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晚萧索而凄清,公主府夜深人静,只间或能听到些许北风的呼啸之声穿堂而过,如泣如诉,仿佛倾述着千般情愫,万种思量。
北风吹得窗棂抖动,渗人,吹得睡在客房里的冯素贞,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风声里传来了笃笃声。
冯素贞一愣,起身开了窗。
一道人影纵身跃了进来。
冯素贞借着一弯弦月看清了来人,秀眉顿时敛起,忙不迭地边关窗边数落:“已经这么晚了,怎么这么莽撞就来找我了?”
“小姐……我,我实在是睡不着,想找你聊聊……”梅竹来得匆匆,只披了一件薄袍,被冻得有些瑟缩,话语也有些不连贯。
冯素贞怕她冻着,便将她推到床上,用被子帮她盖好,自己也躺在一旁。
这对主仆上次如此亲密,已是经年之前。
冯素贞心生隔世之感,接着数落起来:“便是要找我,也多穿些。数九寒冬,冻出岔子来可怎么是好?”
梅竹幽幽叹了一声,不自觉地抱住了冯素贞的胳膊:“小姐,我自黄昏时,心便是凉的,哪里还能晓得身上的冷热。”
冯素贞一愣,心头涌上了些许酸涩来。
她抚了抚梅竹的后背,心疼道:“傻丫头,何至于此啊?”
梅竹在她怀里埋了阵子,闷声道:“小姐,你这一年来过得可好?梅竹不在你身边,你自己可能照顾自己?”说罢,她有些自责,“我实在是眼拙,昔日在八府巡按府见了你,居然没认出你来,真是……太笨了!”
冯素贞轻声道:“我都好,都好。你不用自责,我是易容修形了的,哪里就能轻易被人认出……”她顿了顿,想到了天香。
——“那人的音容笑貌,也早已印入了我的心底,纵然世殊时异,但只要她出现在我面前我总能认出她来。”
冯素贞诧然,就是和自己同起同卧十余载的梅竹都不曾认出自己,怎么天香就如此洞察幽微?
梅竹疼惜道:“小姐一个人如此地藏形匿迹,定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吧。”
冯素贞认真回忆了一番,一时恍惚:“好像没吃什么苦……”
除了最初和天香较量了一番,之后的时间里,她并没有使出太大精力来隐藏自己。
梅竹念念道:“那天香公主性情那么霸道,可曾欺负了你?”
冯素贞继续恍惚道:“不、不曾。”
天香对她,再好不过了,好到外人欣羡,好到自己都动了心。
若是天香公主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冯素贞,那她这一路顺利,就都说得通了。
就因为我是冯素贞,所以值得你如此的对待吗?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妙州府衙那个闷热的暴雨夜来。
——“你喜欢的那人,是谁?”
——“冯素贞啊……”
冯素贞顿时惊出了些冷汗,她立时又翻出另一段回忆来平复了下心情。
——“但我的喜欢,并不是李兆廷对冯素贞的那种喜欢。我的喜欢,是欣羡,是倾慕,是对世间竟有这等精彩人物的激赏!”
这样或许才说得通啊……
“小姐,你在想什么?”梅竹终于注意到冯素贞的失神。
“没、没什么。”冯素贞随口掩饰了句,口气平和道,“梅竹,你过得怎么样呢?”
梅竹叙叙地将别后的一些事情与冯素贞讲了,自己的入籍,自己被张绍民派人送回了徽州,连同自己进京入府求救,在皇宫中假扮小太监等等事宜。
桩桩件件,无不是出自天香的授意或者周旋。
何德何能,她冯素贞何德何能啊!
我如何值得你如此对待呢?
就因为我是冯素贞吗?
二人徐徐聊了半宿,却都是没什么睡意,只是各怀心思。
梅竹忍了半宿,终于还是没能忍住,问道:“小姐,你说,太子他心里是不是有我呢?”
冯素贞醒过神来,回忆起太子昔日提及梅竹的神情:“他心里自是有你的,凭着我对他的了解,我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你的。”
“可是,他昨日,是那么冷漠……冷漠到,连多看我一眼、多说一句话都懒得!”梅竹伤心不已。
冯素贞凝眉长思了片刻:“梅竹,你喜欢他吗?”
“我……我喜欢他。”
“你喜欢的是太子,还是他?”
“我喜欢的,就是我认识的那个他啊……”
冯素贞叹道:“梅竹啊,他不止是‘他’,他是太子。你不止应该喜欢‘他’,你还要想想,你能不能喜欢‘太子’?”
梅竹不解:“这有区别吗?”
“有,”冯素贞怜惜道,“梅竹,人活一世,不可能事事顺心,即使他登上了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随心所欲。若真的嫁入皇家,你所面临的,不止是你的丈夫,还有他的尊位所带来的一切责任。”
“他有他的责任,他是未来的天子。他要做一个活在臣子眼中的明君,他要生育培养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他的后半生不可能像前半生那样荒唐,也永远不可能像天香公主那样自在。”
“梅竹,你也应该好好想一想,你是否能够站在他身边,与他一起承担天下的重任,还有宫里宫外无形的厮杀。”
她这一番话说罢,梅竹已经满面泪痕:“小姐,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付出任何东西,哪怕是我的命。”
冯素贞心底悯然,她徒劳地环住梅竹的肩膀,为她拭去脸上的泪:“可是,这不够啊……哪怕是付出生命,这也不够啊……”
在无形的鸿沟面前,身份只是最浅最浅的那道障碍而已。若心境不能契合,一时的情投意合,又如何抵得过漫长岁月中的相守相怨?
“我并非是给你泼冷水,你的人生还长,会……”冯素贞一愣,她想起了天香对她说的那段话:
“……就像是树冠的阴面,因为筑起了墙,挡住了光,所以不再生长。我心里的某个部分也停止了生长,永远停留在和她相处的那段时光……”
她不由得合上了眼,心底抽痛起来,不知道是为梅竹,还是为天香。
或许是为自己。
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二人直聊到夜尽天明,破晓之前,冯素贞送了梅竹出去。她回到床上躺着,被子上犹然带着梅竹的温度和气息。
她猛地意识到,她这辈子只和两个女子同床共枕过,一个是天香,一个是梅竹。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和天香一同在燕山脚下的营帐里的“冻手冻脚”来。
果然,梅竹是梅竹,天香是天香啊……
她叹了一声,拉起被子,遮住了自己发烫的脸。
继太子来过之后,公主府上宾客盈门。
宫中各宫苑陆陆续续派了其他人探望,同宗的一些郡王郡主纷纷上门,就连一些朝臣也派了家眷来问候。
天香很是不耐烦,但想着眼下父皇身子不好,太子是未来的储君,虽然自己从来不是冷灶,但若是这些人一心念着锦上添花地来烧一烧,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并非前世那个刁蛮任性的年纪,知道这些场面人情的必要性,也就做不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好在,大部分烧锅客们也都算知趣,并不指望和天香交流些什么,只是来做个样子罢了。
冯素贞只好分出精力来在外间替天香挡客,一边谈笑风生、攀亲叙旧,一边不近人情、端茶送客。她本不擅长此道,按理说应该由最精通此事的单世文来搭理,偏偏单世文就在宾客上门前请了假溜回家去了。
命妇、闺秀们还好说,冯素贞毕竟是外男的身份,清清淡淡地随便聊两句就可以打发了。但宗亲们都是自家亲戚,天香不好直接拒了,便服了汤药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由着那些个不常见到的兄弟姐妹们为自己的惨状心酸落泪之后再欢天喜地地离开。
如此过了三四日,熙熙攘攘的烧锅客们总算散去,天香呼出口气,恨不得让人挂起免客牌时,刘倩来了。
“公主憔悴了许多,真是吃了大苦头了!唉,若是那晚我留下便好了,我若留下,或许能多抵挡些,公主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苦楚。”终于看到了天香苍白虚弱的模样,刘倩焦心不已,连声自责,只恨不得以身相代。
可千万别,你留下就不只是挨一刀的事儿了——天香腹诽着,脸上露出些许感动来:“没事,没事,你看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
刘倩忧郁地看着天香躺在床上的“活蹦乱跳”,更是自责了一番,天香只好打起精神来又安抚了她几句。
刘倩是来探伤的,怎好让伤员耗神,忙收敛了情绪道:“不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兆庭后来帮公主算了一卦,这以后啊,就会一帆平顺、心想事成的。”
“哈……”天香干笑一声,忽然意识到什么,“嗯,刘倩,你不走了?”
刘倩一顿,应了声:“嗯……不走了……”
“你们……和好了?”
“嗯……”刘倩将头埋了下去,双颊还飞起了两抹意味深长的绯红。
天香一时只觉得百感交集,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好连声道:“恭喜恭喜……”
她讷言了片刻,感慨道:“刘倩啊……那乌鸦嘴脾气差劲,又缺心眼儿,我实在不知道你这么好的女子怎么就看上他了!”
刘倩笑道:“公主,兆庭虽然从前糊涂了些,但还是个心底良善也有些本事的人,公主不用为我而不平。”
不,不是不平,而是不安。
重生以来,天香频出诛心之言去戳李兆庭的心窝,让他忘记冯素贞,让他知道自己是谁,让他善待刘倩,全是出自自己的私心,出自她对冯素贞不可言说的念头。
她一心只想把李兆庭从冯素贞的生命中剥离出去,但她没想过,这样是反过来会让李兆庭去靠近刘倩。她不知道,让刘倩和李兆庭度过一生,对刘倩来说是好是坏。
前生的刘倩在那个刺杀之夜为冯素贞挡刀而死,今生的刘倩,结局又会如何呢?
天香到底于心不安,轻咳了声道:“他现在是看着还不错啊,若是以后他变了呢?他丑了?残了?变心了?对你不好了?”
“公主这是说什么呢?”刘倩诧异,“总不能为这些没有发生的事,就扰了自己当下的日子吧。”
天香语塞,她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继续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这乌鸦嘴日后过得不快活……或是他对你有什么过分的强求……或是你们两个有了什么意外……你可千万要记住,爱惜己身,保重自己。”
刘倩眉眼含笑,拍了拍天香的手背:“公主放心,就算你不相信兆廷,也该相信我。我再也不会委屈自己了。”
“嗯……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天香讷讷道。
刘倩有心想为李兆庭说几句话,便说道:“兆庭本来也是要和我一道来的。实在是昨日礼部匆匆得了消息,皇上要收罗朝中各家适龄闺秀的讯息——不然,我怎么都要拉着他与我一道——”
“等等——”天香一怔,禁不住问道,“父皇要这个做什么,他一把年纪了还要选秀女?”
但瞬间,她就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难道父皇要为太子选妃了?”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梅竹怎么办?
刘倩走后,天香想了又想,上次太子来时她仍是虚弱,根本想不起梅竹这一茬。现在既然想到了,不由得辗转反侧起来。
这几日宾客盈门,天香白日里装睡,晚上却是精神。伤口结痂时,最是痛痒难当,但也不好总用药催着天香一睡再睡。冯素贞便每日为天香诵读《邯郸记》,好为她分分神,而天香好似真的对此书颇感兴趣,每每听得都很是入神。
二人每日的交流,除了迎宾送客,便是读书。
自从那日天香向她坦陈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之后,二人并未就此再谈些什么。
天香在等,等着冯素贞对自己的那番话做出反应来。
冯素贞也在等,等着天香重提这个话题。
偏偏二人如此默契,几次三番,堪堪避过。
冯素贞有些恍惚,天香如此沉心静气,到叫她觉得,那日听到的拳拳心意,是自己的黄粱梦一般。
冯少卿倒是因为皇帝的醒来而战战兢兢了两日,见风平浪静之后,他倒是心定了下来。也不再催着冯素贞,由着女儿继续伺候卧倒在床的公主——
——反正,有公主庇护,自己父女两个,总能多条生路。
冯素贞夹着书进门时,恰看到天香抓耳挠腮的模样
“公主怎么?是又痒了么?”冯素贞关切问道。
天香见了冯素贞便欣喜,有心想让她给自己拿个主意,转念一想,这事还是莫要惊动冯素贞的好,便随口答道:“是啊,痒得难受。”
话音落下,二人莫名都觉得有什么不对。
冯素贞想了想道:“我去拿些三七平创膏来,你自己……缓解下吧……”
仿佛更怪异了些。
天香索性道:“啊……算了算了,还能忍,还能忍,你还是来给我读书吧。”
冯素贞见天香正襟危坐,看着没有方才那般不难安,心下稍宽,便落座读起了书。
天香心里有事,没听多少便道乏了,冯素贞自是不会坚持,从善如流地收拾东西离开。冯素贞前脚出了门,天香后脚就派人去寻单世文回来。
单世文家里是住在京城的勋贵,离着公主府也不算远。这一寻一回也不过半个多时辰,单世文溜溜达达地回了公主府,便直奔天香寝房去了。
他一跨进房里,就惊觉房里竟然没有驸马,不由得眼神乱动,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公主召唤属下回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天香劈头盖脸地斥道:“你倒是会躲,府里面乱成一锅粥,你回家却玩得开心!”
单世文嬉皮笑脸地笑了几声:“我家老爷子藏了不少好伤药,我这是回去给公主找药去啦!”说着,还真从提着的一个包袱皮里拿出些瓶瓶罐罐来。
天香本来也没真生他的气,见状更是拿不起脾气来了,只随便嗔了句:“若是等你的好药来,本公主此刻都成佛了!”
单世文眼珠子一转,夸道:“属下瞧着,今日公主的脸色可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都是驸马爷照料得好!”他信口问道,“咦,驸马怎么不在这里?”
“你在我这里,问她做什么?”天香也随口回了句,想到冯素贞的“照料”,不由得叹道,“一天三顿药,再加数碗糖水,我倒是没觉得自己有多好,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肿了一圈儿。”
天香撇撇嘴,上下打量了单世文一通:“三十文,我这几日模模糊糊听我的那堆亲戚们说,那正牌的东方胜要回来了?”
单世文点头道:“嗯,在路上了,听说走得还挺快,刚好能赶上腊八节的一碗粥。我听宫里的朋友们说,皇上正大张旗鼓地准备腊八家宴呐!”
天香磨牙:“那粥有什么好吃场,开春了再回来多好。”
单世文略略不解:“咦?公主对小侯爷好像怨念颇深啊!”他咬着嘴唇,补了句,“莫不是因为他和驸马抢过女人?”
天香冷哼了一声没接茬,不自觉地挠了挠莫名发痒的头皮:“你这几日回去,看起来和不少人打了交道,可知道京里这几日有什么大事?”
单世文想了想:“若说是有什么大事的话,就是……皇上可能要选太子妃了。”
果然!
天香心头一紧:“我父皇可发了明旨?”
单世文摇头:“并没有,只是让菊妃娘娘请命妇们进宫喝了个茶,着礼部去编撰适龄官家女子的花名册了!”他想到什么,脸上浮起了一丝尴尬,“我娘还想让我把我妹妹带来给公主瞧瞧呢……”
天香一愣:“给我瞧做什么?”
单世文奇道:“公主,您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啊!现在朝廷里哪户有女儿的人家不指望着自家的姑娘能得到您的青眼,好顺势搭上太子的船!要不然,您这里这几天怎么这么热闹呢!”
天香脑中灵光一现:“你是说,这几日里那些个来拜见我的命妇,都是特意带着女儿来的?”
单世文顿了片刻问道:“公主,怎么,驸马没和你说?”
天香恍惚了下,倒是真没留意冯素贞有没有说过这事。冯素贞每日里接待客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并没有倾吐什么怨言。
单世文脸色沉了沉,迟疑道:“公主,您和驸马,可还好?”
“啊?”天香有些意外,“你这话什么意思?”
单世文深吸了口气,皱眉道:“公主,属下斗胆问一句,您对梅竹姑娘……怎么看?”
天香一头雾水:“什么怎么看,我为什么要看她……”她顿了顿,恍然道,“莫非你……哎呀,你这好小子!”
“我?”单世文连连摆手,摇头如拨浪鼓,“不是不是,公主你别瞎想!”
“那你是什么意思?”天香习惯了单世文的活泼直爽,头一次见他吞吞吐吐,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单世文叹了一声,一咬牙一跺脚道:“小人回家前,我瞧见……梅竹姑娘从驸马住的客房里出来!”
“嗯?”天香不明就里。
单世文痛心疾首,指点道:“公主娘娘,您头上绿了啊!”
“啥?”天香仍然没转过弯来。
单世文只得开始痛陈那日他早起练刀看到的情景来:
“……那梅竹姑娘只披着一件薄披风,显见的是在驸马房里过了夜的。我特意叫了她一声,她慌里慌张地就跑了,显然是心里有鬼!属下本想着告诉您,又怕您伤心,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这才负气请假回家歇了几天!”
“呃……”天香看单世文咬牙切齿跳脚炸毛的样子,似乎比她这个被“绿”了的更愤怒些,“原来如此啊……”
单世文很失望:“公主,难道您不生气吗?”
如果冯素贞和梅竹都能发生点什么的话,你家公主我何至于此啊……天香在心里叹得千回百转,但脸上马上换了表情,仿佛被单世文感染了一般:“这驸马真是岂有此理!三十文你放心,我定然会好生教训他,我定然会给你个交代!”
“对!公主决不能忍气吞声!”单世文的激昂中道而断,他顿了顿,别扭道:“公主,不是给我交代,是给您交代!”
天香笑了笑:“你放心,我定然要她给我个交代!”
单世文隐隐有些期待:“公主可需要属下帮忙?”
天香想了想:“嗯,你帮我准备些东西就好。”
单世文收到了吩咐,虽不解其意,却立刻雷厉风行地出去了。很快,就又小跑着回来,将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悉数带走,只留下两个瓶子,两两相望,颇显冷清。
天香疑道:“不是给我带的伤药吗,你怎么都拿走啦?”
单世文扭头道:“哦,我只拿了一瓶伤药。其他的是我家庄户送来的桂花蜜,我娘让我拿来分的,给您留啦!”
天香深深觉得,这比梅竹进了冯素贞的客房可气多了。
弄明白烧锅客都是带着意图来的,公主府也就正大光明地闭门谢客了。
天香白日里不必再装睡,捧着桂花蜜调和的温水靠在仰和上,眉目舒展地小口啜饮。冯素贞坐在她的床边,为她读到了《邯郸记》的尾声——
那故事里的卢生论功名为将相,做了六十载擎天架海梁,年过八十,五子十孙,总算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临终前仍是满腹心思,想着不成器的儿孙,念念而终。死生一梦,醒来时,客居的逆旅,黄粱未熟。
他了然大悟,决意皈依,抛却了功名妄念,修仙而去。
故事终了,二人沉浸在最后的结局中,一同沉默了起来。
许久,天香开口道:“再念一遍吧。”
冯素贞思量片刻,严肃问道:“从头再念?”
天香笑道:“我可舍不得折磨你的喉咙,就最后那段就好。”
最后那段便是八仙轮流痛斥卢生的那一段,仙家骂一句,卢生答一句,倒确实听起来痛快得很。
冯素贞便没推辞,复又读道:“甚么大姻亲。太岁花神。粉骷髅门户一时新。那崔氏的人儿何处也。你个痴人。”
前生如梦,尽管曾经洞房花烛,在生命里出现过那样一个风华绝代的冯素贞,却是来如春梦去无痕,最终至死不曾相见,天香听着心头一缩,不由得跟着冯素贞应了下一句:“嗯,我个痴人。”
冯素贞愣了下,接着读道:“甚么大关津。使着钱神。插宫花御酒笑生春。夺取的状元何处也。你个痴人。”她微微一顿,好让天香接话,心神却被那“夺取的状元何处也”刺得微微一颤。
无论是才高八斗的簪花状元郎,还是位高权重的监国大长公主,或是累于儿女债,或是耽于心中情念,在岁月蹉跎里亏损了身体,碾压成尘,终究都是一场梦幻泡影,天香心绪翻涌,又答了句:“嗯,我个痴人。”
冯素贞想,天香是真想跟她演一回卢生啊,便接着读道:“甚么大功臣。掘断河津。为开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处也。你个痴人。”
天香不由自主地想起察哈尔之战的起因,顿时满心惘然,重重叹道:“嗯,我个痴人……”
两人就这样一句一句地直念到了最后:“……甚么大恩亲。s到八旬。还乞恩忍死护儿孙。闹喳喳孝堂何处也。你个痴人。”
天香却没跟着念了,只是抬头望着冯素贞,嘴唇嚅嚅,忽然说道:“冯素贞,你穿女装好不好?”
冯素贞大感意外,脸上一热:“这……”
天香诚挚道:“这里没有外人,我把门闩上,你就在这里换衣衫。就穿给我看,好不好?”
冯素贞辞道:“公主莫要玩笑,这里哪有我的衣服……”
“有。”天香放下手里的东西,起身下了床。
冯素贞担心道:“你小心点伤口。”
天香顾自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一身月白绫罗的裙装来——这正是她昨日让单世文去寻来的物事。
冯素贞沉凝片刻,深吸了口气,接过了那衣服,转身去了屏风后面。
天香微微一怔,唇角微扬了起来。
她轻轻将门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