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白天。依萍出了门后, 傅文佩照例在家里做些家务,却有些心不在焉, 她这个人就爱多思多想,平日里依萍就不让她省心, 那个舞厅工作,很是让她提心调胆。昨天依萍又顶着个巴掌印回来。
不论文佩怎么问,依萍都不想说,她又一向强势不过依萍,只能暗自猜测。而且有几次依萍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好像有什么事想告诉她又开不了口,最后什么也没说。她这样着实让佩文佩着急。
就算她不说, 傅文佩大概也猜得到, 那种鱼龙混杂的工作环境下,能有什么好事,也许天天都不太平,好在还有个何书桓每天跟在依萍身边。不然, 傅文佩不会睡得着一个踏实觉。
当她正擦着桌子时, 大门处传来有力的敲门声。她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这个时候有谁会来?”一边走过内院去开门。
看到门外站得笔直,一身丝质黑长袍,不怒自威的陆振华时,傅文佩不由得愣住了。陆振华也耐心地任由她打量,好一会儿,文佩才老脸一红, 声音不大:“振华”。
陆振华直视着她,“不请我进去坐坐?”傅文佩微侧过身,忙垂下头去:“是我疏忽了,快请进。”
陆振华在小小的院子里打量了一圈,麻雀虽小,居家过日子的东西到不少,洗衣板大水盆,铁锹扫帚,而且摆放得有序整洁,玻璃窗边,还种了两株文竹绿化。
文佩把人请进了门,就急忙去泡茶,因为紧张的关系,拿着茶叶的手都在抖,她为了掩饰她的动作,找话题说:“这里没有你爱喝的人参茶,只有香片,将就点行吧。”
陆振华单手接过茶,从容道:“你也坐下,不要那么拘谨。”好像他才是这儿的主人一样。
文佩听话地也坐下来。说真的,傅文佩见了陆振华真是忧喜掺半,她见了自己的丈夫自然是开心的,虽然他这么多年一直在忽略她。
忧的是,不知道是不是依萍又闯祸了,昨天她那个巴掌印子还那么鲜明,搞不好就陆振华打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巧,他今天就赶过来了。不过她却是不能直接问:依萍是不是你打的?那样难得的见面,气氛一定会被她搞砸。
陆振华的目光扫过这个房子,两间卧室一间客厅,最普通不过的住宅,在他眼里当然是相当简陋了。他的目光落在对面榻榻米上的老虎皮上,神色微动,“那是我送你的虎皮,你到现在还留着?这可有些年头了。”他记得那年他还年轻,他们新婚不久,他打猎满载而归,虎皮这种战利品,自然地送给当时的新宠文佩。
傅文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光复杂又怀念:“是啊,那是我唯一剩下的,我每天就坐在上面做些针线,冬天时最暖和。”她日子再艰难时,也咬牙硬撑没有把虎皮卖掉,这是能证明陆振华曾经宠她的唯一证据了。
陆振华感慨地叹息一声,“岁月不饶人,文佩,你跟着我也快三十年了,我们都老了。孩子们也长大了。这几年虽然不住在一起,我也一直当你们是陆字的一份子。恩恩怨怨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再相互耽搁蹉跎下去。”
傅文佩听着他的话,面上一怔,他突然跑到这里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想解开心结,还是对她们又有了什么安排?傅文佩心里有些打鼓,不过也有丝雀跃,“振华,你是想……”
陆振华没仔细听完文佩的话,他挥掉了那些刚要冒头的伤感的情绪,又看起她们的摆设来,“这里也太简陋了些,你愿不愿意换个房子?”
文佩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我们在这住得也挺好的,街坊邻居都是熟人了。有事还可以相互照顾,再说,只有母女两个,生活很单纯,这个地方也住得开。”
陆振华却拧起了眉头:“那是以前,依萍这么大了,若是真不想念书,早早地嫁人才是正途。若是亲家过来,看到你们只住这在这样的地方,会被看不起,也许连带的要拉低依萍在他们心中的分数。文佩,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商量着,给你们买个好点的房子,你可以自去选一选,若是有中意的就定下来。”
他说得毫不心虚,破房子也是他给的,嫌破的也是他。他是个强势的人,特别是在依附他的女人面前。习惯性地把他的想法加在别人身上,而傅文佩也向来是最逆来顺受的一个。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傅文佩真的惊讶了,好端端,为什么会想起给她们买房子,难道真是为了依萍嫁人做准备:“振华,这个事情太突然,我还要跟依萍商量商量。你……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他如非必要从来不踏足这里,这还是五年来的第二次,第一次是盛怒之下来置问她。]若是说陆振华想她和依萍,想把人接回陆宅。这种奢望她从来不想了,而且一日有雪琴在,她就只能受压抑压迫地活着。还不如自己住来得自在。现在生活费足够,她不用再为钱的事担心。除了依萍偶尔的冲动会让她操操心外,她过得很平静。可是振华今天这突兀一下的拜访,真是打乱了她的节奏。
陆振华手指轻叩桌面,手上红珊瑚的戒指趁得他的手指白皙又贵气,他直言不讳道:“我要移民去美国了,在走之前,我希望安能顿好你和依萍。最好她能出嫁,何书桓那小子人还不错,这样我也走得安心。不管怎么说,你为我生了女儿就是陆家的功臣,我会让你的晚年衣食无忧,你想要什么可以尽管和我提,在走之前我一定尽力办到。”
傅文佩大惊失色:“你要去美国?!什么时候回来?”她一个妇道人家,在闺中的时候读了些书,不过是四书女则,接受的是老派的教育,要遵守三纲五常,要以夫为天。她还是后来知道有个地方叫美国,听说很大,足中国一样大,只是好远,是地球的另一边。她当下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陆振华看着她,认真地说:“文佩,我年纪大了,经不起多折腾几次,除了尔豪参军不和我们走之外,我们全会搬过去,也打算在那边养老,或者国内局势有相对安稳的一日,我也许会再回来。”
华夏大地已经乱了,他能曾经位致一方枭雄。,自然看得清这种混乱的局面,不是十年二十年就能解决的问题。就算打退了外辱,自己人也是四分五裂一盘散沙,要慢慢的磨合发展才成。
英雄都爱乱世,因为机会也足够多,可惜他已经老了,也许寿缘不过少,再提不动枪杆子,若不然,定要凭着本事,争霸一番。这也是尔豪要去从军,他那么爽快就答应的原因,自己做不到的,总希望他的继承人能继续。
傅文佩听了这个消息,不敢置信地哭出声:“你这是要再抛弃我们母女一次,像当年你在东北抛弃其他人一样?”
陆振华被她一语道破主旨,脸上有些下为来台的尴尬,清咳一声:“上海这个城市不错,冬暖夏凉,又有淞沪停战协定保护,日本人不敢打进来。你已经住得这么久了,也习惯了。不是我不带你走,而是你想过没有,依萍跟了书桓,怎么可能会出国,难道你不想和她一起吗?”
傅文佩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都是实情,她已经不能离开上海了,她更不可能离开依萍,可是虽然理智上知道是如此,还是有种被抛弃的悲凉,虽然现在他们也是分着家的,可是她知道陆振华还在这个城市,就在不远处。若是陆振华真走了,她可是一点念想都没了,像是被人抽掉了主心骨一样。所有委屈一时间都有涌了上来,口不能言,呜呜地哭了起来。
看她哭得伤心,陆振华老脸也红了,可是他是真没打算带上她们母女,他也想过点简单的安生日子,若是带上了文佩和依萍,生活就简单不了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现在快刀斩,省得以后大家都难看。
他僵硬着坐在傅文佩对面看她掉眼泪,留下一句话:“情况都跟你说了,等你和依萍商量一下,有什么要求要添置的,都来找我,若是你们舍不得这个房子,跟房东说说买下来也是一样的,不过我更希望你们买个好点的,钱不是问题。”说罢,他就扬长而去了,留下傅文佩一个人在那里伤心落泪。
依萍回来的时候,傅文佩还在哭个不住,她当时就急了:“妈!是谁欺负你了?你怎么坐在这里哭啊?”一起跟来何书桓也上前来,“伯母,你有事跟我们说说,我们大家一起想办法。”
傅文佩哽咽着说完了刚刚的事。依萍恨声道:“他真的来说了,亲口来告诉你。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残忍!
自从我们般到这里,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不关心你也不关心我,我们怎么生活,他从来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五年来的漠视,不管不理不在乎我们。妈,他对你绝情到底了,现在更是要弃你而去,还有哪一点值得你留恋的!”
傅文佩平复了一下呼吸,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她已经发泄过了,不想在小辈们面前多谈她的感情。
“你爸爸说得对,我们不可能离开上海的,你能离开书桓吗?”
依萍动作一顿,是啊,她不可能走,这里她有爱人有工作,她的一切都在这里。如果让她妈妈自己去跟着陆家离开,那她妈无异是羊入虎口,到时候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的,一定比现在情况糟糕多了。
依萍说:“其实现在这样,说不定更好,等他们都走光了,就再也没有人和我们针锋相对了,日子会越过越好也说不定。”
文佩抹了一把眼睛,“你爸爸让你和书桓,有空过去一趟,他有话找你们谈。”
十二号的下午三点,上海的火车站前,正值客运高峰期,旅客们拖着大包小包三三两两地走过。有的不太赶时间的,就会回头瞧瞧那波吸引人目光的年轻男女们,不认长相气制裁都高出普通人一截。
这一行人正是尔豪如萍他们,今天是尔豪坐车去重庆报到的日子,军部这次在上海招了50人,由一名教官一同带过去。因为雪琴还在生尔豪的气,所以她在家里没有来,陆家只由如萍梦萍来送,方瑜杜飞书桓也一起到场。
如萍一路跟尔豪说着注意事项,毕竟之前他没有离家外宿的经验。那一条条砸得尔豪晕头转向,不过他还是用心地记着,没有一点不耐烦的样子。如萍先前说了一堆,总结起来无外乎只有几个大字,照顾好自己别吃亏!
梦萍虽然还是气哼哼的样子,不过一直在哥哥身边绕前绕后的,小丫头的眼角早就红了,趁得一双凤眼更漂亮水润了。她那样眼看要炸毛的样子,让尔豪于心不忍。又哄又骗地说了好多好话,最后才得到梦萍免为其难地肯和他说超过一个字以上的句子了。杜飞和何书桓看着这样的情况闷头偷笑。
方瑜则落后了他们一步,明明就是些闲话家常的轻松话题,可是当尔豪和他两个妹妹说话时,那种自然的宠溺亲密,她总有种被排斥在外,插不上话的感觉。
杜飞笑得一脸阳光,说:“没想到你这么狡猾,一声不吭就去从军了。若是我早知道,兄弟你一定会多个战友的!不过这样也好,我回去就跟老总申请做志愿军去采访前线,到时候,我们这个无敌搭当组合就能双剑合璧了。
书桓笑着揽过杜飞的肩,“别忘了还有我,我们可是人称三剑客,你们双剑合璧了,让我去喝西北风吗?”轻松的话语减轻了离别的愁绪,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她们还遇到了老熟人石蕊,梦萍和她最熟,平时家教出来的感情:“石姐姐,你也是来送我哥的吗?”
石蕊没有正面回答,笑着和众人都打了招呼,面对方瑜时,从容自然,目光没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好像不认识的样子。
方瑜是知道石蕊的,尔豪他和石蕊相过亲的事,方瑜知道得清清楚楚。当然也知道石蕊和陆家人走得近的事,不过没想到这么熟了,他们那亲密的样子,明明就是闺中蜜友。这让融不进她们间的方瑜很不舒服。
他们这一路走过来,虽然放慢了速度,集合地点还是到了,那边正好有一群跟尔豪一样的人在等着。分别在即,尔豪分别和两个朋友拥抱,又亲了亲梦萍如萍的额头,最后拉过方瑜,去说体已话。
方瑜是因石蕊也来送行的事,而她竟然早没收到风声,嗔怪了尔豪一回,尔豪事先也不知情,被误解也好生无奈。此时石蕊也凑在如萍她们耳边,开始解释了她在这里的原因。
本身不具备特招条件的人,想要进军部是要经过特训的。原来石蕊不在的那几个月,正是参加特训去了,没想到尔豪竟然跟她选择了同一条路,她也觉得挺惊讶呢。
如萍和梦萍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事情有趣了,她们老哥头疼的日子要到了。
没一会儿,那边的教官已经开始召集点名,所有人员要登车了。一行人恋恋不舍地望着尔豪,挥手告别。等尔豪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后,石蕊俏皮地向女孩儿们眨眨眼,就挥手登入车门,比起之前的温顺柔弱,不知何时她举手投足间竟多了分飒爽。
方瑜措手不及,愣在了原地。一行人目送着列车离开,往回走时,方瑜装不经意地问:“石蕊怎么也上车了?”
两个男生也一脸的好奇求解的表情,如萍只得解释了一遍:“之前就有一段时间小蕊没来我们家,就是被家里安排到部队的后勤处实习,正好是尔豪要去报到的部队。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
方瑜嘴唇微颤地说:“石蕊她也进部队了?还是和尔豪一个单位?”如萍点点头:“她舅舅是那个部队的长官,要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历练。”
方瑜觉得这个世界太不对劲了,要不就是自己幻听了,那个石蕊看向尔豪的目光非常眼熟,跟她自己看尔豪没有区别,那眼中明明都藏着浓浓的深情。就算她掩饰得好,女人天生敏感,方瑜细心打量过,便注意到,再说他们俩人有一段让人不太放心的相亲经历。
方瑜现在恨不得揪住尔豪的衣领狠狠地摇晃,问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尔豪没像方瑜考虑那么多,在一帮全陌生的人当中,竟然有一个老熟人,这让他对未来的忐忑也减轻不少,两个人很快就聊了起来。他还没意识到,从军后收到的第一封信会多么长多么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