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来驿上房之中,贴着各式各样的纸条,俱是几日来王直楠为九门提督东方胜所挑选的诗词佳句,饮馔起卧处理公文俱是在其间。在这些情意绵绵的诗句的潜移默化之下,东方胜这个自幼不甚读书的纨绔竟也能开口吟诵几句诗文了。
初时,东方胜颇有些自得,但此刻,他已全然将这欣喜抛在脑后了。
冯素贞自七日前进了城,便再未在人前现过身。
外间一人匆匆进了屋来:“——小侯爷!”侯府出身的昭信校尉陈百寿的面色有些难看,“小侯爷,总算查到了,三日前傍晚去了公主行在的那人是徽帮的。那日,天香公主直接将他留在府中,属下跟了几日,才从他们府里负责采买的……”
“徽帮……”东方胜呢喃一声,“忆当时……”他一顿,改口道,“我记得,五日前的清晨,徽帮退了之前赁的居所,二百一十六个人全都出了城?”
陈百寿硬着头皮道:“是。”
东方胜嚯的站起身,咬牙切齿道:“彼何人斯!?”
虽然不知道小侯爷怎么用了这么生涩的问句,陈百寿还是扑通屈膝跪下,涩声答道:“属下——尚未查明。”
东方胜狠狠朝案上一拍:“可恨——此恨绵绵无绝期!”说完却是一愣,顿时更加着恼,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一把扯掉了贴在一旁墙壁上的词句:“走!”
他怒气冲冲地冲出房间,撞翻了小心翼翼捧着又一百个佳句过来献宝的王直楠。
冬日渐近,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城南门官张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近来怀来都是出城人多,进城人少,眼下到了这时间,除了几个懒散看门的土丘八,已经半个时辰没见到进出的人了。他起身松了松筋骨,正准备令人落锁,却又看到数丈外有几人小跑着奔了过来。
他道了声衰,还是老老实实留了门,勘察起了路引文书。
查着查着,身后忽然响起了一片哗然,喧闹中,仿佛有人念叨着“公主”“太子”“九门提督”等等词眼。张四不禁心里痒了起来,频频回首向后张望,他手下的几个守门兵也颇为好奇,这一个打岔,几乎没怎么细察就将来人悉数放入城中,见最后一个黑衣的纤瘦黑脸青年进来了,便急急忙忙地锁了门,便跑去瞧热闹了。
有热闹看,怎么少得了天香,尤其是,这热闹正发生在自己家门口。
此刻,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猪蹄汤,正从喧闹的门口探头向外张望。
天色将暗,火光熠熠,东方胜一马当先地站在门前,目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张绍民,少废话,将人交出来!”
门外的张绍民从容笑道:“此处乃是当今太子行在,提督大人此话何解?要我交什么人?”
东方胜冷冷一笑:“本督在此盘桓了月余,对太子殿下相敬如宾主,井水不犯河水,张绍民你少用巧言织落网。我今无所求,只要那个徽州人!将他交给我!”
这小霸王言语居然高深了起来,张绍民面露难色:“提督大人此言下官却是听不懂了。这府中住的是两位凤子龙孙,日暮天晚,提督大人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免得惊扰了贵人休憩。”
见张绍民打起了太极,东方胜泠然道:“疏又何妨,狂又何妨,纵扰了你又何妨!”他今日来得匆忙,没带京营的兵,带的都是如臂使指的十几个自家府兵,他稍一抬手,众人便呼喝上前,亮出一片寒光,丝毫不忌惮府中住的乃是当朝太子。
周遭围观的百姓一时哗然。
东方胜环顾一周,用眼神平息了周遭的喧哗,转过头来继续寒声道:“我来此多日,全是奉旨行事,并未逾越造次,张绍民你应知我意!若是今日不遂我愿,我东方胜不惧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他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嚣着说出了这番话,张绍民不由得攥紧了拳,虽然单世武几日来已经增派了人手防卫,刚刚单世文也从后门溜出去向怀来卫求援,但东方胜乃是名义上的钦差,若真是见了刀剑,这事儿实在是不好看,太子在怀来积攒起的好声望也会受了牵累。
双方一时僵持,场面顿时落针可闻,此时间,一丝异响格外引人注意。
天香倚门啜饮热汤,唇齿相碰的吸溜呼哧之声清晰可闻,若是庄嬷嬷在此,定然是要念得她耳朵起茧了。
正黄昏,此声听来格外扎心,隐约有肉汤香味传来,有的年轻的一个没忍住,吞咽了一下分泌过旺的口水。
东方胜仰头望去,目光越过人群,看到了喝汤的天香,冷哼道:“公主好兴致,我等饿着肚子来办差,你看戏倒看得开心,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他觉得这句似乎用得不合适,没有说完。
“民以食为天,此时间正是我府上晚膳时分,若不是张大人怕冷落了你,依着我的意思,得是吃了饭再出来迎你,”天香呼噜噜将剩下的汤汁喝尽,笑眯眯道,“九门提督大人既然光临寒舍,自是不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今日我得了个食单,叫厨下煨了好一锅蹄o,各位来都来了,喝碗汤如何?”
说着,就有下人抬了一桶热汤出来,天香撸起袖子,殷切地用木勺搅动汤汁,分起了汤羹。
张绍民哈哈一笑,接过天香递来的碗,呼哧喝了一大口,啧啧赞道:“入口肥糯,咀之柔弹,胶质腴滑,浓鲜暖香——好汤羹,好汤羹,各位儿郎,喝一碗暖暖身吧!”他招呼着自家府兵和借来的守卫过来喝汤,方才的剑拔弩张之势倏然瓦解,只见一片暖意融融的喷香白雾。
这边喝得欢快,另一边顿时更觉饥肠辘辘,已有人将汤递到了侯府府兵面前,但东方胜始终阴着脸,因而没人敢接受这敌方的“贿赂”。
天香向东方胜招了招手:“东方胜——”她轻声唤着,又缓缓补道,“哥哥。”
东方胜僵了下,偏过脸道:“公主这是吃错什么药了?”从小到大,天香还真的从没叫过他哥哥,哪怕他们同根同源,有着共同的祖父。
天香上前走了几步,坦然道:“你本来就是我哥哥,叫你一声哥哥,没什么不对。怎么,你这做哥哥的,不肯喝做妹妹的这一碗汤吗?”她从旁边的托盘上取了一碗汤,直接递到东方胜眼前,“不就是要见个人么?何必这么大声势?见是见得,只是这人胆小,还是不好直接交于你。刚好你来怀来多时,还没到我府上做过客,喝了这碗汤,你独自随我一道进去,那人随你审问,如何?”
东方胜略一思忖,抬手接过肉汤一饮而尽,转头对手下吩咐道:“你们在此处候着!”
陈百寿急了:“都督,让属下陪你——”
东方胜一摆手道:“素来只有他们防着我,本督何须防着他们!”他咂了咂嘴,“这汤不错,你们喝吧!”
天香莞尔,转身引着东方胜向院内走去。
东方胜随着天香穿过玄色大门,跨进了这个近两个月来他不曾踏入半步的小小院落。
这院子实在是太小,方方正正、两进两出,除了墙边载着的一排小杨树,连个园子都没有,几乎一眼就望尽了。他边走边打量周遭的陈设,突然想到了什么,阴测测道:“天香妹子,怎么只见张绍民,却不见我那好妹夫冯——绍——民呢?”
天香随口答道:“哦,他呀,现在是晚膳时间,自然是吃饭呢!”
东方胜大感意外:“冯、冯绍民在这儿?”话音落下,他才察觉到自己着了相,忙又换了冷脸。
天香道没有回答,径直推开接近后门的小房间:“喏,你要找的人在里面,自己进去问吧!”说罢,便立在门口,并没有跟进去的意图。
东方胜心底闪过一丝犹疑,但仍是进去了。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东方胜就沉着脸出来了,其实,第一眼看到那徽州男子的身形,他便心里有了数,只是仍是不信地细细盘问了一遍。
“你不是说冯绍民在这里?”东方胜虎着脸向天香问道,“听里面那小子言语,你那好驸马分明是已经乔装出了城!”
“我只说他吃饭呢,又没说是在我这里吃饭。”天香翻开两掌,一脸无辜,“我也不知他在何处吃饭。我也是纳闷儿,我好端端的驸马怎么就背着我出了城!东方都督,你这么关心她,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哼!”东方胜心知八成是因着自己打草惊蛇才惊走了冯素贞,却还是含混道,“你自己的夫君,你怎会不知晓!”
天香无奈嘟囔:“又不是我愿意嫁的……”
东方胜这才记起当初天香下嫁之时那叫一个百般不情愿,立时对冯素贞的身份更为笃信,心底更是起了维护之意以致于缄口,只哼了一声,就步履匆匆地大步出了小院。
一出门,见自家府兵正吸溜吸溜地喝着人家的汤吃着人家的肉,东方胜冷着脸咳嗽了一声,陈百寿等人立即扔了碗站直。
东方胜瞧着他们油光光的嘴更觉闹心,喝令打道回府。
他走得太急,大步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时没留神撞倒一个白头老翁,幸亏一旁的黑衣年轻人及时伸手托着,这才没摔折一身老骨头。
东方胜余光一驻,脚步却没停,径直向驿馆去了。
唱戏的没了,热闹也没得看了,围观群众一哄而散之后,单世武方才带着全副武装的怀来卫士兵姗姗来迟。
张绍民不得已,好一番解释之后,好声好气地送走了这些援兵,再回到房中时,仍是不敢相信:“公主,你与他说了什么?东方胜怎么去得这般快?”来势汹汹去也匆匆,怎么喝了碗汤就收拾家伙走了?
“我没做额外吩咐,那日方大生和我们说了什么,就和他说了什么,只省去了驸马托他给我带信的关节。至于东方胜为什么去的这么快——”天香露出了努力思索的神色,最后不在乎地背对着张绍民伸了个懒腰——“大约,是饿了吧。”
冯素贞啊冯素贞,我可是帮你拖延了三日,又隐去了你的去向,你可得尽量跑远些。
张绍民安顿好了巡防营卫之事后,便去了隔壁县衙歇息。天香格外平静,先去书房安抚了太子和小花儿,尽管这两人看起来丝毫没有收到任何影响,倒是李兆廷抱着杆枪,守在门口,仍是一副一夫当关的紧张模样。
天香又去了后厨,好一番夸奖了厨娘石娘子,为免东方胜打探不出消息而失了耐性,正是天香嘱咐了她在外出采买时将方大生的身份泄露出去。
石娘子被她夸得眉飞色舞,仍是谨慎道:“俺平时是个嘴笨的,要不是公子——公主吩咐,俺可不敢对着外人说主家的事。”
天香笑笑安抚了她,又夸赞道:“今日的黄豆蹄o汤炖得也好,可惜我只喝了小半碗。”
石娘子更喜欢天香夸自己厨艺,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俺可不是自夸,俺这炖汤的手艺可是怀来城里头一个,你看驸马爷平时不爱吃肉的刚刚都喝了俺三碗汤!公主爱喝,俺明天接着炖!俺听说看到那王屠户明天要新杀一口三百斤的猪……”
天香随着石娘子的唠叨声频频点头,赏了她五两银子叫她明日去买半扇猪回来,而后转身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只是推开自己房门时,她脑海中闪过一片电光石火——
“你看驸马爷平时不爱吃肉的刚刚都喝了俺三碗汤……”
驸马爷……不爱吃肉……刚刚……喝了三碗汤……
驸马爷?刚刚?
刚刚?!
她脑子一乱,跨进房间的身子一僵,险些栽倒在自家卧房里。
她狼狈地冲了几步站稳,却听到房内一声轻轻的闷笑:“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怔怔地循声看了过去。
戍初一刻,一更天,打落更的“咚——咚”声在街外响起,宣告了夜的到来。
火炉上的铜壶冒出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天香停了神思,提起铜炉灌满了汤婆子,又将汤婆子塞进了被褥里。
门吱呀一声响动,有人带着一身皂角香气的氤氲进来了,她“蹭”得从床上弹起来,结结巴巴道:“洗好了?”
来人在头上搭了块棉布,几乎遮去了大半张脸,开口却是带着笑意:“嗯,直觉得洗去了几斤尘垢,洗完之后,感觉人都瘦了一圈。”
天香噗嗤一笑:“哪里就那么夸张,虽然方才你黑乎乎地吓了我一跳,但你毕竟只是奔波了七八日而已,哪里就沾了这么多尘土——不过,你肯定是很累了,先睡觉吧。”
那人摇了摇头:“你坐罢,我先烤烤头发。”说着,便缓慢地搬了个凳子,在火炉边坐下了。
天香见其走动动作有异,忽的想到了什么,忙起身翻箱倒柜地找寻了一番,找出一支跌打损伤膏来。
她迟疑地上前,将药膏放在桌旁:“你连着骑了这几日马,若是有了损伤不妨用这个涂抹一下,我出去催下太子老哥睡觉。”
说罢,也不等人回应,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九月过半,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天香从书房回来,并未急着回卧房,在院子里踱了起来,
冯素贞的悄然归来并未惊动任何人,知晓的人除了她,便只有在前面一团乱的时候,在后厨收拾汤锅的石娘子。
想想当时那情景,饥肠辘辘的冯素贞钻进厨房狂饮三大碗肉汤,天香不觉有些想笑,却又不禁有些心疼。
那个调个酱汁都如磨墨般闲雅的冯素贞,是经历了怎样的餐风露宿才会如此狼狈?
她没顾得上询问太多,冯素贞也只是简单说了句“与徽帮等人行至大名府,而后孤身折返回来”。
这一去一返两千里路……
天香心中满是困惑,不觉念念出声:“跑就跑了,你怎么就又回来了?”
身后忽有人声响起:“怎么?公主是嫌我回来得太早了?”
天香吃了一吓,猛地转身看去,只见冯素贞一袭白衣,墨发已然束好了玉冠,闲适地下了台阶,清清爽爽地朝自己走来。
天香自是不好挑明了说,只好道:“我还以为,你会随着他们在徽州过了年再回来。”
冯素贞到了她身边,静了一刻:“我原本也以为,我会到徽州去。”
天香不搭话,静等着她的后话。
冯素贞的后话却带了几分调侃:“可我突然想起公主曾经对我的教诲,觉得既然身居高位,还是不要事事亲力亲为的好。”
天香莞尔,没再追问这一茬。
冯素贞问道:“公主可知道我的图谋?”
天香想了想,点点头。
许徽商以高价购粮,以利诱四方行商运粮北上,来年春荒既解,北地粮价自然得以平抑。再向前番因军田券捅了篓子的恒泰n借款购粮,用对察哈尔的战利做赌,以保行商之利。
她不禁问道:“我问你,若是来春察哈尔一战未能结束。我父皇又因为修接仙台耗空了国库,你拿什么来兑现给徽人的承诺?”
“若真是闹了饥荒,再做图谋,就太晚了,那可是千万人命的大事。而财如流水,动则生,静则涸。左右腾挪,总是变得出来的,”冯素贞秀眉轻挑,言笑晏晏道,“何况,我有你这么大的靠山,有何可惧?”
那你还动不动就想甩掉我这靠山?天香心底暗自腹诽。
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她径直伸手扯了扯冯素贞的脸颊。她自是晓得分寸,没等那人反应过来挣脱就收回了手:“也亏了你没有就此甩下这么个烂摊子一走了之。”
冯素贞的笑容陡然敛去,神色黯了下来。。
良久,天香听到她长出了一口气:“其实,我有想过,要不要丢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走了之。”
“那你,怎么……”天香没有问完,眼里满是探询。
冯素贞却不说了,只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轻啧道:“今晚月色真好啊。”
天香随着她的目光朝天上望去,只见万里无云,月华如练,银白色的清辉洒落下来,正落在冯素贞姣好的面容上,仿佛她整个人都发着光。
天香眸子一缩,别开脸道:“是,月色真好。”
“公主……天香,”冯素贞忽然转过来,“若是我当真一去不返,人间蒸发,你会怎样?”
天香心头一震,失声问道:“什么意思?”
冯素贞认真答道:“我是你的驸马,若是身为驸马的我凭空消失,身为公主的你,会怎样?”
天香静了片刻答道:“不会怎样。”
冯素贞有些意外:“哦?”
天香强压着心里陡然窜起的不安,平静道:“我自幼骄纵胡闹惯了,我父皇也是宠我,若是有朝一日,我的驸马不见了踪影,我自是有百般理由可以解释。”
说罢,她微侧了身,不去看冯素贞的神色:“怎么,你与我认识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性情如何吗?”
她没有等到猜想中的剖白或者正式的告别,只等到一声近乎叹息的笑——
冯素贞的声音和缓而沉静:“起初,我以为公主只是个任性刁蛮的天潢贵胄。相处下来方才晓得,公主性情如皎皎明月,通透,光明。”
天香意外地转过身,看到冯素贞走出了那片阴影,向自己走过来:“我原本,确实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我实在不忍因我的缘故,使这轮明月蒙尘。”
天香一愣,竟无言以对。
她又能说什么?
径直捅破那个冯素贞紧紧隐瞒哪怕身死也不愿说破的谎?还是大大方方宽慰她,劝她不要在意天香公主的贞洁虚名、了无牵挂地一走了之?
“呵,”冯素贞缓缓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天香的肩,柔声宽慰道,“你放心,我答应过你,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天香心里一紧,抓住冯素贞的袖子问道:“交代?你想做什么?”
却只见冯素贞脸上弯出了疲惫的笑意来:“好了,公主,我着实累了,歇息吧。”她口气轻柔,就像是哄孩童。
天香知道她是避重就轻,却又心疼她这一身疲累,只好捺下满腹疑惑,由着她去歇息了。
不多时,院落中各房中的烛火都熄了,整个院落都陷入了安眠,只余满地清辉。
四声鼓响,冯素贞睁开了双眼。
四更天到了。
天香呼吸绵长平和,正是睡得最熟的时候,令人听着便觉得静谧安宁。
冯素贞起身静坐了会儿,摸到衣袍换上。
她扭头借着月光端详了阵子天香的睡颜,见她眉睫翕动,确信其睡得沉沉,这才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
不料,门口忽然蹿出一个高大的黑影,一把压住了她的双臂!
冯素贞心猛地一沉,猛地一缩身形,挣脱了他的钳制,正要把房门关上,却被那人伸出胳膊来,强行把门别住了。
“果然是你!别动,当心我喊人过来!”那人低声威胁道。
此言一出,冯素贞惊骇不已,来人竟是东方胜!她咬牙不语,一记长拳直击东方胜面门。
冯素贞以内功见长,东方胜却是战场上熬出来的外家功夫,见状反应机敏地轻松捉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一带便将她带出了房。
冯素贞自是不甘受制,左挣右拧,二人在院子里相互角起力来。冯素贞身子灵活,猛然旋身肘击,东方胜吃痛,不由得一松,让冯素贞跳出了钳制。
东方胜压低了声音冷笑道:“我不是来与你打架的,便是我打不过你,闹将起来,可是不美!”
冯素贞银牙紧咬,寒声道:“东方都督漏夜造访,到底想干什么?”
“我为何来此你会不知?”东方胜苦笑一声,“冯素贞,我知道你是冯素贞!”
冯素贞断然否认:“不,我不是!”
“不,我知道,你是个女人,你是冯素贞。”东方胜目光炯炯,大步到了近前,“你是我东方胜的妻子,你是冯素贞。我并非是出言诈你,我是有了真凭实据的。”东方胜说着,脸上不自觉地有点烧,幸而冯素贞压根没看他。他却又觉得羞恼,一把又握住了冯素贞的手腕,强行将她的脸拧向自己。
冯素贞自是不肯轻易就范,立时大力挣了起来。东方胜低声狠道:“不想让我大喊说冯绍民就是冯素贞的话,你就别乱动。”冯素贞动作一滞,抬头盯着东方胜,缄默不语。
东方胜心中大定,稍稍提高了声响怒道:“果然是你——”
冯素贞打断了他,她回头看了眼天香的卧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是从哪里进来的?”虽然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不像太子居住的前院那般守卫森严,但小院外围墙都是守卫,哪怕是飞进来一只鸟都看得清清楚楚。
东方胜收了口,携着冯素贞向后墙走去。
冯素贞不明就里,走着走着,忽然就被东方胜带了一个趔趄——“小心”。
冯素贞站稳身子,定睛一看,后墙根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地洞。
她这才注意到,东方胜满头满脸的土。
东方胜推搡着让她先钻了过去,而后自己也跟了下来。
冯素贞摸索着前行,忍不住问道:“这个洞哪儿来的?”
东方胜闷声道:“傍晚时分我在街上隐约瞧见一个人像你,又不敢确认,就派人到了你们的隔壁院子,挖了这个洞,直到四更天才挖通。”
冯素贞默然,小院西侧是府衙,东侧院子距自己和天香居住的后院足有两丈远,初时张绍民预备将隔壁院子赁下居住,后因不便防守而作罢,却没想到被东方胜钻了空子。
冯素贞钻出地道,见到偌大的院子空无一人,想必都被东方胜清了场。
她一言不发地走到了院子中央。
东方胜气喘吁吁地钻上来时,残存的月色照亮了眼前这魂牵梦萦的人影,他静静看着,不由得痴痴呢喃:“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他突然觉得,王直楠给他准备的那些个句子,还是有点用的。
冯素贞背后一凉,跨了一步冷声道:“怎敢和东方都督同梦?”
东方胜自失一笑,怆然道:“真的是你,你还活着……你为何要假死避开我?”
冯素贞冷声道:“活着既然是要嫁给你,我自然求死。”
“你、你要我怎样?我有哪里不好,你竟然宁死也不肯嫁我?”东方胜心中满是挫败,只是片刻,他就自行做出了推断,咬牙切齿道:“皇上和我说过,‘女人,是一种死心眼的动物,只要心里有了一个男人,她就永远忘不了他’!难道你就一门心思认定了那弱鸡一样的李兆廷?冯素贞,我哪点比不上他?论身份,论相貌,论能力,我哪点比不过那李兆廷?!那李兆廷哪里配得上你?!”
冯素贞被他这诘责的语气惹得心头火起,怒对:“你凭什么要跟李兆廷比?李兆廷配不上我,你觉得你就配上我?”
“我配不上你?”东方胜不自觉得拔高了声调,“我配不上你?我哪点配不上你?论身份,我是皇家血脉,身份高贵,你有什么不满意呢?论相貌……”他顿了顿,打量了下眼前的“冯绍民”,“……我确实没你好看,这世间没有几个人能比你好看,但我好歹是个英俊的热血男人,比那李兆廷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冯素贞笑了,“那论能力呢?论德行呢?你文不如我,武不及我,强取豪夺,为非作歹,可还敢说配得上我?”
她语速太快,东方胜应接不暇,一愣之后惊问道:“那你是想要一个文采比你好,功夫比你高的男人?”
冯素贞摇头:“不,我要的是一个让我打心底里喜欢的人,一个凭着他自己让我欢喜的人,而不是遭了我拒绝之后像个三岁小儿一般去寻大人为自己做主、强行赐婚的纨绔子弟!”
“你……你就不怕我揭穿你的身份,让你冯家因着你的欺君而家破人亡?!”东方胜怒不可遏,出言威胁道。
冯素贞昂首冷笑道:“你忘了吗,你已经这样做过一次了,我冯家,已经家——破——人——亡了!东方胜,我已经死过一次,你再也不能对我以势相压了!”
东方胜转身猛地一拳击向院子中间的枇杷树,只击得指节一片血肉模糊,一人合抱的树干也裂开来。
他转过头来颓然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不是跑了吗!”
冯素贞定定看着他流血不止的拳头,忽然走上前,从怀里掏出块帕子,拽过他的手,帮他把手包了起来。
“你……”东方胜讶然。
冯素贞抬眼看向他:“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有一个机会,得到我。”
东方胜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什么?!”地道里的天香勃然大怒,顿时想要站直身子,却直接撞了一脸土,她清醒过来,赶紧捂住了口鼻。
尽管那二人已经尽量打得无声无息,却还是惊醒了她,她本想着上去助拳,没成想,两个人竟然聊起来了?待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钻进地道过来,竟然直接听到这么句石破天惊的话!
天香顿时觉得头皮发痒,仿佛有青青草株钻了出来。
“交易,”冯素贞平静道,“我和你做个交易,待事成之后,我可以让你得到我。”
东方胜上下打量了冯素贞一遍,慢慢道:“说吧,你要做什么交易?”
冯素贞不假思索道:“很简单,改弦易辙,弃暗投明,”她略一停顿,继续说道,“投入太子麾下,恭送太子回京;和欲仙一刀两断,助我等清君侧!待奸佞得除,我……我便假死遁逃,委身于你。”
字字句句利落干脆,只在最后一句话里带了几分迟滞。
天香分明看不到冯素贞的神情,却又从这话语里模糊看见了她的倔强——这就是,你打算给我的交代吗?
东方胜眼眸一缩,恍然间仿佛看到了经年之前的女子,她一袭红色嫁衣,烈烈明艳动人,却是柳眉倒竖,长剑直指——“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而面前的这个人,虽然和那女子一模一样,但说出话来冷静自持,仿佛说的并不是自己的终身大事一般。
一时间,他竟无法将两个形象重合在一起。
他喃喃问道:“你觉得强扭的瓜甜吗?”
冯素贞一哂:“通常强扭的人不会在乎这瓜甜不甜,他们只在乎瓜的时价。”她抬眼看向东方胜,“我记得,你是不会在乎,这瓜是强扭的还是瓜熟蒂落的。”她的笑眼中带着讥诮,向来清冷的容颜竟透出了几分入骨媚意来。
东方胜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触摸冯素贞的脸,却见对方警惕地后退了一步:“都督还请自重。”
东方胜缓缓收回了手,渐渐昂起头来,恢复了平素骄矜的神态:“呵,真当我东方胜是傻的不成?我怎么知道你不是诓骗于我?若是尔等大事成了,你就如前几日一样一跑了之,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话一出口,他顿觉不对,但已来不及改口。
冯素贞一声轻笑:“所以,你是接受了这笔交易。”
东方胜虎着脸道:“你不过是急中生智找了个由头诓我!若是注定毁约,又算是哪门子交易?”
冯素贞心平气和道:“我不会毁约的。而且我此来并非临时起意,就算你今夜没有登门造访,我也会主动找上门去。”
东方胜哼道:“若不是我发现了你是冯素贞……你又岂会……”
冯素贞摇着头笑道:“是!若是没有被你发现,我根本不会出此下策!”
东方胜恼怒:“冯素贞,你莫以为我只能老老实实听你摆布!”
冯素贞却笑得更响亮了些:“是,东方都督你身份贵重,自是有其他法子整治我。但细看来无非两种:一是上报朝廷,处决了我这个罪犯欺君的女驸马;二则——”她陡然凑近,“——让冯绍民人间蒸发,将我强行留在你身边,变作你的禁脔。”
她凑得太近,吐在耳廓上的温热气息立时扰乱了东方胜的思绪。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移开,片刻之后才恶声道:“不——我还可以杀了你,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他径直去摸身旁的长刀,却抓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初时为了便于钻入地道,是将长刀取下扔到一旁了。
冯素贞察觉到他的狼狈,三步两步过去将长刀捡起,交到了东方胜手上:“是,你可以杀了我——我冯素贞形单影只,茕茕然孤身一人,内无财势,外无权柄,命如尘土。而你却有诸多拥趸,位高权重。我本已遁出千里之外,却又千里奔波而来,只是凭着,一个‘信’字。我信你,信你对我的情义,信你胸口里燃着一把火。”
东方胜垂下了刀柄,他想到了什么,又狐疑起来,“你口口声声说,我配不上你,但你却甘心情愿为了那小太子委身于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他配得上你的忠诚吗?还是说……”
冯素贞皱眉道:“铲除奸佞,匡扶国本,此是我心心念念之事。你无须多想。”
东方胜冷笑:“我倒是不知,从前那个一心只嫁李兆廷的你竟然还有着这么大的抱负!”
冯素贞哂笑道:“是,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不知道,你父亲胁迫了我父亲十余年,逼着我父亲娶了继母,而后又逼我嫁给你,你东方侯府欠我冯家的,简直难以计量!”
东方胜如遭雷击,他静立不语,听着冯素贞将那些陈年旧事娓娓道来。
不知不觉间,已然过了五更天。
东方胜疲惫地望着冯素贞的眼:“……好,我答应你。”
天香不忍再听,她背转了身子,迟缓地返回了。
墨夜转蓝,天将破晓。
冯素贞望了望天色:“天快亮了,我得快些回去把你挖的这个地道封上。”
“等等,”东方胜叫住了她,他的脸上带着几分执拗,“我还有个问题——你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
冯素贞避而不答:“这问题没什么意义?”
东方胜坚持道:“我既不讨你欢喜,自然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倾心。”
冯素贞叹道:“反正不是你。”
东方胜心底一片凄然,脸上满是怒容:“你这算是什么回答?分明是与我抬杠!”
冯素贞恼道:“人心哪里如数算般精巧,我怎知我会欢喜怎样的人。或许,直到他出现,我才会知晓那人会是怎样的人。”
东方胜再近一步,捉住冯素贞的手腕执意追问道:“我想你心里总会有个模糊的标准,难不成随便哪个歪瓜裂枣、卑鄙无耻之徒到了你面前,你也会一见倾心?”
见他这般不依不饶,冯素贞沉吟一阵,突然吐出几个字来:“洞察世情,心有光� ��。”说罢,抬眼看到东方胜一脸困惑,她笑了起来:“所以我说了,反正不是你。”
冯素贞在他面前从未笑得如此明艳,东方胜在一瞬间的失神后,心沉入了谷底。
“你要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冯素贞甩开他的手,倒退了几步,笑着向东方胜挥了挥手,跳入了地道之中。
这新挖的地道又弄得她满面尘土,一如她刚刚奔波回来时的惨淡模样。
她自己也想不通,她明明为了天香而千里归来,为何在天香身旁徘徊了那许久,却仍下不了决心,将实情告诉天香。
她并非信不过天香的胸怀和品格。只是,心理仿佛始终有道屏障,让自己无法对着天香说出口。
不是不敢,而是不愿。
她隐约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她所求的,只是在天香那里留下这一个永远拆不穿的骗局,让她心里永远记住这样一个风仪过人的冯绍民。
为何?为何?
为何要为了留下这一个虚假的影子而搭上自己的一切?
她实在是不知。
鸡鸣响起,东方渐白。
东方胜孤身一人站在庭院之中,面沉似水。
这个本该令他狂喜的漫漫长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