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外面乱成什么样子, 大上海舞厅,在暗淡的光线中, 客人们的心情总能不由地放松下来,歌女们的声音或柔媚或清亮, 众人随歌起舞。这一片升平景象,真有那么一种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颓靡味道。
依萍连唱了几曲后,得到了如期的热列的掌声。她拍拍被高涨的气氛熏红的面颊,朝何书桓与秦五爷那桌走去,却正好看到过道边正冲着她眨眼的方瑜。
依萍向书桓那边挥了一下手,就快步走到方瑜这里, 叽叽喳喳地说:“方瑜, 你能来看我真是太惊喜了,我正好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
方瑜的脸色稍稍有些苍白,不过在这样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出来,她笑嗔了依萍一句:“我还怕面子不够, 白玫瑰小姐会对我视而不见呢。看来你还算够意思, 没有直接路过假装不认识。”
依萍被她逗笑,又想起什么四处看看。方瑜皱着眉头问:“你在找什么?”
“咦?怎么就你一个人,尔豪不是和你形影不离的吗,他没有来?”
方瑜听她提起尔豪,脸上现出忧色,她垂头叹口气,有些自嘲地说:“唉, 我现在他那里可不是最重要的,他在家里陪雪姨当孝子呢。其实我正为尔豪发愁,要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来大上海买醉了。”
自从依萍和书桓和好后,依萍每日忙着约会和上班,和方瑜几乎没怎么碰面,对彼此现状都不了解,方瑜便跟她说了尔豪要从军的事。
依萍对这事到是真挺惊讶的,“尔豪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只会哄女孩子的花花大少,一点真本事没有。没想到,他会有这么有魄力的时候,真要去从军啦?奇怪,书桓怎么没向我透露过,他瞒得可真够紧的。”
方瑜垂头丧气地说,“不是书桓瞒着你,他根本也不知道。就连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尔豪这次是铁了心要走,谁都留不住的。而且他说他要去实现理想,我若是说得多,在中间拦着不让,他以后定会怨我的。放他走又舍不行,我真是难过极了。”
依萍皱起了眉毛:“那现在怎么办,你不就是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他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要娶你?我听说现在的军队里女孩子也有不少,他完全有向外发展的可能。你能为了他守身如玉,他能为你守着吗?都说本性难移,他那种风流性格,再谈一个女朋友也不稀奇。”
方瑜被说中了痛处,虽然尔豪跟她百般保证过了,可是她就是怕他移情别恋啊。两地相隔这么远,部队里通讯又不方便。这距离拉开了,不知道感情会不会也跟着拉开,方瑜异想天开地说:“要不,我也去报考军队试试?”依萍刚才不是说军队里也有女人,那她去也行吧,尔豪也没上军校,是后来自己考进去的。
依萍看看她,质疑地问:“你有什么特长,画画?学美术的去从军,难道让你去战场上坐下来画画,吸引敌人注意力吗?”这话很犀利,不过绝对是实话。
方瑜一脸的沮丧:“我也猜到不行,可是尔豪过去了,让我一个人在这边总觉得不踏实,心里空落落的。”
依萍瞪大眼睛问:“你真陷下去啦?你让自己那么认真?难道尔豪走到哪儿,你都要跟到哪儿吗?他匆匆做出这个选择,而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就看得出他爱你不够深,不然哪舍得离开!”
方瑜有些生气地看了她一眼:“你有嘴说我,怎么不说说你自己。怎么不问问,你对何书桓是不是认真的?前几天还爱得死去活来,现在到是会说风凉话了。当我们没坠入爱河的时候,嘴上都能说得潇洒。真遇上了,就再舍得放手了!”
依萍也知道说错了话,怕真惹恼了方瑜,有些不安地看着她。方瑜看她的那个样子,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补救道:“重庆也不算远,至少一年还能见上几次面,比去美国强多了,尔豪若是真的跟他们家人一起移民,我真的只有哭的份儿了。”这是安慰依萍也在安慰自己。
依萍一惊:“移民,什么移民?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是在打比方吗?”
方瑜更惊诧地看着她:“你又不知道?陆伯伯没跟你们说吗?这段时间我也忙疯了,心情又低落,没来得及跟你聊天,陆家要全家移民到美国去。如萍收了美国一所学校的通知书,陆家为了她上大学方便,决定举家移民过去。其实,现在这个种局势,有点门路背景的,出国避乱也大有人在。”
依萍听了前两句说就再也听不进别的,她‘腾’地站了起来,神色都有些怔怔的,嘴里叨咕着‘他们要移民’‘还要去美国’。
方瑜被她吓了一跳,也跟着站也起来,挽住她的胳膊:“依萍你没事吧?不要吓我,这件事对你冲击真这么大吗?”
依萍倔强地想在方瑜面前表面出风度,可是她手握得紧紧的,快要把她的衣襟都扯断了,还是不能够平静下来,她压抑着说道:“没有,我爸从来没和我们说过,看来,他是又打算抛妻弃女了,反正这种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只是她心里的不甘一波一波地涌上来,要把她燃烧殆尽。
方瑜见她眼球都充血地红了,忙小心地拉她坐了下来。依萍本来在大上海就很受观注,刚才那么一下,周围不少人都开始看过来。当然,大多数是男人,想上前和白玫瑰搭几句话。
方瑜见她这样,马上收起了自己的委屈,安慰地说:“你别冲动啊,也许是陆伯父最近的事情多,还没来得及和你们说,我听尔豪说,如萍要明年才开学,至少这边还要住一阵子的,不会马上走。”
依萍失控地尖声说:“如萍如萍,又是如萍!为什么她想要什么都能轻易得到,我就这么难,总有人人巴巴地送到她眼前。哼,出国!真不知道她们母女给爸爸灌了什么迷汤,为了她一个人,竟然同意了全家背井离乡这么荒唐的事!”
方瑜见不少人闻声看过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小点声啊大小姐,想让别人看笑话吗?”
依萍嫉妒的火焰点着,就一发不可收拾,她顾及着场合才低声吼道:“你不懂!这些年我和我妈过得是什么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一点生活费都要忍气吞生才能拿得到,若命该如此也就罢了。
可是我的爸爸明明就健在,他住在有佣人有司机的大房子里,带着他那个恶毒的老婆。还有那两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跟我做对比,我却要生活在最下层,操心衣食住行。同样是他的女儿,他怎么可以这么偏心!还有那个雪姨,她根本就是个妖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凭什么命运如此不公,她们怎么配!”
依萍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真是气极了。方瑜双手并用都抱不住她,正打算向何书桓那边求援。
何书桓也正好看过来,起身要走过来。却被一个人截足先登了,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高壮的大汉到她们的桌边,不算英俊的脸笑得有些暖昧:“白玫瑰小姐,在下久仰大名啊,不知能否请你喝一杯?”
方瑜对于这种搭讪可是头一次见,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去看依萍。依萍冒着火的眼睛瞪过去,向是面对杀父仇人似的。
那男人被看得一怔,目光中有些玩味,在这种交际场所捧捧歌女舞女寻开心,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他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我只说请人一杯酒,还没摸摸小手搂搂小腰呢,白小姐就这种激烈反映,真是让人惊艳。”
依萍接下去的反映让他措手不及,她拿起桌上的大半杯酒,就在那人以为她是接受示好之际,豪无预兆地拨向那个男人。没有防备之下,男人给泼得披头盖脸。
那男的当下大怒,“臭娘们,敢泼本少爷!不想活了是吧!”他抢起巴掌,力劲十足的一下打下去。依萍根本躲避不及,那人本就长得粗壮,挟着被泼酒的怒气的一掌,更是带十足的狠劲。
走到一半的何书桓,看到那人举起了手便加快脚步,可是他还是没来得及阻止,响亮的一声脆响,依萍的脸瞬间歪向一边,她人也被冲力带倒在沙发上。这个变故也就分分钟的事,周围的人看见有人闹事,呼拉拉地向后散出一片空地。
方瑜也有些傻眼,她焦急地跟过去时,惊呼道:“你怎么样依萍,天呐,你伤得好重,嘴角都流血了。”
何书桓惊疑地看看依萍的狼狈样子,当下就怒了:“你这个混帐,竟敢在大上海公然打女人,我今天要替天行道收拾你!”
说罢他就一拳挥过去。不料被人机变地挡下。这个男人也是个硬碴,不过是兴趣高涨地来搭个讪,竟被个贱人故作清高地泼了酒,现在竟然还有人说要替天行道收拾他,男人冷笑道:“好,这个大上海我算是见识了,都是些莫明其妙的东西,今天本少爷就奉陪到底。”
男人手下也是有真功夫的,何书桓一时间讨不到便宜,有些心惊。何书桓一向自负身手不错。没想到碰到了个练家子,甚至在不已经挨了好几下,对方还是毫发无伤。
那男人被酒泼过的短发,在他的动作间,有水珠飞溅出去。旁边的人看得热闹,两人的动作也是有进有退,这种过招比单纯的混混打架好看多了,甚至有人吹起口哨叫起好来。
何书桓的胃被踢得隐隐作痛,额角也滴下汗来,心里暗骂,看来踢到铁板了,这人不对对付。就在何书桓要惨淡地落败之前,秦五爷带着保镖一脸铁青地分开人群,沉声怒喝:“干什么!你们当我大上海是什么地方,都给我住手!”
在了解事情的经过之后,秦五爷的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水来,他先是向那位先生好言好语地道了歉,那人也不纠缠,遇到这样的脑残只能自叹倒霉,在秦五爷赔礼又陪笑后,就挥挥手不耐烦地走了。
秦五秦之后把依萍书桓和跟着不走的方瑜,拎到了他的办公室里。保镖关了门后,他当下就沉了脸色:“白玫瑰!你第一天来这里,我就说过,这是开门做生意迎客的地方,不是任你胡闹的场所。敢无事生非泼客人的酒,你日子过得太安宁了吧!不觉得过份了吗?”
依萍捂着已经肿起来的脸,本来的花容月貌,被肿起的一边破坏殆尽。她的嘴里有血腥味,好像有两颗牙松动了。方瑜跟在一边,一直想看看她脸的情况,可是总被挡下,怎么样都看不到,只能跟着干着急。
依萍倔强地静立着,她今天真是够倒霉的,本来听说了陆家要移民,而她竟然没接到任何消息,就压了一肚子的邪火。偏偏有没长眼的登徒子撞上来,她就借机拿他发泄。没想到,反而惹来一身腥,她被打了不说,还害得书桓也跟着打架。
如今听到秦五爷开骂,她能怎么样,只能闭口听着,不然,还能跟他吵不成?她现在在秦五爷面前总会不自觉地矮上一截。
秦五爷骂了一会儿,总结说:没用的东西,再有一次,你敢客人耍大小姐脾气,我就让人好好的调教调教你。
何书桓皱着眉:“五爷,你怎么只骂依萍,她被骚扰被打了,她才是受害者,难道,你眼中就只有客人,客人就全是对的,她活该受欺负吗?”
秦五爷扬起半边的眉毛;“怎么,英雄救美的戏还没唱完?何先生,容我提醒你,这里是我秦某人的地盘,我在教训我的人,你站在我的地盘上,哪有资格跟我叫嚣?这次我给你一分薄面,我也请你以后看清了场合再动手,若是再闹事,我一样叫人把你扔出去。”
“你!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依萍,我们不要在这做了,不用受这份闲气,我的工资还是养得你和伯母,”他一拍面前的桌子,与秦五爷对视,气势十足地说:“今天我们就辞职不干了。”
秦五爷听了这话不禁笑出声,好像就在这等着一样:“好啊,我秦某人向来不喜欢强迫人,大上海也不是没了白玫瑰就开不起来。既然何先生想要解约,那我们不如谈谈赔款的问题,只要按合同办事,两清了之后,我绝不纠缠。”
依萍本来在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这儿她真的急了。若把秦五爷惹急了,说出些不该说的事,后果可不是她能承受的。依萍拽住何书桓的袖子:“书桓,算了,我以后会多注意,不会再受伤的。秦五爷,是我不懂事,刚才一时气急才向客人泼了酒,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我们这一回吧。”
秦五秦冷哼一声。何书桓却不能理解,他反身抓住依萍的肩:“你怎么了,变得一点也不像你,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为什么要道歉,你就这么喜欢这份工作!喜欢到压抑自己的本性,喜欢到超过我?”何书说得很委屈,他刚跟秦五爷拍桌子叫完,依萍就来掉他的链子,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依萍挣脱他的手,低声说:“总之,我是不会解约的。”
何书桓急得都要抓头发了,听得云里雾里的方瑜也不能理解依萍的坚持,但她好像一点插话的缝隙都没有。
秦五爷淡淡地说:“你们到底要不要解约,说句痛快话,我这里不缺不听管教的歌女。”
何书桓态度相当坚定:“违约金是多少?我出!交完了就和这里再没瓜葛了吧!”他是个重脸面的人,说出的话就不打算收回来。他和报社也签过约,劳工合同里违约金这一项一向都有,不过数目都不大。在他的意识里,根本不会多到哪里去,不合理的话正常人根本就不会签。
可是他漏算了一点,依萍在某些冲动的时候,根本不算正常人范畴,至少当时她是看也没看过条款,就直接写下大名的。
秦五爷有些玩味地看着对面的几人,把那张纸轻飘飘地递过去,漫不经心地说:“不多,才十万,想来何先生也不在乎这点小钱。”他如愿地话音刚落,就看见何书桓僵在了那里。
何书桓看着合同不置信地问,“怎么可能!”
秦五爷好心情地解释说:“我一个月给白玫瑰三百,三年按照违约十倍计算,刚好十万,零头我就不要了。你以为这是我伪造的?那可是陆依萍亲手签的,她总不会记错吧。”
何书桓的脸色以肉眼可见地变得充血,红得涨紫。依萍则是相反地很苍白,几近透明。她说:“秦五爷,我受到教训了,以后都地乖乖的,再也不给您惹麻烦。这个约我是不会解的。”
秦五爷挑眉:“何先生怎么说?”
何书桓心中涌上一股难言的无力,他高涨的气焰被浇熄得连渣都不剩了。何书桓低着头,他无话可说。他是冲动,但是不傻,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而且一看依萍那个心虚的样子,他还能说什么。只能忍气吞生地过完这三年,然后他领着依萍远走高飞,把她娶回家去,再也不给她做出这种事情的机会。
秦五爷态度一变,常年上位的人严肃起来会带着一股威压,又有些语众心长地说:“既然以后还是我大上海的人,那就把皮给我绷紧一点,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白玫瑰!我最后说一次,你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再出状况我绝对不会姑息你!那就不是现在这样客客气气地说话了,我会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实。
何先生也是,你是客人我自是然不会把你拒之门外,不过想闹事地人话是不成的。我们这儿自有专门的保镖护着歌星,只要他们不出手,就说明事态还在控控制范围内。说真的,我虽然对白玫瑰的才华心动,可是也受够了你们的没事找事。既然咱们抬头不见低头见,就互相体谅一下,行个方便,真撕破了脸,谁面子上都不好看。”当然,他秦五爷有本事让别人比他难看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