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绍民带着手下微服抵达怀来之时,天色将晚,城内戒备森严,亮如白昼。他本以为要寻到太子兄妹二人需要费一番工夫,却没想到一进城,就看到脸色疲惫的天香正在城门忙活。
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在往怀来城里赶,安置起来难免麻烦。现在已经入了秋,夜间渐凉,也不好让人直接天幕地席地睡在外面了。县衙和卫所的人都在忙城防,这种调度安置老弱妇孺的工作天香就主动挑了下来。
看到天香面目憔悴,仿佛很久未曾休息过,张绍民不由得有些心疼,径直走上前:“天……公子,你还好吧?”
天香这才注意到张绍民,不由得惊喜万分:“张绍民,你来了,太好了!”她急忙拉起张绍民的袖子,将他扯到一边,让他帮着一个人做进城百姓的登记工作。
张绍民定睛一看,那握笔如握剑的,竟是一剑飘红。
另一边厢,李兆廷带着夫人刘倩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和丞相的家世,从城中的大户征来为难民过夜的物资。而天香和驸马冯绍民因着对怀来城的熟悉,在四处寻找新的安置之地。
这两件事都不是一剑飘红所擅长的,天香心大,让一剑飘红拿起了笔。
张绍民啼笑皆非,只好暂时担了这笔杆子的工作,亲自来登记,由一剑飘红领着人去安置。
众人忙活到深夜才暂时停歇,到最后,天香将自己的小院也贡献了出来,塞满了一院子的妇孺。进城的人陆续没了,张绍民也终于腾出手来,问天香太子安在。
天香将张绍民引到了已经沦为工坊的县衙时,太子正指点几个年轻的木匠把翅膀削得再薄上几分——宋长庚交给他的任务,是仿制木鸟,仿制宋长庚的木鸟。
太子潜心研究木鸟多年,对这简单的木工活已是再熟练不过。他很快弄清楚了宋长庚木鸟的结构,将之拆分成不同的零件,立时动手仿制了起来。
同是木鸟,宋长庚的木鸟比他日夜摩挲的那只木鸟要简单许多,由薄薄的木片、细竹和芦苇组成,像是燕子,又像是乌鸦,即使是孩童也做得出这样的鸟儿,只是做不得这般精致和轻灵而已。
宋长庚要求太子和这五十个匠人一道,做出一千只木鸟来。
他们的进程很快,一个白日的工夫,已经备齐了五百只木鸟的零件,如此再忙活一夜,应该就差不多了。太子就这样陷入了焚膏继晷的忙碌中。
张绍民神色复杂地皱起眉头,他对天香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虽然如今怀来缺人手,但两位还是应该离开前线,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太子头也没抬,仍是专注于手上的木鸟:“我不走。”
天香别过头去:“眼下什么地方安全呢?京城吗?”
张绍民道:“不论此刻京城安危如何,两位在皇上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天香笑道:“张大人可还记得我哥哥是怎么出的宫?”
被菊妃陷害,被皇帝关入天牢。
张绍民目色沉沉:“若是皇上真有意害他的话,太子此刻便不会在这里了。我来此,正是出自皇上的谕旨。”
“我了解我的父皇,”天香回道,“我只是想说明,父皇身边,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安全。”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两害相权,自是取其轻。”张绍民坚持,李兆廷也从旁附和张绍民的建议。
一旁的冯素贞将张绍民拉到一旁,众人也自然地跟了过来。她回头看了眼太子,小声道:“张大人,你素来是最知晓利害关系的人,为何此时却谨小慎微起来了呢?”
张绍民挑眉问道:“驸马此话何解?”
冯素贞分析道:“怀来此战,赢了,太子就可以一雪前耻,风光回到京城,不必再躲躲藏藏,任谁都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张绍民急道:“但此战若是输了——”
“若是输了,京城便也保不住了,”冯素贞凉凉道,“但我们这一干人等,定能保得住太子的一条命。”
张绍民沉郁道:“驸马这是拿太子的命做赌?”
冯素贞笑了:“想必张大人有所不知,我冯某人还真就是个赌徒,所幸赌运一向不错,曾帮相爷公子赢回他的庄子,也曾一举中了个状元,若是不信,不妨问问刘小姐、问问公主、问问兆廷兄,冯某的赌术如何?我知道张大人的心,但眼下是个天大的机遇,大人不防放手让我们赌上一把。”
闻言,李兆廷沉吟起来。
张绍民摇了摇头:“不妥,此战便是胜了,又能给太子带来多大的荣光呢?他已经是陛下心中唯一的太子了,不需要功勋为他奠定地位。”
冯素贞摇头:“你错了,绍民兄,太子需要的不是功勋,而是一颗心。”
“心?”张绍民不解。
冯素贞笑道:“你看,太子在做什么?”
张绍民道:“做木鸟啊……”他话头打住,不由自主地朝太子望去,太子的确是在做木鸟,削,凿,拗,隼,一丝不苟,正如他以前在八府巡按府做过的一样——但,又不一样。
张绍民道:“我明白了,”他向着冯素贞拱了拱手,“驸马高见,是我俗套了。”
他转而对天香道:“既如此,我也留下来,定然保你们平安。”
天香颔首,转而望向冯素贞,二人相视一笑。
刘倩仍不明就里,她小声问道:“兆廷,张大人怎么突然就同意了。”
李兆廷正目光炯炯地望着冯素贞,他转头对刘倩解释道:“太子以前做木鸟,是为他自己,而现在,却是为了百姓。”
冯素贞乐道:“李兄,你来算一卦看看,我们与鞑子这一战,是胜?还是败?”
天香忙拦着:“别别别,这厮十卦九不准,就算是好话经过他的嘴,也要歪了!”
众人皆笑,方才的严肃气氛一扫而空。
“闻公子此言差矣,这一卦不用算。定然大胜!”李兆廷吐字铿锵,目光坚定,他环视着月上中天仍然奋战未眠的诸多匠人们,悠悠道:“因为,孙子有言,知胜有五——上下同欲者胜!”
月上中天,树影婆娑。
怀来县衙的后院里,天香坐在台阶上,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小院已经住满了涌进城来的平民,怀来县令在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后吓得魂飞魄散,忙把一家老小腾出来要让她和太子休息,都被她婉拒了。虽是如此,县令仍是不敢轻慢,留了间小小的厢房与她。
一道洁白的身影在自己右边坐下,变戏法一般递了段甘蔗过来:“累了吧?我找了根甘蔗来,吃了解解乏吧。”
天香“嗤”地笑出了声:“这人仰马翻的,亏了你还能找出根甘蔗来。”
冯素贞眨眨眼:“我是小厮,自是要为主子分忧的。”
天香接过甘蔗,轻声道:“谢谢你——不止是这根甘蔗。”
“谢我什么?”冯素贞望着她。
天香认真道:“谢谢你明明知道此地是险境,却支持我留下来。”
冯素贞摇了摇头:“你留下可不是因为我的支持,而是因为你想留下。”
天香啃起了甘蔗:“可你也陪我留下来了啊,虽然那个乌鸦嘴一直聒噪说什么危险什么千金之躯的。他的话我可以装作听不到,但张绍民带了我父皇的旨意过来,若不是你说服了他,他就算用强也会把我带走的。”
冯素贞正色道:“那你还真是应该好好谢谢我,好,谢吧。”
天香:“……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感激不尽,没齿难忘,若公子不弃,不如小女子就以身相许吧。”
冯素贞:“……”
天香嘿嘿傻笑起来。
冯素贞也不由得笑了:“一般人面对生死大劫,想的多是趋利避害。只有你,在徐家院门口惶惑不安地问自己是不是错了。你心中,把他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的生死更重,”她舒了口气,“你心中既被这因果所困,我便助你,圆了这因果。”
天香心中涌过一阵暖流,她又一次真诚地说了句:“谢谢。”她咬了口甘蔗,温润清甜。
前世的冯素贞也是如此良善,在顺利救了父亲冯少卿之后没有一走了之,而是拼尽了性命为自己解毒;在女子身份曝光后她直面天香的怒火,改换了女儿装,却不避不逃,陪着自己坦然面对一切因果。
她彼时没有细想过这背后冯素贞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和痛苦,后来每每午夜梦回之际,都觉得心疼。
这样好的一个冯素贞,这样好的一个人……
为了去成全别人的因果,将自己置于险境的冯素贞。
“驸马——”她转身看着腰板挺直,坐着也比自己稍高些的冯素贞。
“嗯?”
天香滞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我实在有些累了,能不能借我个肩膀,让我靠一下。”
身旁的人,久久没有做出回答,忽的站起身来,向房里走去了。
天香的心一沉,她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身子前探,双臂支在腿上,双手托着两颊,好叫自己完全看不到冯素贞的神色:“嘿嘿,我说笑的,就你那个小肩膀……”
脚步声再次靠近,一方温热的帕子从上方递了过来:“先把你这花猫一样的脸擦擦,再把你黏糊糊的爪子擦擦。”
天香一愣,不知应该做什么动作。
冯素贞见状,干脆又坐下来,用湿润的帕子把她的脸沾了沾,然后把帕子塞到她手里。
天香低下头,认真地擦起了手。
一只手犹犹豫豫地轻轻落在她的左肩上,接着,那手连着的胳膊就触到了她的背,将她温柔地揽了过去。
她落进了一个柔软温热的胸怀里,尽管冯素贞小心翼翼地不让她挨着胸口,可她仍从那柔软的肩缝处,听到了有些加速的心跳。
那不止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听着那如擂鼓一般的砰砰声,竟觉得无限安宁。几乎两天两夜没有休息过,这稍一放松,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她安然地靠在冯素贞单薄却温暖的肩上,睡着了。
冯素贞肩背僵直,却担心天香睡得不舒服,只得稍稍放松了自己,深吸了一口气,仰望着星空,算起了节气来。
她强压着心底涌出的异样情愫——这种,想要将时间停留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异样情愫。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天香是被一阵喧哗声吵醒的。
“鞑子来了!快快快,快上城墙!”
这么快。她心里一突,睁开眼,正对上冯素贞的眼——很显然,她也刚被惊醒。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两人竟就这样互相靠着睡了一夜。
但天香已经顾不上细想了,她几乎是跳了起来,拉着冯素贞就跑,后者只好一边甩着僵直的胳膊一边跟着天香朝西门城墙跑去。
城外鼓声震天,凶狠的蒙古话和汉话夹杂在一起的“杀”字惊心动魄。
天香和冯素贞被拦在了城下,单世武一脸严肃:“公主、驸马请留步。‘文死谏,武死战’,这既是我等武人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也是各司其职的规训,还望公主驸马莫要犯险。城墙之上,单某实在无暇分出精力来保护你们!”
天香急忙道:“我们自己能保护自己——”
“好,单都督保重,我等静候佳音!”冯素贞却站在了单世武一边。
单世武点点头,回首阔步上了城墙。
冯素贞对天香道:“现在上面乱糟糟的,我们上去只能是让单都督分心,不如从旁做些别的吧。”
城墙上的厮杀声响了起来,是察哈尔的兵正在搭云梯向上爬和墙上守军发生了交战。
天香想想自己就算上了城墙也割不下几个脑袋,只好悻悻地跟着冯素贞回了县衙。
县衙里,满眼血丝的太子也是被鞑子攻城的消息惊醒,他醒来就立即全心投入了木鸟的制作之中,按照宋长庚的吩咐,调整着木鸟翅膀的角度。宋长庚镇定自若,指挥着几十个民夫将一些外面罩着木头框架的泥球运往城墙。不多时,满城都听得到城外震天的炸响。
单世文兴冲冲地跑回了县衙报讯:“公主、驸马,宋先生的‘万人敌’真是厉害!”
“什么是‘万人敌’?”天香问道。
单世文四周望了一圈:“喏,就是那个泥球!”
天香顺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个围着木头架子的泥球:“这个,怎么用?”
单世文兴奋道:“刚刚爬上来的鞑子实在太多,按起葫芦起了瓢,城上砍都砍不过来!宋先生送了万人敌上来,我们把这个万人敌点着引信,扔到城下,立时火龙四出、八方旋转、轰然炸开,烧伤撞伤炸伤不计其数,好生厉害!一下子就把那帮鞑子吓成了怂蛋,都不敢靠近城墙了!”
“好!”众人听得都赞了声。
不多时,单世武也一脸喜气地回来了,鞑子被万人敌吓到,暂时退去了。
宋长庚欣慰道:“所幸怀来因着行商众多,货物齐全,商贾中有个贩卖藏冰用的硝石的,我这才有了制作火器的材料。”
张绍民却皱起了眉头:“鞑子这么容易就退去了?单都督还是要小心防备。”
单世武道:“张大人放心,怀来四个门上都没少留人,一旦发现鞑子有进攻之势,我们就立即用‘万人敌’!”
张绍民问道:“这万人敌却敌射程有多远?”
宋长庚摇了摇头:“不远,此物精度不够,只能用于守城,远了就无大用了。”
张绍民长叹一声。
天香疑道:“张绍民,你唉声叹气的,是怎么了?”
张绍民苦笑:“今日才一交锋就暴露了此杀器,鞑子不傻,定然吃一堑长一智。我素来不惮以恶意揣度人心,我担心,鞑子会做出什么恶事来。”
天香不解:“什么恶事?”
他们很快就知道了答案,午后不久,杀声再起。
“这帮鞑子,当真可恨!”单世文飞快地回到县衙报信,“居然驱赶着附近的平民到了城墙下!若丢了‘万人敌’下去,定然会伤及平民!我哥受了掣肘,只能在城墙上和鞑子拼刀枪!”
众人皆是面色严峻,唯有宋长庚轻声道:“只能硬撑着,他们远道而来,一日之内攻了两回,他们的人马都受不住。”
果然,太阳落山不久,县衙内的众人就得了消息,鞑子收了兵,在城外安营扎寨了。
与此同时,也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单世武重伤。
入夜,西门城墙上,宋长庚带着太子等人登城远眺。夜黑如墨,只看得到篝火点点。
“看不清状况,老夫也不敢轻易下决定。”宋长庚捻须叹道。
冯素贞道:“宋先生宽心,剑大哥已经和刘姑娘去敌营勘探,以他二人的身手,相信不多时就能返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两道人影缘着城墙边的绳索轻快地攀登上来,正是一剑飘红和刘倩。
刘倩道:“鞑子们驻军在五里外的王家湾乡,大多睡了,只有少数在值夜。他们不敢让抓来的汉民与自己睡在一处,让他们睡在乡外营前约莫一里处,派了人看着。”
众人忙展开舆图,锁定了那王家湾乡的位置。
天香摇了摇头:“驻军如此之近,想是他们也知晓,我们这城里没有能远攻的红夷炮。”
宋长庚却呵呵地笑了:“公主殿下,我有一个族兄,名叫宋应昌,前朝山东巡抚、兵部左侍郎、右都御使、平倭经略——宋应昌!”宋长庚面上露出了些许傲然之色来,他的眼中也闪着光芒,“——善用火器‘神火飞鸦’的,宋应昌。”
三军失帅,群龙无首,怀来卫所里,指挥同知韩言和几个百户围桌而坐,气氛沉闷到了极点。门外,是一千多个迷茫的士卒,和数百个伤兵。
仅仅是城墙上的肉搏,就折损了五百来个弟兄,伤的伤,亡的亡,拼消耗的话,怀来卫拼不起。何况连他们的都督,都中了鞑子的流矢而危在旦夕,白日里因着“万人敌”带来的兴奋已经一扫而空了。
“各位将军怎么还不休息啊?”怀来县令笑眯眯地打外面走了进来。
怀来卫同知韩言站起身来,苦笑道:“县太爷这不是明知故问?怀来门口还蹲着匹狼,我们单都督又受了重伤,三军无帅,援军还不知道几时能到,大家伙哪有心休息。”
怀来县令点头道:“匹夫不可夺志,三军不可夺帅,确是如此——然,韩同知有所不知,你们并非无帅。”
韩言打量了县令一遭:“莫不是县太爷要披挂上阵?”
县令老脸一红:“同知大人打趣我了——”他轻咳了一声,道:“单都督方才于病榻前,将怀来卫三军都指挥使职责暂托给了当朝太子殿下!”他稍稍让开了身,张绍民的身影出现在众将官眼前。
张绍民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这是他离京之前王公公给他的,一卷空圣旨,他高声道:“吾乃八府巡按张绍民,代天行令,怀来卫所都指挥使之职暂归太子,众校官听令,寅时三刻,带兵于城西集结!听太子令行事!”
西城墙上,一队队民夫登上城墙,把一车一车的“木鸟”运了上来——正是宋长庚口中的“神火飞鸦”。民夫们按照宋长庚的吩咐将木鸟对准敌营的方向一字排开,在火把光耀之下,这些没有上漆没有涂油没有精雕细琢的裸色木鸟看起来,依旧是栩栩如生。
这里面的每一只木鸟,太子都摩挲过,他看着这声势浩大的“鸟群”们,不由得喉咙有些发紧。“先生,”他轻声唤道,“该怎么让它们飞起来?”
宋长庚并未答话,他铺开了沙盘,用竹枝在上面演算起来,时不时地看一眼舆图,用手估量着角度和长度。
许久,他抬起头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另一车物资被运上了城墙,那是这两日里宋长庚亲自带人制作的火器。
宋长庚带着太子亲自为这些神火飞鸦一只只地固定好了圆筒状的火箭。这工序并不复杂,却要求精准,因而宋长庚并未假手于人,拒绝了天香等人要求帮忙的要求,只与太子两人亲手操作。
高高的城垣上,一个身影佝偻的老者一边摩挲着城墙上的木鸟,一边对着身后的年轻人徐徐说道:“前朝国破之际,我曾亲眼见证亲兄服毒惨死,自那以后,我的实学研究半数集中于火器。我四处搜罗族兄宋应昌的笔记著述,我研究他的神火飞鸦多年,将之改良精进。原本神火飞鸦只用于攻入城中释放毒气,现在,我提高了它的精度和力度,让它可以承担更大的使命。”
两人直忙活到了黎明,到了夜最黑的时候。城内也响起了的脚步声,是怀来卫同知带着休养睡醒了的士卒们到了城郭之间集结。
仅仅一千来个人,仅仅是外城与内城之间的夹层,便站开了。四周的火把辉映着一张张年轻惊诧而又带着疑虑的脸,他们睡醒了便知道自己阵前换了个都督,这人居然还是当朝太子,这让他们既困惑又觉得了一丝雀跃。
这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而在这存亡之际,他从深宫明堂中走了出来,来到了怀来前线,和他们站在一起。
更换了一身戎装的太子登上箭楼,低头俯视着底下的士卒,他有点紧张。天香上前一步,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让他按照冯素贞所写的词照直念就是了。让太子暂代帅职是张绍民的主意,而她认同了。
这是把太子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太子微微吞咽了一下,高声道:“孤稚龄而忝居储君之位,本高坐明堂,享万民食。今国难当头,岂容苟安……”他蓦地想起了天香向他描述的徐家湾乡一片废墟的情景,想起了小花儿睡醒后一声声“小哥哥、小哥哥”的号哭,他的声音不禁抖了起来,“孤行于野,但见mm谷稼倾颓无人收;孤过其乡,但闻哀哀悲声十室竟九空。强贼纵横,岂容苟安?岂容苟安?”他眼眶微热,声气拔高:“怀来卫身负戍卫京西之大任,孤临危受命,暂行帅职。今日诸位壮士,与孤一道迎战鞑虏,标下三军敢否?!”
秋风猎猎,四下里沉寂了片刻,蓦然间,响起了整齐的喝声:“杀!杀!杀!”
冯素贞喃喃道:“太子居然都知道改词了……”她轻轻咬了咬下唇,侧头望过去,看到天香眼中闪动的晶莹,“不过也好。”她微微扬起了唇角。
城门洞开,怀来卫一千六百名健壮士卒在黎明的黑暗中出了城。他们的神色坚毅而悲壮,视死如归。
他们对抗的是近万的敌人,需以一当十,方能赢得胜利。
“止!”城上的太子忽然令道。
众人不明就里,但已习惯了听从军令,立时站住不动了。
他们很快听到了下一道军令。
“神火飞鸦,纵!”
话音方落,呼啸声响起,士卒们纷纷抬头,看到头顶的天际,划过了一道道流星——
数百只神火飞鸦带着呼啸如流星一般直冲敌营,在刹那的寂静之后,百尺火光腾空而起,一个硕大的火球熊熊燃起,火光映亮了西边大半个天空,留下一团巨大的烟雾。
远方似有哀嚎声隐约响起。
城墙上再度响起了令声:“神火飞鸦,再纵!”
又是一片火光腾空飞起,惟妙惟肖的木鸟振翅飞起,在两层火箭的推送下急速滑翔数里地,在宋长庚计算的目的地精准地落下,再度带起巨大的火球和烟雾。
而此刻,已经听不到远方的哀嚎声了。
在短暂的安静后,城墙下爆发出地动山摇的嘶喊声:“杀!杀!杀!”
和刚才那整齐的喝声不同,这喊杀声里,带着近乎癫狂的狂喜和战意。
城墙之上,须眉尽白的宋长庚昂然立在太子身旁,微微佝偻的背半点无损他的风仪:
“木鸟当然是可以飞的,你见到了,它们为了却敌而飞,为了护国而飞,以致最终葬身烈焰之中,它们飞得值得。但是,它们只能飞这一次。”
他转向太子,目露希冀,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没有上位者的支持,没有更多愿意去制造木鸟的聪明年轻人,我手中的木鸟,就永远只能为了葬身火海而起飞——如果,我能活得更久,我希望,能造出更大更好的木鸟,让它,有更广阔的天空可以翱翔。”
太子愕然,只听得他继续一字一句慢慢道:“你有着这样一个身份,这样一个地位,你理应比普通人飞得更高,走得更远。去吧,缔造一个让百姓无忧无惧,不知战乱是何物的帝国。让像我这样的人,像你这样想让木鸟飞起来的年轻人,有胆量、有精力、毫无后顾之忧地去研究更多更新奇的事物,让天下人得益!”
“这就是你,为什么不能抛弃你太子身份的原因。”
太子热泪盈眶。
硝烟弥漫之中,东方泛白。
看着晨光中眼中仍有迷茫、却坚定地面向城外发出攻击指令的太子,天香笑了。
“什么东方侯也好,国师也好,菊妃也好,小皇子也好,谁都无法撼动你的地位,你是父皇心中唯一的儿子,只有你自己,才是你最大的敌人。”
“而现在,你赢了。”
怀来大捷,京城之危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