闻的苹果木散发出的熏香味道。柔软的双手轻抚上提摩西的脑袋,利刃割开了捆住他手脚绳索。
因为捆得太久,取下绳索时带走不少与绳子黏在一起的皮肉。提摩西毫无反应地地面对着这一切,似乎那些被撕开的皮肉已经不是他自己的。
紧接着,带在头上的皮帽和塞住耳朵的耳塞也被取下。提摩西茫然地瞪着空洞的双眼,盲人一般地怔怔看着前方。
“提摩西。”雪莉将她的弟弟紧紧揉进怀里,解下深蓝色天鹅绒披风披在他的身上,“对不起,我来晚了,提摩西。”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的提摩西任由她抱着,如同一具填充着木屑的毛皮人偶。
乔纳森蹲在他们身边,伸手放在提摩西的鼻子下。过了好大一会儿,他黑色的皮手套上才解除一层薄薄的水雾。“他还活着。”带着积分惊喜,乔纳森说道,“提摩西还活着。我的天呐,真是不可思议,他被关了一个月,竟然还活着。诸神保佑,提摩西还活着。”他说着有些哽咽了起来,提摩西脸上那木头一般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已经没事了,没事了。”捧住提摩西的脸,雪莉仔细地端详着他。她的嘴角挤出“我们离开这里,提摩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给我点反应,拜托。求你了,你能听见吗?”
回应她的是无尽的沉默,提摩西依旧没有给他们任何回应。
“人放出来了,我们该走了。”一直站在旁边的威尔沙公爵不满地咳嗽一声,“我们不是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吗?我甜美的——妻子。”说着类似于情话一样的话语,威尔沙公爵脸上的表情却比这监狱的石块还要冰冷无情。
雪莉无奈地放开提摩西,站起身来。她转身正要走,却突然被人拉住了裙摆。
“冷……”沾满血污的手紧紧抓住白鹿公爵夫人的裙子,在那昂贵的布料上留下了五道脏污的手印。“别……别走……”眼神空洞地看着地面,提摩西的声音嘶哑难听,全身都在发抖,但他终究还是开口说话了。
“提摩西!”雪莉跪在地上紧紧搂住提摩西,“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她激动得哭了出来,眼泪甚至弄花了她脸上的妆,敷面的铅粉被冲出两道水流的痕迹。“别怕,别怕!”
“亲人相聚就到此为止。”威尔沙公爵冷冷地说,“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我……我……死了吗?”提摩西怔怔地问。“真好啊……”不用再浸泡在痛苦中了,不用再饱尝着孤独了,所有的一切坏事都没了,只剩下好事情。真好啊……
这时候,应该他已经死了吧?如果不是因为死亡或者做梦,怎么会还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温暖的怀抱,关切的话语,还有——水?
温暖的水,不像从通气孔当中流出来的水那样冰冷。
“你还活着,还活着,提摩西!”捧住提摩西满是血污铁锈的脸,带着热泪的吻印上提摩西的额头,“听着,提摩西。你很坚强,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活下去,为了所有爱你的人,都要活下去。”
“爱?”提摩西茫然地重复了一句。
“是的,爱。”雪莉用嘴唇抵住提摩西脏污的额头,在上面留下胭脂色唇蜡的红印,“你要记得我爱你,提摩西。就算是为了我,也要活下去。”
“好了,走吧。”白鹿公爵翻了一个白眼,不耐烦地扯了扯他新婚妻子的袖子。
擦干眼泪,雪莉依依不舍地跟着威尔沙公爵离开。提摩西扯住的裙角下,留下一个沾满鲜血污迹的手印,任何羊脂球都无法将那个痕迹从白鹿公爵夫人心底洗去。
“别走!好冷啊!好冷!”
失去了温暖怀抱地提摩西揪扯住自己的头发放声惨叫,脸上惊恐的表情和伤痕,扭曲了他原本英俊的脸。乔纳森赶紧一把抱住他,对他说:“不冷了,提摩西!不冷!我们走,去有火的地方,你不会再冷了!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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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星期后,终于恢复清醒意识的提摩西从床上醒来。覆盖在他身体上的兽皮和毛毯,散发出熟悉的气味。乔纳森躺在他的身边,趴着睡得正香。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是个感觉很不好的噩梦,但梦里的很多内容他都记不清楚,只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刺骨寒冷。
实际上,他的记忆混乱不堪,很多事情都难以记起来。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那天晚上,无名氏在帐篷里面向他告别,水嫩的嘴唇轻触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唇边。
他伸手摸了摸嘴唇,他手上的绷带和身边光溜溜的乔纳森都让他觉得古怪。还有熊熊燃烧的壁炉。这里是耶梦伽罗的营地没错,但这个房间不是他的,他和乔纳森向来都是和其他刺客一起睡在大通铺,这张床上却只睡了他们两个人,还有壁炉,在耶梦伽罗,很少有房间烧壁炉的。一般情况下他们都是互相拥抱着,抱团取暖。
撑着刺痛的身体坐了起来,提摩西发现自己几乎全身都被绷带包裹着。他的动静惊醒了床上的乔纳森,银发刺客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坐起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提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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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了?大人?”摩挲着怀抱着自己的男人的手那粗大的骨节,阿尔瓦扭头去看着提摩西。虽然提摩西经常陷入沉思和沉默,但这次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一点。阳台的风吹得他有胸前有点冷,而背后靠来的温暖却忍不住让他想索取更多。
往提摩西的怀里缩了缩,阿尔瓦甚至小幅度地扭动着身体以期唤醒提摩西的注意。
“没什么。”提摩西的眸色暗了暗,但很快恢复如常。“下去吧。”
“嗯。”不敢多问的阿尔瓦顺从地答道。
当晚阿尔瓦就急急地离开了朱诺斯,在拆掉所有绷带之前,提摩西并不急着走。阿尔瓦离开的第二天,提摩西坐在空中花园里面抽烟——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抽过了,但才过了几天而已——这是他从温莎那里搞到的,烫金的烟嘴都没使用过几次。
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借助吸烟的机会,提摩西才能得以空闲整理自己的思绪。
坐在那天阿尔瓦坐的那张长椅上,提摩西仰着脖子吐出一个烟圈,金合欢树依然发出欢快的沙沙声。阳光洒满花园,也洒在长椅上,阿尔瓦坐过的地方似乎都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提摩西用手指轻轻地摩挲了几下那个位置,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你怎么会那样想?”温莎的尖叫打断了提摩西的思绪,循声望去,提摩西看见温莎正在挣扎,一名男人在拉扯他长袍的袖子。但栽种在花园里的灌木丛挡住了那个人的身体,看不清楚是谁。
深深地吸入一口烟,用力地喷出去。提摩西捏着烟斗无声地靠近他们。他走到灌木丛的阴影处,渐渐与影子融为一体。
还在争吵的两人明显没有注意到靠近的提摩西。温莎的眼圈红红的,似乎刚刚痛哭过一场。而抓住他胳膊的那个男人,有着一头棕金色的卷曲头发,在阳光下闪烁发光。
真是条命大的小狮子,提摩西心想。
莱昂内尔还活着,提摩西不知道他是如何在朱诺斯城的大火和沙尘暴里面活下来的,但是他看上去活得好好的不说,身上还一点伤痕都没有。
以前他们打过交道,莱昂内尔曾经是钢铁玫瑰骑士团的成员,并且在六年之前,成为了钢铁玫瑰骑士团的团长。但是他在那个位置上面没有坐得太久,四年之前,莱昂内尔突然自行辞退了钢铁玫瑰骑士团的团长一职,并且推荐了他的扈从齐格飞既任。
在加文的马车里,提摩西见过齐格飞。那位年轻的圣骑士看上去比他的外表要强大,但提摩西不认为那名年轻人比当年的莱昂内尔更加厉害。不管是管理手段、政治策略还是剑术,莱昂内尔可以说是提摩西见过的在斯刚第王国最强的圣骑士。
关于莱昂内尔辞职的传闻很多,大多的版本无非就是他耽于美色。但当戴克莉希女公爵把莱昂内尔纳入情报部,并且让他出任情报部长,传闻的风向又朝另一个方向倾倒——这是戴克莉希女公爵和金狮子爵的策略。
不管背后的真相如何,事实上就是莱昂内尔在出任情报部长之后,不管什么情况下都戴着手套。并且,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剑术。
“难道你不是那样希望的吗?”莱昂内尔拉住温莎的手腕,看上去并没有用尽全力的样子。他虽然看上去很愤怒,但他没有对温莎施暴。不然以他的体格和臂力,要捏碎温莎的手腕都不是难事,“你一直盼望着那样吧,艾德里安。”
“我怎么会想着你死?”温莎委屈地甩开莱昂内尔的手,“如果是的话,我会把你踢到火堆里,我还去开什么朱诺斯城。直接和你同归于尽算了,那样的结局不是对我们都好吗?”
“对我们都好。是的,对我们都好。”莱昂内尔讪笑着,把温莎强行搂进怀里,似猎食者啃咬猎物般地凶狠地吻他。全然不顾温莎的呜咽反抗,鲜血从温莎的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到地上。
“——!”莱昂内尔紧皱眉头闷哼一声,温莎趁机推开了他。金狮子爵满嘴都是鲜血,看上去舌头似乎被咬破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血沫,扬起的拳头却始终没有落到温莎身上。
温莎大口地呼吸着,瘦弱的胸口激烈地起伏。但他直直地盯着莱昂内尔那湖蓝色的眼睛,丝毫没有要退缩的样子。
“该死!”狠狠地踢了花坛一脚,莱昂内尔看上去有些丧气。“真是的……真……真他丨妈丨的……”他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艾德里安,差不多了吧,如果你的小别扭闹够了,就给我回去。”
“去哪儿?”温莎冷漠地问。
“当然是,和我回家。”莱昂内尔咧嘴而笑,但是那个笑容却十分的}人,好像强行压抑住内心的狂暴冲动,挤出来一个恐怖的假笑。
“丹古堡吗?”年轻的法师垂下长长的眼睫,在得到莱昂内尔肯定的回答之后,温莎苦笑着说,“丹古堡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我家在红泥山庄……”
“我不会允许你回去那里的!”终于压抑不住狂暴的莱昂内尔猛地抓住温莎的胳膊,对着他大声咆哮,“好不容易才把你从淤泥里面捞出来,我不会再允许你回到那个地方!一到冬天你就会生病,那里甚至没有足够的木材供你取暖,连果腹的白面包和不漏风的房间都没有。你要回去之后再生病了怎么办?”
“是啊,确实如此。”温莎将头扭到一边,看着花坛内植物的新芽,“我一到冬天就生病,这些还不是拜子爵大人的恩赐。”
“我说过要补偿的,我会用一生来补偿我过去的过错。”莱昂内尔的声音温和了下来,眼神也变得有些忧郁,“你不是同意了让我补偿你吗?怎么又改变了注意。”
“我没有改变主意,子爵大人。”温莎的平静和莱昂内尔的暴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如你,把我的自丨由补偿给我如何?”
“自丨由?”莱昂内尔不可置信地看着温莎,好像他说出来什么侮辱了金狮家族的话。他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复杂的情绪似乎在他的胸腔中翻涌。“你要什么自丨由?难道你现在不自丨由吗?”
“你能让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温莎问。
“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宽容和放纵还不够?”莱昂内尔说,“怎么,你觉得你得工作组已经开了起来,多年目的达到了,就要一脚把我踢开?”他执拗地把手指插丨入温莎的头发,恶狠狠地说,“别妄想了,没有后续资金,你的工作组随时都可能关停。”
“那又如何?”温莎冷笑着说,“我现在不在乎了。”
“红泥山庄的人你也不在乎了吗?”莱昂内尔猛地捏住温莎的下巴,用鼻尖狠狠抵住温莎的鼻尖,“你是准备要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完全至家族不顾,还要背叛了我这个资助你多年的恩人?”
“关于家族的问题,子爵大人是最没有资格说我的。”手肘顶住对方的胸膛,温莎以抵抗的姿态对面莱昂内尔,“我的要求不多,子爵大人。不管你是否还爱着我,对我来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只要你放我走,让我回到红泥山庄。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如果你在红泥山庄想要和我做丨爱,我也不会反抗。我只想回家……”
“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这些年我对你的纵容,让你肆意妄为,恃宠而骄,我可以答应你的所有要求,唯独这一项不行!”暴怒不已的莱昂内尔一把将温莎推倒,他们一起倒进栽种在花坛内的灌木丛中,激起一大片叶片在空中飞扬,“给我记住,艾德里安!丹古堡就是你家!”
两个人在花坛里扭打成一团,但单薄瘦小的温莎根本不是莱昂内尔的对手。暴怒的幼狮撕扯着他猎物的衣衫,猎物所有的挣扎抵抗和悲鸣,都将会引发新一轮的暴虐欲丨望。温莎激烈地抵抗着他,两条腿甚至蹬断了灌木的根茎。
提摩西四下看了一圈,这个时间,空中花园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本来住在这个浮空塔的人就不多,阿尔瓦又在昨天离开。法师们白天要去进行朱诺斯城的修复工作,要等其他人来,恐怕也得是到了晚上的时候了。
无奈地摇了摇头,身处暗影的提摩西出声提醒说:“这里是花园。”但是他的话并没有引起还在对抗的两人的注意,无奈之下,提摩西只得步出暗影,抬脚去踹莱昂内尔的肋骨。“我说,这里是花园!”
提摩西本没有要踹伤莱昂内尔的意思,但是对方迅速的反应还是让他暗暗吃惊。面对提摩西的袭击,莱昂内尔抱住温莎在地上打了个一滚,溜到了花园外面。虽然两个人看上去都很狼狈,衣服和头发上都是树叶,但是提摩西踹了一个空。丝毫没有伤到他们两人分毫。
我第一次说话他听见了。提摩西想。阿尔瓦曾经袭击过莱昂内尔,那是他们在火焰和暗影的加持下的一次成功偷袭。看的出来,温莎对莱昂内尔很重要,阿尔瓦成功那次,莱昂内尔全身心都在看着温莎,丝毫没有对外界有着任何警惕。
爱情会让最强大的男人都变得弱小。在感情面前,即使是最冷酷的人,也会显露温情,最强大的人,也会流露出脆弱。死亡渡鸦曾经对提摩西说过,在爱情面前,任何男人,都只是个无助的孩子。
莱昂内尔警惕地看着提摩西,怀里还紧紧搂住温莎不放。温莎挣扎着踢开他,他脸上那茫然失落的表情,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受伤了。
“崔德威大人,你的伤……”温莎恭敬地说,一边还不忘整理自己的仪容。在别人面前,他永远都想展露出那优雅而且得体的一面。“不去房间里休息一下吗?需要我给你换药吗?”
“那个烟斗……”莱昂内尔并没有看着提摩西的脸,而是盯着他手上的烫金嘴烟斗,他的喃喃自语传入提摩西的耳朵。但提摩西并未对此做任何表示。
很明显,温莎这是在向提摩西求救,他的意思很明白——带我离开这里。如果提摩西放任不管,那么温莎的下场可能就不是头发上面沾上几片树叶那么简单了。提摩西权衡了一下,沉默地微微颔首以示应允。
看着温莎跟着别的男人走了,莱昂内尔几乎咬碎牙齿。他想要跟上去把温莎扯回来,但提摩西及时拦住了他。“纠缠不休的男人,实在是太难看了。子爵大人。”提摩西冷冷地说,强大的威压之下,莱昂内尔暂时住了手。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柔声轻唤,却并未换来温莎的回头。他站在空中花园里,眼睁睁地看着温莎离他越来越远。“对不起……我还是没办法放手……永远都……”
几乎是逃跑一般,温莎冲进了提摩西的卧室。刚刚进入屋内,他就抵着墙壁大口喘气,没有喘几口,眼泪源源不断地溢出眼眶,身躯顺着墙壁滑落,跌坐在地上。
“我不关心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提摩西倒了一杯水,递到温莎手上,“你可以在这里呆到他离开花园为止。”
接过水,温莎沉默不语。金合欢树沙沙作响,阳光透过树叶,给卧室内洒下点点光斑。“今天非常感谢你,崔德威大人。”过了很久,温莎才憋出这么一句话,他抿了一口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其实我们之间本来应该什么都没有的。”
提摩西没有搭话,他搬了一把凳子,坐在上面静静地抽烟。
白天渐渐消逝,傍晚时,朱诺斯城将要穿过一片雷云区。昏暗的天光,预示着今夜有雨。
告别了收留自己一下午的提摩西,温莎打开门走出他的卧室,出门就看见一个充满侵略性的人影站在门外。
是莱昂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