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03:当别扭来敲门
有多少鬼, 便有多少神。
九天之上, 有那诸般神灵,位列瑶池仙界;九幽之下,亦有广众阴灵, 归处阎罗殿堂,阴阳平衡。
所以说堕神私造神系, 神魔难辨,颠倒善恶是非, 不仅仅是在逆天, 也是积蓄一场倾覆平衡的浩劫大祸。
森罗之处,一片殿堂楼宇背靠阴山林立,殿宇毗连, 楼阁耸峙。又有绵延千里的变异妖花, 通过接触把鬼魂阴差腐化为异类妖魔,虚影变为真实的血肉, 游荡着逼近最后的关隘。
在堕神大军与地府的对峙中间, 只剩下一道虚化的弱水,宽九千米,深达万壑,把变异之花与地府隔开。
这最后的屏障,也抵顶不了太多时间。
地藏站在弱水之畔, 一袭珠袍曳锦。他看向重重楼台,神情肃穆,手捏轮回法印, 开无相因果之门,把地府内不得避入天庭的生灵们全部送入其中。
“这也是不得已的最后选择。”他对为其护法的谛听说。
无相门中的生灵,被送入的是堕神覆灭之后的时空;倘若堕神一日不亡,便一日不入轮回——倘若堕神取代天道,便是永不超生。
大大花神色更冷,目光转向弱水另一侧,沉声道:“来了。”
一个身影犹如闲庭信步,穿过层层妖花来到弱水边缘,声音隔了数千米的弱水犹如回荡在耳边般清晰。
“还以为那个不争气的花神遇到什么险阻呢?不若是被虚化的弱水而已。”那人昂首嘲弄道:“在我堕龙王敖殇面前,没有拦得住堕神大业的事物。”
“区区堕神,便想要翻了天地吗?九天之外的世界,怕他还受不起!”大大花反讥回去。
“受不受得起,不是你说了算的!”敖觞猖狂一笑,数道龙骨斜斜刺出肌肤,膨胀间更多怪刺嶙峋而出,发出嘎吱嘎吱的尖锐摩擦声响。转眼之间,一个人形变成了一条千米有余的龙。
不,应该说“曾经是龙”。在地藏与大大花两人眼中,这条龙的鳞片大部分都已剥落,肢体鬃毛也没有活性,反射着黯淡的死气。凹凸不平的血肉表面曾被雷殛劈得焦黑不堪,处在一种缓慢的腐坏状态。龙尸粗大的尾巴上生着一排巨大、短粗的骨刺,微微一摆就会在空中造成雷鸣般的闷响。
敖殇的人形部分像一个小小的瘤融入龙心的位置,只有一张面孔和两只手臂露在外部。分明是一个活人,被拼接上焦黑色的龙尸,可是看起来就如人的身躯已经被尸体吞噬一般。
嘶哑的声音也不知是从龙尸的胸腔内还是从敖殇的口中传出:“看到没有!这就是力量!”
“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地藏一脸震惊地看着诡异恐怖的转变。
温和的地藏有个毛病,偶尔会口吃。
所以他总爱说单字,免得万一掉链子惹笑话。比如“善”,“善哉”,“何解”,“无妨”,等等。
“你们都是……都是……都是都是都是……都是……是”地藏口吃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
“小作坊出品的。”
末了又小声补充道:“手工的,挺好。别自卑。”
就连大大花都很无语地站远了一些。
敖殇肯定是生气了。
龙尸发出巨大的怒吼,森白的獠牙泛着青色的寒芒,在敖殇的控制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使出一招龙吸水,被虚化的弱水瞬间被吸走大半。
失去了弱水的阻拦,地府整个暴露在敌人的攻击范围内。
不复神龙那腾云驾雾神通的龙尸像一只笨拙的蜥蜴一般爬行着,动作却迅猛之极,趟过变异的花朵无法延伸的领域,挟带着千钧的力量向地藏扑了过去。
“我,我们合力,力力力战它!”地藏激动地说,激动得浑身都哆嗦。
“给我老实呆着!”大大花一瞬间化为谛听原身,后退一蹬,巍峨大山一般的躯体矫健地迎了上去,巨口大长,死死咬住了龙尸的脖子;而它的后腿一旋一蹬,利爪已狠狠刺入龙的眼窝!
龙尸的攻击并未因此迟滞,一甩头向缠斗的谛听喷出墨绿色的毒焰。
谛听双眼圆睁,看澈一切的双目中倒映的是究极的毒,是必然的死亡。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大大花仓促抵抗,预想的疼痛与黑暗并未到来。
一团焦黑的躯体从自己面前摔了下去,僵化的双臂仍保持着护在他面前的姿势。
“特别特别特别……特别疼。幸好没……没,没喷在你身上。”
那团被腐蚀得看不出面容的肉团随着发声露出粉红色的口腔,似乎傻笑了一下。
然后,连那傻傻的笑容也被剧毒溶化了,只留下一滩褐色的液体。
大大花望着那滩水迹,头脑中一片空白。
“两只谛听……挺,挺好。”
“你叫大……大花。”一支温暖的手掌抚上自己的头。
“你叫……大花。”那手似乎又拍了拍自己的同胞弟弟。
然后是相当苦恼的声音:“怎,怎么办……本来想一个叫大花一个叫小花……啊的。结,结结果……磕巴了,唉。”
后来,这个男人总是和和气气地,和气得无微不至,耐心得有点烦人。
“结巴菩萨,学个鸭子叫给我听听,我去人间给你买瓜子。”自己曾经拿地藏的结巴打趣。
“我我我……我不想学鸭鸭……鸭子叫,”地藏老实地摇头:“大老远的,你也不用给我买瓜瓜瓜瓜瓜瓜……子。”
他说完才恍然大悟,也不介意,微微一笑作罢。
在这种明知永远不会终止的岁月,陪他守在最冷清、离死亡终结和生命开端都最接近的轮回所在,自己却越来越心烦意乱。
“这个是伊丽莎白圈,你把它戴上吧。”男人拿着一个银光闪闪的器物殷勤地往自己手里塞。
自己的心缩紧了。
“还以为灵兽总有些不同之处,”他听到自己冷冷地说:“原来我与那阿猫阿狗也没什么区别。你还当我是谛听吗?”
“大大花……”地藏的目光带了点示弱的可怜神色:“戴上吧……我,我怕你看到自己的伤处难受……”
他的脚踝,已是漆黑一片,虽被静止在异变的开端,却仍然有浓重的死气流转,看上去非常不详。
“是你看着恶心吧?”他尖刻地回道:“我躲远些,省得你看见心烦。”
“人世间那些猫狗不也是么,觉得自己快死了,就独个儿找地方……”
男人半跪下身,柔软的、总是不会说好听的话的嘴唇贴在那散发着溃烂气息的伤处,平静深邃的眼睛一直看着自己。
“戴上吧,上面有我的同生加持,万一变异无法压制,我也陪你死。”
“如果我们日后被冲散了,我们也可以同生共死。”那可笑的伊丽莎白圈,变成一个铂金的指环,被他小心翼翼套在自己手指上……
“哈哈!我虽是堕龙王,却是堕神先锋万毒之王!九天诸神不过如此!”看到连正神也可弑杀,那镶在龙心位置的面孔疯狂地放声大笑。
笑声还未收住,龙尸的心脏已经空了。
双目赤红的大大花掌中攥着敖殇的人身部分,一反圣灵之兽的慈悲,狠狠捏碎了手中的生命。
龙尸失去了控制重重摔在地上,腐败不断加速,片刻就成了漆黑的龙骨。
“随便你了!”大大花变为人形,站在龙尸之上,一幕幕记忆的碎片不断在脑海中拼接盘旋,凄狂大笑。
“什么狗屁同生咒……”笑累了的大大花喃喃说:“为什么我还没有死……”
什么混帐同生咒……
什么最无耻最恶心的同生咒……
“如果你死了,我也死。”
“如果我死了,你要好好活着。”
……
为什么是这样的……
“你是个混蛋!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我不能只是你养的灵兽!为什么你要害得我爱上你,然后害得我连说也说不出!”
“你这个混蛋!你给我活……给我活着……给我活回来……我爱你……我爱你啊……”大大花摧心地哭起来。
一只手搭在大大花耸动颤抖的肩膀上。
“结……”一个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来。
哭声嘎然而止。
“结……结巴果然碍事……没,没,还没……说完‘我不会死’……就……啊就,啊我就化……化光了。”
大大花蓦然转身,眼眶里全是泪水。
“化光了!你说得轻巧!”他真想狠狠一耳光扇在这家伙脸上,怎么也下不去手。
男人穿着一百块钱三件的那种白衬衫,还有买三件这种白衬衫就会送一条的那种牛仔裤,好像一个木讷的小白领。
“我听见了,我很高兴。”地藏笑了。这次他没结巴。
“混蛋!你去死吧!”大大花背着双手克制自己想打自己主人的冲动,抬脚踹了他一下,转身就往空荡荡的地府内殿走。
“大大花!”那人叫他,他才不理。
“大大花!”背后那人声音有些慌乱。他不管,继续走自己的。
“大大花!求求你回头看我!”声音已经不似平常的淡然。
大大花终觉有异,待他回头,只见一道玄门立在地藏身边。
五色锦绣,七彩莲华,九重天云。佛光熠熠幻化万般景致,仿佛天地万物,冥冥一切,尽在光华普照之中。
地藏低头,看不清表情。他为难地低语:“我曾经发过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现在地狱空了,玄门自启,我该怎么办?”
“随便你。”大大花心口一抽,一脸漠不关心地别过头去。
没想到没有死别,却要生离。
“真的随便我?”地藏叹息着问。
“那是自然!我是什么人啊,你去哪里我怎能做主!”大大花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
“陪你去拿药怎么样?去丑门海家。”地藏说。
大大花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是你让我选的啊。”地藏更委屈了。
大大花看着那华光溢彩的门沉默了,只觉得这诡异的日子实在不是人过的。
但是,嘴角还是不自觉翘起来了。
“既然你非要去,那便去吧。”
“只是记得带上……”大大花话还没说完,就被地藏握着皓白的腕子拉到人间。
某长途车站的人流熙熙攘攘,没有人意识到有两个人凭空出现了。
“……钱包。”大大花这才说完全句。
抬头看去,长途车站大楼上气派地写着一个离丑门海所在的城市相距三千多里地的地方。
“我背你……”地藏嗫嗫道。
“行啊,”大大花气馁地掐腰:“累死一个,气死一个,世界就清静了。”
“我,我不生气……”地藏笑了。
大大花:……
在太阳落山后,血界升起的不再是皎洁明朗的圆月,亦不是预兆着血族会出现危机时的鲜红魔性之月,而是一轮妖异金色的月亮,中间一片黑色的影翳,就像一支瞪视的竖瞳,冷冷看着走向尽头的世界。
分不清是暗影还是光辉的光线下,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寂静的覆灭感。
曾经带给血界安宁的结界如今成了牢笼。这层禁锢无色无形,却如一面巨盾一般密不透风,隔绝了血族的生机。
弗里厄跌跌撞撞地被人拽着手腕,在密不透风的树林里穿行。
无数松枝蹭过他豪华精美的衣饰,重重弯曲拍打在他身上腿上,他面如死灰地捱着,任凭拖拽他的人把他带向血族的死地——一片深不见底的裂谷地带。
巨大的旋风从裂谷冲击而上,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虽然拥有坚实的躯体,可是在堪比罡风的剧烈旋风的切割之下,弗里厄的皮肤感到一阵刺痛。
寒意如同夜色一样浓重,一层层地覆盖下来,阻绝一切生机,将天地死死践踏在足下。墨黑的彤云翻滚,暗挟着风雷滚滚,连大地也为之震动。
狂风卷过,在悬崖的边缘肆虐悲鸣,空气中弥漫着连血族都皱眉的血腥味道,一种血界特有的食腐生物在头顶上凄厉鸣叫盘旋,似乎准备着随时俯冲下来,撕咬争抢,从死亡降临中分一杯羹。
“就是这里了,下去吧。”总长老的面容在金色的月光下模糊得偏离了应有的平衡。
弗里厄惊惧地后退数步,脚下坚实的土地突然裂开,如同饕餮贪食无厌的口,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下去。恐惧攥住他的胸肺,令他无法呼吸。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被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量拽进了无垠的黑暗中。
“啊!”弗里厄失声,猛然惊坐起来。
“啊!”弗里厄失声,猛然惊坐起来。干净的天花板,古色古香的家装,无数不可能存在于人间甚至未必存在于世间的家具映入眼中,告诉他自己不过是入梦的事实。
一台电动角子机还搁在身边不远的地方,更证明了他的安全。
柔软的棉垫让血族亲王的身躯陷在舒适的环境里,深褐色的木纹触手可及。他拍了拍,很结实,是真的。
他动了动身体,一件黑色的警察大衣滑落在地上。
肯定是刚才自己睡着时那小片警盖在自己身上的,用自己的话说,是破棉花做的。
这么想着,弗里厄把大衣捡起来盖回腿上,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往窗外望去,天色已经从蒙蒙的清晨转为大亮,院子里那一茬韭菜看起来无比鲜艳可爱。
也许是怕硌到弗里厄,章桓大衣口袋里的零钱钥匙都被掏出来放在桌上,还有薄薄一沓警民联系卡。
几张磨得皱巴巴也没机会送出去的警民联系卡上,白白净净的小片警摆出一个相当僵硬的笑容。
弗里厄的目光锁在章桓两个字上,久久不能移开。
“醒了?”章桓抄着手走出来。趁着弗里厄打盹的功夫,已经忙活半天了。
谁让弗里厄开了一夜车,而自己已经休息过了呢?
把行李统统搬进去之后,章桓把带来的衣物行李,还有弗里厄那堆杂七杂八的花哨衣服一一安顿好。他眼里见不得脏东西。过去住宿舍那会儿就被同学笑话说这脾气像姑娘。
他用不惯高档到好像能飞起来的洗衣机和烘干机,径自拧开水龙头把搬运中沾了浮尘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
阳台上挂满了或鲜艳或简单的衣服,一股淡淡的洗衣粉的清香。
“我的衣服不能用热水洗!啊啊啊!你赔我衣服!”弗里厄瞥见其中几件衣服,嗷嗷大叫着攥住对方的肩膀晃了起来。
“用凉水洗的。”章桓甩甩被晃晕的头,淡淡说。
弗里厄一愣,视线下移,看到一双起皱发红的手,关节处看起来也比平时粗了些。
下意识地,他把那看起来都觉得凉的手攥在手里,怒道:“你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冻死了!”
“你的手也不暖和。”章桓说。
作为血族,他的体温虽然不是冰冷的,却还是比正常人偏低。
两个人莫名其妙笑了起来,然后更莫名其妙地谁也不看谁了。
“吃饭去吧?”章桓看着窗外说。
“嗯。”弗里厄低声答:“吃好的。”
于是,为了庆祝找到工作兼搬家,两个人揣着一百来块钱逛夜市。
各种食物的香气,除了吃喝以外还有夜间出摊的小贩,讨价还价,吆喝声不绝。
他们从夜市的一头,一路吃到另一头。
如果他们知道,千里之外,有两个饿殍现在正饥肠辘辘地混长途车逃票,一定会更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