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夜终南(上)
努努陡然受了重创, 他拄刀挣扎了几番, 终究没能站起身来。
“廖千秋!你会有报应的!”
虽然满脸都是血迹,少年的眼睛却是雪亮得慑人,愤怒之中还带着几分说不上是厌弃还是可怜的光彩。
廖千秋审视着少年, 忽然哼了一声:“是你!”
刚才缠斗中没有看清,现在看来, 这少年的身姿轮廓,极好辨识廖千秋就是死, 也不会忘记这种面容特质!
当年给他施延命术的族长, 就是这么一副小小的纤细身段,穿着重重迤逦华服,面容端庄却无比青涩, 眼中带着自己看不懂的怜悯。这种交织着敌视与可怜的神采, 正在面前少年的眸子里熠熠生辉,让他觉得无比刺眼。
他原以为只有佛家才讲轮回转世, 谁知这一族竟也似有那一点不灭灵犀, 随着血脉代代相传。
“九黎一族?”廖千秋阴沉问道。
“没错!”少年虽然无法站立,却坚持着挺直了腰,毫不示弱地昂首回视。
“……好极了。”廖千秋的眼神愈发阴鸷。
“九黎一族,果然不可小觑。”凤千久捂着手臂大口喘气,也踉跄退出数步, 呈现摇摇欲坠的颓态。原来刚才那一下偷袭,他也未得好处电光火石间,少年把刀气从后心的匹练上传回凤千久的手掌, 从而伤他于无形!
“杀了他。”廖千秋面无表情下令。
他自己不亲自下杀手,仍是防备着少年或有后着。
“这?……我知道了。”凤千久有片刻犹豫。廖千秋担心困兽发狂,拼死一搏;凤千久又何尝不是?只是他现在寄人篱下,既已得令,虽然心有不愿还是得服从,扶着墙慢慢挪向受伤的少年,锁定对方的一举一动。随着不断逼近,负伤之恨和驱策之辱让凤千久脸上显出阴沉冷残的神情,眼中闪烁着冰冷的狼性光芒,如刀锋般锐利的长指微曲,映着月光,散发出如钢铁般的光泽。
“努努!表哥!”丑门海慌乱地大喊,恨不能亲自替他受下一击。
努努想了想,也动情地回了一声:“丑门海!!表妹!!!!”顺便再喷出一大口血,触目惊心的颜色洒满了衣襟。
丑门海悲愤指责道:“凤千久,你为何要为虎作伥,趟这趟浑水!”
凤千久不答话,反是努努奋力道:“不要管我……快逃……”他嘴角挂着血,勉强说了几个字,身子转动了一点,在与瞳雪相距几米的地方委顿坐下,紧闭双目调理气息。
现在任何的创伤,对他都是致命的。
凤千久尖锐的指尖已经探到努努近前。在距离少年面庞几寸的位置,手指颤动了一下。“刀气有毒!!好狡猾的九黎族!!”他忽然嘶声大叫,反手狠狠扼住了自己的脖颈,竟是呼吸不能了。在廖千秋复杂的目光下,凤千久几番尝试着捏起指印,就地驱毒。奈何真气难续,只如一滩烂泥般软倒在地上,面若死灰。
“放了我表哥,我能为你弟弟解毒。”丑门海似乎看到一丝希望,连忙提出条件。
“哥……救我……救我……小海……”凤千久使出最后的力气,连滚带爬到廖千秋脚边,见对方无动于衷,又伸手去扯丑门海的衣角。
而努努则咬牙:“不要救我!九黎一族,没有怕死的男儿!”
廖千秋颜色一沉。虽然门户不同,凤千久仍是自己胞弟,努努这话倒似说廖家的血脉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你这废物!要你何用!”被比得颜面尽失,廖千秋大为光火,抬腿狠狠踢了凤千久一脚,迈过去便要亲自取努努性命。他与九黎族的仇恨,已经蓄了百年,可谓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非是简单的你死我活可以形容!
“不要!!”男人被丑门海拼命抱住腰,从背后死死截住。
“放手!!!”廖千秋拖拽了半天,背后的人就是不松手,被他粗暴的动作牵带着一路滚落在地,膝盖着地,踉跄拖出数米。
廖千秋轻轻叹了口气,终于停下了动作,回身俯视着不知是执着还是固执的女孩。
“你们不可能有血脉联系。”廖千秋用了平铺直叙的语调。“但是,你必然也和九黎族也有关系。”
“要杀,就一起杀。何必分那么清楚?”丑门海黯然道:“我在黎归住了十几年,那里的人就是我的亲人。”
廖千秋神色中羼杂了几分了然,一皱眉避开了这个话题:“难怪你能够遇到涅天蛊王,还与之定契。”
“说的是,也许这就是因缘千里。”丑门海带了几分凄凉仰视他,嘴角淡淡笑开,转向瞳雪的目光变得柔和安静。
“放了他们,否则你什么也得不到。”
廖千秋半弯下腰,抬起她的下巴,眼中的笑意透过眼镜直直逼视对方,折射出面容的阴寒诡谲。
他残忍地慢慢吐气,用自己的气息覆上丑门海的面颊:“我只怕放了他们后,什么也得不到。”
“是你一直不配合,才逼我走到这一步。”男人尖锐道。
丑门海失语。
“别杀他们……我求求你。”沉默了片刻后,她扭转开目光,轻声恳求。
明明是死海无波的声线,却隐约揉进了几分哽咽,几分绝望廖千秋知道,她终于被逼到了尽头。
“……如果你配合的话。”
“好吧,我们谈谈。”丑门海垂眸哽咽道。万般无奈,终究要做出让步。只可怜那一片无争的静谧,终将被外来的恶欲淹没破坏。
廖千秋神色无异,唯有眼角笑意加深。费了些周章,终于得到了自己所要的效果。
破了青山的骄傲,任其驱策方能站在青山之巅,触摸更高更远的位置。
强求不得,软求不得,只能迂回百转,费尽手段心思。自己虽然耗时又繁冗,而对方,也付出了代价,不是吗?
“我要先看看他们的伤势。”丑门海示弱地要求,想了想又附上:“还有你弟弟。”
廖千秋让在一旁,算是默认了。
他有些烦躁地对外面咆哮。“都给我进来!都是一群废物养的废物!”
一群人鱼贯而入,手中捧着黑色的幽暗法器,把瞳雪和努努团团包围。从方位来看,他们正是占据了某种禁锢阵法的几大方位,让两人插翅难飞。
“这是我弟弟的私随。”廖千秋说,语气忽然缓和了。目的既已达成,不若款款相待,让人日后记得自己的好处。
这男人软软硬硬的态度,让丑门海非常茫然。
应声入室的人皆是男子,穿着统一的月白色长袍,面容清丽非常;动作虽然流畅自如,却毫无生气,就像像一种精巧的傀儡一般,面无表情,甚至连行走时都没有衣料摩擦的声音。
人偶一般的护阵者额头上都印着或青色、或金黄色的凤羽图案,随着光线反射出耀目的流彩。
其中,印有青色额印的人与金黄色额印的人之间总保持着几米的距离,谁也不逾越。
“……果然是文人意气。”丑门海照料瞳雪,眼睛瞥见了,不禁暗自咋舌。
看似是某种等级的障碍,其实,丑门海很清楚
荒泯在用一种相当弯饶别扭的方式告诉外人:他“青黄不接”了。
简单的处理之后,丑门海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疲态。
“好了。”她说。
那些人面无表情地上前,把瞳雪和努努挟持住。
廖千秋口气恢复了刚硬:“带我们去找不老方。”
丑门海叹息:“世上没有不老方廖千秋,你若想破了这二百年的诅咒,可以放弃一切世俗名利,潜修天道,六十年或有所成。”
男人嗤笑:“可笑!那种枯乏的长生,要来何用?我要的是不老不死,永享荣华!”他重新握住丑门海的腕子,比方才力气更大,一字一顿道:“不老方自古就有。”
廖千秋缓缓道:
“清王朝善葬明朝皇系,不是因为拱手而得的万里江山,而是为了翻验《不老方》。”
“自古帝王盼长生,疆土越大,野心越大。”
“有一位方士发现了那方子,本以为是本养颜方,却不料前人不老不死之秘全在其中。那人自知无用,便辗转交与九黎一族,正好与那二百年的延命咒相辅相成。”
“是不是?”
丑门海无言。
“陈灵有句话让我告诉你。”男人眼睛眯成一道缝,凑在她耳边清楚地说:
“不老也不该用在你这张丑脸上。”
没有去看丑门海的表情,廖千秋只是对着她的耳廓轻轻吐气:“不过,我不这么认为……你养的蛊说得对极,他不识货。”
“没有不老方。”丑门海重复。
“没有?”廖千秋冷冷一笑,掏出一张帛绢,抖在她面前:“这首歌又是谁写的呢?”
丑门海的神色一僵,话已脱口而出:“这歌词从何而来?”
廖千秋扬起下巴:“二十几年前,我在一处雪原发现了几十具尸体,其中一具尸体身上带着这卷歌词,旁边标注着不老方三个字。”
丑门海的声音已然微微颤抖:“你看到了?”
“哼,那种水平还想染指不老方,简直是不自量力。”廖千秋扶了扶眼镜:“顺便一提,那种伤口根本不是人类所能造成的纵然罕有人迹,晾在荒原仍是太过明显。我辛苦替你们善后,现在也该讨点劳苦费吧?”
“既然如此,”她叹口气道:“路径你们已经拿到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呢?”
“入口!我们根本找不到入口!”廖千秋咆哮。绕了一个圈,为何又回到起点了?
丑门海死死咬住嘴唇。
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么长,她要求道:“把你画的地图拿给我。”
廖千秋早有准备,让人把自己所绘的水墨地图递给她。他一世奸枭,心蕴傲气疏狂,笔墨倒也是一番霸道峥嵘。丑门海扫视一眼,点指其中一处山坳:“入口没错。这是终南山。”
“果然……”廖千秋呼出一口气。
终南山脉处在秦岭一段,西起武功,东至蓝田,茫茫八百里秦川,有子午、褒斜、傥骆、蓝田、横岭诸谷星罗棋布,又有南五台、嘉午台、首阳山、太白山等名峰耸峙,构筑了秦陇文明的神秘源头。
“北斗的星,是谁温柔的眼睛……”她清唱一句,手指在纸面上慢慢划动:“北斗星必须在穿过终南山眼位置时,取星轨之径进入终南山谷。”
泉,山之眼。
终南之眼,不是任何名泉,而是终南山子午谷里一掬小泉。
泉名微隐。
“道至尊,微而隐,无状貌形象也;但可以其诫,不可见知也。”正如老子所言,道为万物主宰,而微隐则是万道之眼。
廖千秋的神色却并不愉快。
他冷冷道:“你不必耍这种把戏,我们用仪器测算过,以北斗星轨之向穿过微隐泉,但是几批人皆是一无所获,那根本不是天寿宫的入口,只是个幌子罢了。”
“你的方法有误。”丑门海摇头。
廖千秋不悦地否认:“不可能!就算没有方法,整座终南山都被我们翻遍了,根本没有什么入口!”
“我只知道这个入口。”丑门海把地图推到一边。
男人眼中几乎喷火了。
“我知道你人心眼好,不管什么样的废物都能照顾得无微不至。”
“别忘了那些社会底层的垃圾还在我手里。”廖千秋又下了一剂狠药。
丑门海再度陷入沉默,微微开口呼吸。似乎只有这样,方能平复她心中的汹涌翻腾。
“所以说,科技是把双刃剑。”她缓缓道。
“都说了需要北斗星在那个位置,自然是有它的用处。”
“如果哪天科技可以控制星辰移位,你们再利用它吧。”
廖千秋目光闪动:“有什么凭据?”
丑门海双唇微启,最终吐出三个字:
“夜终南。”
“不能去!”一直安静努努忽然捂着伤处大吼。语调的凄厉与愤怒,就算是刚才也难以企及。
“听了这么半天,原来你们要去那里!绝对不行!!”
丑门海对努努安慰地笑笑,但还是坚持自己的决定。
“你们去的是日终南,而不老方”丑门海用手轻点廖千秋手中的图,一丝淡淡的墨色顺着指尖流出,瞬间晕染了整幅画面。画中笔触蜿蜒自动,山河重整,山势的布局也缓缓移位,显出了一派全然不同的格局。
黑色的画面,白色的线条,似乎在寥寥山水之间,隐藏着无尽的杀机。
“在夜终南。”她说。
凡隐逸,必终南。
秦岭乃天下大阻,终南隔了万丈红尘,这是个沽名钓誉的绝佳地点。
而夜终南则不同。
那是所有退守在信仰与恐惧边缘的存在的乐土。
你们所忘却的,所怀疑的,所不相信的,所证明绝不存在的,尽在夜终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