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转过身,面对皇帝,语气轻快,像是在同他唠家常:
“那皇兄是在遗憾吗?”
皇上小小的沉默了一下,似是夹杂着叹息一般:“朕已经看见了。”
“看见你的书房里面藏着什么。”
秦湛眸光微暗。
地牢里面不知从那里传来的水滴声,细微的,听了有些烦闷。
至今为止,皇帝会想起那天御林军将一大部分的画像送到他的面前,他仍是会觉得惊叹不已:“那么多的画像,想必是每一日都要勾勒描绘的吧?”
从御林军带着圣上旨意杀进九王府,到了书房里面,没有所谓的阴谋诡计和谋朝篡位,而是大把大把的卷轴。
皇帝看到的,也只是御林军口中的十分之一。
而这十分之一,也足以让他惊叹不已。
摊开来看,里面或坐或躺,全部全部都是秦容的画像。
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最后画的传神如真,每处勾勒都足以看得出来秦湛的用心,也足以感觉得到他对她的感情。
秦湛攥紧拳,脸色隐隐发白,没有说话。
“你这么好,春雨家的小姐想方设法的想要寄给你,你竟然都毫不动心。”帝王垂眸看着他,带着些许怜悯,又有些想不透:“你怎么就能走上这条歪道?难道你日日跟在容容身边,心里都含着龌龊的心思?”
“何为龌龊?”
沉默的他终于开了口。
他双瞳漆黑,沉沉的,像是死海:“喜欢便是龌龊?”
“她是你的侄女!”
“可不是亲侄女!”
秦湛站起身,他虽年少,却身高直逼帝王:“我从未对我们二人之间抱有任何的期望,倘若是我有半点龌龊的心思,今朝我也断然不会走到这一步。”
“……”
“这些你都清楚。”
他的拳松了又紧,隐忍着,微微垂下头:
“我惟愿她好。”
他的声音很轻,掺和着些许不甘,唯独那眉宇间的坚定不变。
皇上惊讶于他的态度,“你竟然一点悔改的心都没有?”
他没有错,为何要悔改?
秦湛用执幼的目光回答了他。
“皇兄答应过我一件事儿,说是只要我辅佐您登基,不管什么事情,都会答应我。”
“朕是说了答应你,但不是这样的事。”帝王一张铁面,已经毫无争辩可言:“你走吧。”
秦湛微怔,抬眼看他。
皇帝背过身,不愿与他对视:“去边关好好锻造几年,没有朕的旨意,不要回来。”
秦湛愣住了。
他想过他会被派去封地,也想过皇兄说不定会将他便为庶民,他完完全全就是要将自己压得一丝威胁都不剩,但是他竟然要将他甩到边关。
年少的秦湛有些事儿终是沉不住,在比他见过更多人情世故的皇上面前,他的举动显得很孩子气:
“难道皇兄九五之尊也会打诳语?”
帝王侧目半回,眼中有着深深的厌恶,像是看着怪物一样,看着秦湛:“你认为朕能什么都答应你?”
自己的弟弟觊觎的一直都是他女儿,虽说他现在心中已经对秦容大不如前,但是女儿终究是女儿,如何又能让这种畜生玷污?
“你不过就是走了歪道罢了。”
皇上拍了拍自己的身上的衣袖,像是玷污了什么脏东西一般,冷硬的:“难道还要拉秦容一起下水吗?”
难道还要拉她一起下水吗?
秦湛愣住了。
而皇上也不想再同他讲什么,只是嫌恶的瞧他一眼,离开了那里,下一道旨意,再腊月之时,将秦湛发配置边关,无朕旨意,再不许踏足国土一步。
可秦湛当时的样子,至皇上临死,脑海中都不禁浮现。
分明是面无表情,可是却像是天崩地裂一样,从未在他的脸上出现过的。
傻傻的,独自一人站在脏兮兮的地牢里,多日的隐忍,只换了来这下场。
看起来,很难过。
被软禁许久,直到皑皑大雪,秦容窝在房间里,终是等来了这个结果。
她无法接受。
当即踹开房门准备去找父皇,却被那嬷嬷拦在面前,小小丫头不怕死,带着一把小刀卡在脖子上,眼睛红了嗓子哑了:
“你要是不让我见,就让父皇收尸!”
见又能怎么样呢?
嬷嬷实在是不懂:“皇上九五之尊,公主就算是去也无法能将九王爷救回来的。”
你管我呢!
她提起自己繁琐的裙子奔走在雪地里,路太滑跌了好几跤,身后乌泱泱的跟了一堆不放心的侍卫,惹的过路的宫女太监啧啧称奇,原来秦湛蓄意侵占秦容都事情已经在宫中传开来。
而秦容作为主角,不知道哪里拐来的一股歪风,只说秦湛与秦容两个人不顾伦理两情相悦,被皇上棒打鸳鸯,秦湛这会子已经被准备发配置边关,而秦容正要跟父皇求情。
果真是郎有情妾有意吗?
“父皇!”
秦容冲进太和殿,掀开袍子跪了下去,大太监都阻拦不及,见这小公主竟然哭得梨花带雨,连忙上前:“公主您哭什么?快快快,赶紧起来。”
秦容不管不顾,推开太监的手:“父皇,皇叔跟父皇关系那么好,为什么要将皇叔赶走!父皇!若是容容惹了错,容容会改,父皇不要赶走皇叔,不要赶走皇叔!”
她声嘶力竭,哭在殿前,一声一声,都是足以让秦湛听了心碎的哭声。
可是这里没人心疼她。
她见跪着不管用,就磕头。
直到洁白的额头都已经磕出了血。
她声音沙哑不成调:
“父皇!”
“求求你父皇!”
“容容替皇叔承认错误,父皇!”
“父皇!容容再也不犯错了!”
手脚都冰了。
额头磕肿了。
身边的大太监都冻得哆哆嗦嗦了。
小秦容执幼的跪在地上,重复这个过程。
直到,皇帝出现在门前。
她眼中猝然亮起两道光,踉踉跄跄的站起来,腿麻的绊了好几下,走到皇上面前:“父皇、求求你在疼容容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帝王脸色阴郁,低头看着自己情真意切的女儿。
看来秦湛将她带歪,已经是时间的问题。
等她再大一些,她懂了男女情爱,又当如何?
“脸都冻得青了。”皇上的语气是许久不听的温柔。
秦容以为有希望了。
可她冰冷僵硬的小手,却被一双温厚的大掌从衣襟上拿下来。
皇帝的声音轻轻地:“将公主带回去,无朕旨意,不许公主踏出殿中一步。”
他温柔的给了她最后的答案,秦容震惊的看着他,却见帝王未再看她一眼,转身入了殿中,屋子里面的暖气扑面而来,却像是一片冷雾,熄灭了她眼中的光。
嬷嬷如释重负,将她从雪地里面抱起来,见公主眼神呆滞,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个孩子,都被那人给带坏了。”
宫中已经开始不许有人提九王爷,秦湛的名字如同一夜之间消失了一般,所有人,都称呼秦湛为那人。
秦容开始高烧不起,梦的糊涂了,总会唤几句小皇叔,有时候来看望她的皇上听见了,皱了皱眉头,再也没有过去看过她。
秦湛坐在地牢里面,透过那四四方方的小窗,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干过所有的蠢事,自嘲的笑了。
“你怎么样。”
身后传来少年低低的哑音,秦湛转过头,见顾清绝站在门口,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入牢这么久,除了那几日看她的人,他是第一个真心来看的。
“还好。”秦湛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地牢里甚冷,倘若他不是习武,只怕现在也已经病倒不起了。
顾清绝眉宇皱着,凝望着他,让狱卒打开门。
秦湛有些讶异,顾清绝走进来,从食盒里面拿出一件衣服:“穿上。”
是同他身上的一模一样的。
“我会在这里顶替你半个时辰,公主那边我都已经打点好了。”顾清绝道:“她病重,发烧已经好几日了。太医说,若是再这样烧下去,只怕是人就不行了。”
“……皇上呢?”
“皇上上次去看他的时候闹了点不愉快,她当时人在昏睡,喊了你。被皇上听到,就再也没有去看过她。”顾清绝提起这事儿,还有些不悦:“后来是我日日去看,假借天冷日日带了个斗笠,就为了今天。”
说着,他将一个斗笠交到他的手上:“这斗笠你带着,少说话,他们早就已经放松警惕,看见你,也不会说什么。只不过……”
顾清绝顿了顿:“她这两日病的严重,说话断断续续的,也没有什么力气睁眼睛,你要假扮做我,不能告诉她,是你去看她了。”
“我知道。”
秦湛攥着斗笠,心里扑通扑通的跳。
他终于可以见到她了。
只是秦湛没有想到,秦容会病的那么重。
果真如顾清绝所说,门口的那些侍卫早就已经因为长期的枯燥乏味而玩忽职守,他进去,他们还熟稔的跟自己打了个招呼。
推开门,空气里就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而他想要见的人,在重重纱帐后头,安静的躺着。
秦湛这一颗心揪着,恨不得现在就冲上去看看她怎么样,笑若端着药碗从卧室出来,撩开帘子,看见了他。
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疲惫,小小年纪都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公主刚喝了药,要说话,就去吧。”
秦湛垂眸,透过那一层看不大清的纱帘,能看见她那里面并不干净的药碗。
秦容最讨厌吃药,每次哄她吃药,都是要上蹿下跳,非得要他哄着顺着。
他眸光微闪,走上前去,撩开一层层的纱帘,最终拉开了最后一层。
秦容躺在床上,脸色灰白,嘴角还有些许药渍,似乎是在睡着。
秦湛嗫喏了片刻,想唤她的名字,却如鲠在喉。
怎么,怎么就成这样了!?
之前还在他身边活蹦乱跳的.
怎么就这样了!
“顾清绝……”
床上的人虚弱的睁开眼,看见床边的秦湛,缓缓抬起手,动了动。
似乎是让他上前。
秦湛却熟稔的抓住她的手,一面抚着她的额头。
滚烫的温度,感觉都快要把这个小娃娃给煮熟了。
秦容愣了下,难得的仔细瞧了眼秦湛,她眼睛发花,看不大清这个人,只能看见那厚厚的斗笠,遮住了他的脸。
只是他的感觉,好像小皇叔啊。
“你见到皇叔了吗?”
她虚弱的问他。
秦湛顿了顿,恍惚想起来自己是顾清绝,看向秦容,见她唇因为干涩起了白皮,小脸消瘦的不成样子:“见到了吗?”
他鼻子一酸,压低了声音:“恩。”
“他好吗?”
“他、很好。”喉咙像是有什么在挤着,水雾攀上眼前,三个字,说的很艰难。
“那就好。”秦容像是放心了,转眸望着头顶:
“皇叔吃的好吗?”
泪水夺眶而出,秦湛慌忙垂下了头,努力的将嗓子的感觉压了又压:“很好。”
“他那里冷不冷?”
“不冷。”
“有人欺负他吗?”
秦湛抬眼,秦容不知何时又转过头来,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有吗?”
“……没有。”
“那就好。”秦容淡淡的收回视线,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我有件事,想要拜托你。”
“你说。”
秦容有些想哭,鼻尖发红,呼吸也急促起来,哽咽道:“上一次,他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一起走。”
她的手攥紧了,眉心皱着:
“我现在说愿意,还来得及吗?”
回答的是秦湛良久的沉默。
他死死的咬着下唇,不知该作何回答。
等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等到答案,便自顾自的喃喃:
“我好想皇叔啊。”
不过片刻,秦容便沉沉睡去了。
而那斗笠下面的脸,哭得沉闷,身子轻微的发着颤抖,直到秦容呼吸匀称,他才敢低声开口:
“他也想你。”
可惜她没能听见。
秦湛狠狠的抹了一把脸,转过身去,笑若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了。
他也不觉得意外,笑若是秦容身边最衷心的仆人。
沉默的起身,笑若却走上前来,声音很小,但他听得很清楚:“上次,你同主子二人在青楼被抓,你是不是叫了扶风去帮你叫人。”
秦湛皱了下眉头,“恩。”
“扶风到现在都没回来。”笑若的眼神有点冷,“这事儿怎么办。”
秦湛知道扶风应该是被皇上给抓了。
他回首,看着躺在床上的秦容,听着外面那些侍卫的谈笑声,心里横了一道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