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3、
七月十五中元节,虽说太上皇和皇上不在京里,廿廿也还是率领内外命妇,照常在圆明园福海上放灯船。
中元节对于大人和孩子,是不同的含义。孩子们自顾着满海子的灯影,好看,欢快地沿着水岸,追着灯船跑——为首的自然就是皇三子绵恺。
有皇子带头儿,一众皇孙、皇重孙们,便也都跟着疯跑开了。
而这中元节对于大人来说,则更多的是心下微微酸楚——是因为想起已经逝去的人们,总期望他们在另外那个世界里,也能过得好。
颖贵妃率领着乾清宫主位们也到了,廿廿登楼去给乾清宫主位们请安。拾级而上,回眸望水岸灯影,正看见绵恺竟举个旗子,率着一众小孩儿跑得正欢。
月色灯影照亮他那娇憨不知愁苦的小脸儿,廿廿也不由得轻叹口气,倒将心内对七七的思念摁了下来。
惜取眼前人,才是在这生老病死无常的世界里,能将自己从悲伤里解脱出来的最好的法宝吧。
“绵恺那旗子,是从哪儿弄来的?该不会是玩儿得兴起,竟将自己衣裳给扯了吧?”廿廿不由得回头问星楣。
这么远远看着,看不清楚绵恺手里打着的究竟是什么,总归只能看见是块布料罢了。
不过形状倒还挺规整的,看着倒不像顺手扯下来的布头儿,而正经是一块挺工整的旗子。
星楣便笑,“不能。三阿哥爱惜衣裳不说,就算退一万步讲,便是玩儿到兴起,一时找不见旗子的话,他想扯衣裳,他也扯不动呀!”
廿廿便也笑了。也是,那孩子才四岁,虽说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不过劲儿可小,还没本事扯断了衣裳的经纬去。
廿廿进内给颖贵妃为首的乾清宫主位们请安,颖贵妃含笑招手,“皇贵妃,快来,到我身边儿坐。”
其余惇妃、婉妃、循妃,以及刚刚跟着颖贵妃一并进封的芳妃,四妃一并在座,都向廿廿颔首招呼。
婉妃自不用说,新进封的芳妃也是婉妃的本家儿;廿廿与循妃也有过之前的交往,故此这三位都是真心实意地冲廿廿微笑。
唯有惇妃,总有些感尴尬尬的。
廿廿明白,惇妃始终还卡在将她看成是她们母女的奴才,却一朝她成了继位中宫,惇妃总是过不来那个劲儿,说白了就是不甘心。
廿廿含笑,一体请安。起身之后走到颖贵妃身边儿坐下,倒连看都不多看惇妃一眼去。
跟随廿廿来的绵宁福晋舒舒等人,便都坐到乾清宫主卫们的后头去。
颖贵妃握着廿廿的手,举了举手里的望远镜儿,“夜晚里光暗,我这隐约瞧着呀,水边儿上疯跑的那一群小孩儿,可是咱们三阿哥当了那个孩子王?”
廿廿含笑道,“正是。”
颖贵妃便拊掌而笑,“可真精神!我瞧着他后头那一堆小孩儿里,正经有大半是比他个头儿还高的。他这么大点儿,已经是能号令那班年长的去了?”
廿廿悄然回眸,望了望绵字辈阿哥福晋们那头儿,便笑笑道,“是他小,还不懂事。况且仗着是皇子的身份,那些年长的阿哥们让着他、哄着他玩儿罢了。”
说着话儿,内府的小戏班已经上来了,一对学戏的小太监扮上,给内廷主位们凑趣儿。
廿廿松快下来,回头问星桂,“……你替我瞧瞧,在绵恺后头紧跟着的那个大个儿的孩子,可是绵偲阿哥家的大哥儿?”
星桂赶忙叫五魁下去瞅瞅去,少时五魁回来凑在星桂耳边说了,星桂便一笑,走回廿廿身边儿来点点头。
廿廿回眸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的雅馨。
随着绵字辈阿哥们的长大、成家,绵偲依旧只是光头阿哥的身份便显得越发尴尬。
廿廿对星桂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起身,跟颖贵妃告退。
步下楼阁,到了水岸,雅馨那边儿得了星桂的信儿,这便也到了。
廿廿含笑点点头,“……我想给我的七公主放些灯船去,你可愿意陪我?”
雅馨为绵偲诞下的第二子,正月初六刚夭折了,尚未满周岁。
雅馨跟着绵偲,如今的地位尴尬,同时又要承受丧子之痛,这对于从前心高气盛的雅馨来说,处境便要比旁人都更艰难。
雅馨微微一颤,面对着廿廿,这个她从小最仇视的敌人,她曾经是怎么都不肯在廿廿面前服软的,可是这一刻,她眼窝微热,险些滚下珠泪来。
她极力地忍住了,吸了吸鼻子,行礼道,“谢皇贵妃主子体谅。”
两人并肩蹲在水边儿,亲手将灯船放下去,再用长杆将它们送远,目送她们一直飘摇到水天的尽头去……
廿廿吸吸鼻子,“我是想念我的七七,可是当我看见绵恺那么活蹦乱跳地,在这灯影里疯跑笑闹……我就想,老天毕竟待我不薄,虽说七七不在我身边儿了,可是还有绵恺在。”
廿廿试探着伸手去轻轻触了触雅馨,“你看,跟在绵恺后头一起疯跑的,那个最靠前儿、个儿最高的,可是你家的老大?”
雅馨也是一愣。她方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倒没留意她的大哥儿跑哪儿玩儿去了。
顺着廿廿的手指,雅馨扬眸望过去,在那一群在水边儿无限行军的小孩儿堆里,为首的绵恺阿哥后头,可不当真是她的长子奕缙?
雅馨也没想到,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是她愣神儿,便连廿廿伸过来的手都没意识到,这便没有推开,也没有躲开。
廿廿一笑,轻轻握了握雅馨的手。
“……皇上起驾临行木兰之前,已是给你家的二哥儿赐了名儿。就叫‘奕絟’可好?”
“絟者,‘拴’也,叫你家的二哥儿,便是走得早,可是却永远不会走远,依旧陪伴在你们身边,可好?”
雅馨重重而震。
她的次子是不满周岁夭折的,按例这样的孩子是缺少福分的,故此宫中极少给这样的孩子赐名。别说她的次子只是绵偲这样一个不得宠的皇孙的儿子,便是从前宫里这样夭折的皇子都没有赐名的,她的次子却竟然能得了赐名,那想必这个孩子在另外那个世界里,也能安慰了吧。
雅馨之前强忍的泪花儿,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
“好……奴才,奴才替阿哥爷,替奴才的二哥儿,谢皇上、皇贵妃主子的恩。”
她明白,皇上必定不会为一个不满周岁夭折的孩子赐名的,而既然有了赐名,这当中必定是皇贵妃的缘故。
廿廿点头,“有了名儿的孩子,在那个世界里就永远不会忘记自己这一世在人间的过往,便不会忘记,曾经生他养他的额娘。今儿是中元节,咱们能告慰他们的,相信是今日中元节送过去给他们,他们必定都能收到。”
雅馨含泪阖上眼帘,细细抽泣,已难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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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离座,惇妃便也跟着离开了。
她带着听雪、听弦两个女子,立在楼阁之外的夜色里,迎着水风,却还使劲用帕子扇着风。
“憋闷死我了,哎哟,真是憋闷死我了!”
“主子,切莫受了风寒……”听雪环望这从山间、水上各面而来的风,“您还是回内里坐吧。”
惇妃冷笑一声,回头恨恨瞟一眼楼阁中的那几个人,“旁人倒还罢了,或者比我资历深,或者比我家世好,偏那个芳妃算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个江南汉女,乾隆三十一年才入宫,封了常在;乾隆四十年,我诞育十公主,已然在妃位,她也不过才进封了贵人。十九年之后,乾隆五十九年,太上皇即将内禅之时,才又封了她嫔位。”
“谁成想,这刚过四年,太上皇就给她封妃了!她凭什么?一个江南汉女,又从未生育过,怎么就能跟我并列妃位去了?”
听雪悄声劝,“芳妃娘娘好歹与是婉妃娘娘同族,都是出自海宁陈氏……”
惇妃凄然一笑,“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你是说太上皇是看在婉妃的面上,也是看在海宁陈氏对江南安定的功劳的面儿上……如今江南的汉人不稳当,借着白莲教,闹腾得欢;他们又传说什么皇上就是汉人之子,这大清的江山啊,又回复汉家了,故此太上皇才要重视汉妃去。”
“可是,太上皇肯看婉妃的颜面,看海宁陈氏的颜面,看江南汉人的颜面……却不肯看我的颜面,不肯看十公主的颜面啊!”
人家芳妃乾隆五十九年进封嫔位,嘉庆三年就封妃了;而她呢,嘉庆元年不过是因为给太上皇请安去得迟了些,太上皇便连年例的二百个小银锞子都不赏了!
惇妃脾气一向不好,这么一耍开性子,听雪和听弦两个女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边可是惇妃娘娘?”冷不丁,远处传来一声脆生生的问候。
“主子……”听雪赶忙提醒惇妃。
“谁呀?”惇妃眯起眼来,看向那声音的来处。
花影婆娑里,踏着月色走出来一个人。年轻的面庞映着十五的月色,饱满、光盈。
“晚辈请惇妃娘娘的安。”年轻的福晋含笑行礼,身形那叫一个端正,足可见出身名门,家教严格。
惇妃便眯了眯眼,“我道是谁,原来是二阿哥福晋。”
来人正是舒舒。
舒舒含笑道,“晚辈正巧从旁走过,听见隐约是惇妃娘娘,这便特地来给惇妃娘娘请安。”
惇妃哼了一声,“难为你,倒有心了。”
因为是绵宁的福晋,惇妃这些年一直揣着与皇帝的心结,故此她本不热络;再者这个二福晋也是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人,惇妃这些年跟顺妃斗得不亦乐乎,又跟皇贵妃廿廿颇有芥蒂,故此惇妃对舒舒自是热络不起来。
只是……绵宁的身份特殊,毕竟是唯一成年的嫡皇子,故此此时便是惇妃也不能不客气些儿。
舒舒含笑道,“今儿晚辈没见着公主,倒要请惇妃娘娘替侄媳妇向公主转达心意。”
惇妃便傲然地笑了,心下明白这二福晋也是要讨好自己的女儿的。
舒舒觑着惇妃,缓缓道,“晚辈也是出自钮祜禄氏弘毅公家,与十额驸乃是同族呢。”
惇妃在夜色里幽幽挑眉。
她惇妃现如今,女儿便是指望,作用也有限;她自己母家则彻底叫太上皇给连根都刨了……她现在没什么能倚重的了。
不过好在,和珅是她亲家。便是看着这二阿哥福晋的意思,也是有想对和珅示好的意思。
惇妃便笑了,一扫之前的失意,高高扬起下颌来,“说的是啊,和珅家娶了我们十公主去,那是他们家多少代以来最大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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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舒以晚辈恭顺的态度,扶着惇妃往一旁的亭榭去坐着。
跟随的太监随身带着小炭炉子,舒舒叫太监挑开了火,亲自为惇妃奉茶。
这二阿哥的福晋,一来因为是二阿哥的嫡妻,身份不同;二来自己也是名门闺秀,可是难得这位肯这样低眉顺眼地伺候她,倒叫惇妃心下十分受用。
惇妃便瞟着舒舒,“你们家房头多、支系庞大,我都分不清谁是哪房的。不过我隐约记着,十七贝勒的福晋,倒是你本生顾母?”
舒舒含笑道,“惇妃娘娘怎么会记错,十七贝勒福晋就是晚辈的亲姑母。”
惇妃“哦”了一声,不由得回想了回想绵偲的福晋。
雅馨的亲姑姑就是曾经的顺妃,是孝仪皇后身故之后,与惇妃争宠争得最凶的,故此惇妃也不怎么待见雅馨,一听这舒舒不是雅馨和顺妃那一房的,倒也松了口气儿。
“这么说来,你跟皇贵妃母家,隔着倒是远?”
舒舒含笑道,“是,早出了五服了。”
惇妃满意地点点头,“你们钮祜禄氏弘毅公家,说到底还是十六房的果毅公家最是显赫。你的身份倒比皇贵妃家高着不知多少去。”
舒舒淡淡地笑,不接话就是了。
惇妃满意地喝了一会子茶,这才幽幽瞟了舒舒一眼,“你这孩子,怕是有话要跟我说吧?咱们也都熟了,你便也不必拘着,想说什么就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