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昌客栈分作两楼,一楼由大门直落堂底,红毯铺开,四处摆着数张桌子。二楼有长梯盘旋而上,围廊绕梁,八间客房敞门相对。
楼下嘈杂万分,已是摩肩接踵的局面,一名小厮噔噔噔跑上楼来,躬身说道:“大爷,刚才有个客官让您到后院相聚。”穆老爷瞥了眼楼下,便姗姗跟着小厮。后院格外安静,一人负手望天,身着青衣长袍,丝丝银发缠头。
穆老爷瞧见,不禁大喜,箭步上前拍了拍旧交肩膀,笑道:“古兄,多年未见,你可想煞老弟啊。”那姓古的老者也笑道:“贸然拜访,不会唐突罢。”穆老爷道:“说得哪里话,古千秋大名,天下皆知,即便再忙,我也会来见你。”
古千秋哈哈大笑,问道:“贤弟还是一口伶牙利嘴,想到自天山一别,也有三十六载啦,你厨艺可有生疏?”穆老爷回道:“若有生疏,怎敢来此大会。”
古千秋问道:“贤弟为何不到我府上小住几日?”穆老爷道:“怎敢叨扰古兄,我这也是刚刚入京,此处倒还适应。”古千秋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强求了,倘若有甚么需要,尽管找我。”
穆老爷笑道:“多谢古兄美意,不过今日古兄前来,莫不是有何要紧之事。”古千秋正色道:“实不相瞒,我听闻这次各路名厨皆赶往京城,尽管鱼目混珠,但最后还是咱们这些人比拼。我就想知道贤弟可有老馋头的消息,若是此人参加,那榜首便与我等无望了。”
穆老爷沉吟道:“当年老馋头天山比试,便得食神称号,他向来行踪不定,我也多年未有其消息,但他定不在意这些,想必也不会来的。”古千秋颔首认同,回道:“既是如此,那便最好。”两人互叙家常,古千秋便告辞回府。
后院厨房泛出阵阵肉香,穆老爷向小厮问道:“时辰尚早,为何就已烧柴做菜?”小厮道:“大爷有所不知,食神大会再过几日便开始,那些人皆是住宿本店的,他们只是借用厨房加紧练习而已。”穆老爷叹了一口气,道:“如此勤奋,看来今年大会定比往年更精彩。”
穆老爷回到客房,穆杰正自与阿福聊天说笑,穆杰忙向祖父问道:“爷爷,怎会回来这般早?”穆老爷道:“熟人互道家常,没甚么话说,自然便早回啦。”穆杰笑道:“那人厨艺想必也与爷爷一般厉害罢。”穆老爷道:“相差无多罢,来的路上我倒是瞧见不少厨子做菜,他们可努力得很。”
穆杰心下羞愧,这几日尽是品尝各地美食,倒忘了勤加练习。穆老爷续道:“再过数日,便是食神大会,各路门派、东西南北的名厨大师都来参加,你也应当多去学习。”穆杰自涉遐思,当下便应了一声。
穆老爷不愿絮叨,便径自掩门至街上游览一番。穆杰从包裹中掏出食谱《食宪鸿秘》,细细品读。阿福问道:“少爷,你看书做甚?”穆杰回道:“临近大会,自然该多学习美食的做法。”阿福摇头道:“百闻不如一见,亲手做菜更能领悟。”
穆杰笑道:“现如今哪里有灶台,不然我也不会枯坐于此。”阿福思虑片刻,说道:“这偌大的京城,满街都是酒楼饭馆,随处问问便可知道哪里能做菜。”穆杰听罢,当下便与阿福拿着钱袋出门。
北京城的街道远比杭州宽大,穆杰竟被沿街琳琅货品所吸引,阿福站在一侧,瞥见窃贼竟顺走一个姑娘的钱袋。待要去追,那满街的百姓流动不息,哪里能追得上。穆杰回首问道:“看你心事重重的,怎么啦?”阿福道:“适才望见有人偷东西,可惜难以追赶,那姑娘如今定是无钱用度。”
穆杰看见两个姑娘端坐在饭馆内,店伙计站在一旁收账,丫鬟打扮的姑娘左右摸索,竟然找不到钱袋,丫鬟眉头微蹙,说道:“小姐,真是奇怪,我明明拿好银两才出门的,眼下却没了。”店伙计冷笑道:“两位姑娘该不会没钱结账罢。”
穆杰上前待要说话,却看这小姐娇羞玉立,看着只有十五六岁,秀发抚肩,嫩肤如雪。穆杰浑身一颤,暗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美貌的女子!刹那间便手足无措,穆杰揉了揉眼睛,但觉她美目流盼,楚楚可怜。
阿福见少爷神色失常,碰了碰他,穆杰这才缓过神来,忙上前说道:“人多眼杂,钱袋丢失自是容易,这桌花销由我来出。”阿福忙不迭地掏出一锭白银,问道:“够了么?”那店伙计见到,登时眉开目笑,回道:“够了够了,小的这便告辞。”说罢,便揣着银两走了。
那小姐起身答谢,说道:“多谢公子相助,我与丫鬟差点困窘于此。”穆杰一时缥渺恍惚,不由得看痴了,怔怔地没作声,那柔音又道:“还望公子留个地址,我稍候便托人还回银两。”
穆杰脸上一阵发烫,回道:“不必麻烦,我也只是凑巧看见。”丫鬟忙说道:“怎能如此,借人钱财定是要还的。”穆杰道:“区区小钱,姑娘不用挂在心上。在下有事要做,先行告辞。”说罢,便与阿福匆忙离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被阿福及时拉住。
走出不久,阿福问道:“少爷,你怎么啦?”穆杰深呼一口气,叹道:“那小姐宛若天仙,我竟在她面前出丑,自然要早早走开。”阿福笑道:“少爷,你莫不是喜欢她罢。”穆杰忽然叫道:“糟糕!我忘问那姑娘姓名,京城这般大,怎去寻她。”阿福与穆杰折返饭馆,早已不见姑娘的人影,人群熙熙攘攘,自然找不着,穆杰不禁惆怅。
穆杰失落地走在大街上,阿福只好静静跟在一旁。忽然人群中有两个妙龄少女正自嬉笑,穆杰望其背影,顿感大喜。急忙上前拉着姑娘的皓腕,又觉冒失,只好松开。那姑娘回首相顾,问道:“这位公子,有事么?”穆杰定睛一瞧,却并非那绝世美人,忙不迭道歉:“实在不好意思,在下认错人了。”
阿福劝道:“少爷,何苦如此执迷那位小姐。以你的身份和容貌,必会让无数姑娘倾心。”穆杰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懊悔适才没能把握机会,这等天赐良机,我竟是如此失态。”阿福自知难以劝慰,只好闭口不言。
回到客栈,穆杰便看见祖父在一楼与人攀谈,穆老爷见他神色异常,问道:“你刚才去哪儿啦,怎么这幅模样?”穆杰强忍难过,笑道:“没事,我就与阿福随处逛逛,这四九城着实大得很,差点迷路了。”
穆老爷心知有事,却按下不问,说道:“我帮你找了个好去处,那里的厨房能让你好好练习。”穆杰问道:“各处都被借用,哪里还有地方?”穆老爷笑道:“那是我一个故交,他府中有诸多灶间,倒可以借给我们。”眼下穆杰无心顾忌其它,又不想拂逆祖父好意,只好答应。
是夜,穆杰辗转反侧,闭眼尽是那美貌姑娘的笑靥。穆杰游思妄想半晌,不愿再想,便即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位姑娘独自坐在溪水边哭泣,穆杰轻轻拍她肩膀,那姑娘竟是自己久久牵挂的人,穆杰当下不顾男女之防,抓着她的玉手,说道:“我真的好喜欢你。”那姑娘低头微笑,回道:“你对我好,我是欢喜的。”穆杰伸手待要抱住她,眼前却没了人影。穆杰矍然而起,惊得额头沁出密密细汗。
黎明时分,在东方天边的薄雾透出一丝微红,京城的街上传来一阵“当当”的晨钟声,穆杰舒展了一下,发现清晨的曙光早已照在窗纸上。
穆杰洗漱完毕,下楼去吃早膳,穆老爷与随从们正自用餐。阿福看见穆杰下楼,赶紧替他盛好豆浆汤与炸糖油饼,穆老爷向孙儿说道:“过会儿咱们就出门,你稍加准备下罢。”穆杰依旧睡眼惺忪,问道:“要去哪里?”穆老爷回道:“到我故友的府邸做菜,那里的厨房倒不会人多眼杂。”穆杰随意吃了几口,便称吃饱,众人也纷纷起身收拾打理。
一行人跟着穆老爷漫步在京城的大街上,似乎穆老爷对这里十分熟稔。众人来到一座府邸便止步不前,穆杰抬头一瞧,方府的匾额高高悬挂在大门之上,宅前两座石狮子威严伫立。
穆老爷领着众人踏进方家大院,只见前面楼阁迂回曲折,竟是极大的一座庄院。众人未至前厅,就见一个六十来岁的老者上来相迎,身后还跟着三四名庄仆。
那老者道:“我家老夫人命小人在此恭候贵客多时,快快请进。”穆老爷拱手称谢,那人身着淡蓝布袍,显是管家身份。过了三重庭院,已至大厅,方老夫人见穆老爷进屋,笑道:“今日已备好灶间,还有甚么需要,只管向我提。”穆老爷问道:“倒也没了,不过怎么未曾见到尊夫?”方老夫人道:“世承昨夜去往关外谈些生意,还特意令我不敢怠慢了您。”
穆老爷道了声谢,方老夫人便领着众人来到一间格局甚大的庖屋,穆杰望着屋内器具食材,尽皆俱全,不禁拍手叫好。方老夫人这才发现身旁少年,向穆老爷说道:“这孩子眉宇之间倒有些像清扬。”穆老爷笑道:“这便是我的孙儿。”方老夫人说道:“想必他的厨艺是同龄之间的翘楚罢。”穆老爷便与方老夫人稍稍寒暄数句,方老夫人便自行退下。
只见穆老爷从墙上拿出一块里脊肉,从中间剥开两半,用一把利刀顶着手均匀地切成薄薄肉片。将那牛柳洗得干净,便开始调料酒,再打散数枚鸡蛋和抓起小把的淀粉,腌制小会儿的工夫。待到拿出锅,从缸中舀起豆油倒入锅中,只见锅里有一股青烟冒出时,穆老爷便把腌好的牛柳倒进锅中,待肉柳微卷时,就捞起盛在盘中。穆老爷从角落拿出些许淡绿如茄子般的食材,也同样切成片状。
穆老爷用余油温汆切好的杭椒,捞出杭椒放在牛柳上,控制油温准备一会儿再用。穆老爷再倒少许的豆油进入锅中,倒下葱姜蒜使得爆香以后就放调好的料酒,渐渐地炒出了鲜味,又加了些白糖,把佐料一股脑儿地都倒在盘子里,整间厨房马上就飘逸着一股肉香。
穆杰盯着眼前这盘菜,喃喃道:“若加上酱汁,便是完美。”穆老爷一听,问道:“要用何等汤汁?”穆杰不假思索道:“鸡汤鲜美,正好配得上此菜。”
随从们在庖屋寻觅鸡汤,阿福很快便发现一个写有“鸡肉汤汁”的密封瓷碗,穆老爷叹道:“可惜不是现做的,不过有胜于无。”穆老爷示意让孙儿动手,穆杰将浓稠的鸡汤汁缓缓倒入盘中。
穆老爷拿了双筷子夹起一小条牛柳,放入口中品尝。但觉满嘴爽滑,或香酥易嚼,或脆嫩多汁,百味迭出,千香齐散,正如大师厨技之不一而足,千变万化。
众随从皆上前品尝,唯穆杰缓缓走出庖屋,独自坐在石阶出神。忽地望见不远处有两只蝴蝶正自飞舞,穆杰不禁向那走去。怎料蝴蝶不断向前飞去,穆杰不由得跟着。
不多时,蝴蝶却不见踪影,穆杰环顾四周,竟在一堆假山之中,不知归路。穆杰左行右穿,更是迷茫万分。恰在此时,一股清香弥漫开来,穆杰心想:定是爷爷在做酸梅汤,我只需闻着味便可以回去。
穆杰从小嗅觉极灵,毫不费力便瞧见眼前的一间庖屋,但似乎与先前并不相同,穆杰喃喃道:“既然有香味,定是有人,且去问问路径。”
眼前庖屋占地不多,却是幽僻寂静,隐隐透出典雅气派。穆杰正待上前,却被一人叫住:“来者何人?竟敢擅闯此地。”穆杰定睛细看,眼前却是一个庖厨装扮且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的少年,穆杰料想定是不意间闯入别人宝地,忙道:“小生穆杰,初来贵府,无意迷路于此,多有得罪。”
那庖厨少年道:“既是这般,我便带你走出去。”穆杰道谢,便走上前去,那少年“咦”了一声,问道:“怎会是你?”穆杰说道:“公子,咱们好像素不相识。”那少年顿时哑然,忽道:“想必是我认错人了。”
穆杰与那少年同行,七转八折便瞧见大厅,那少年问道:“这位公子,你为何会在方府?”穆杰答道:“食神大会临期将至,小生与祖父特来贵地借用厨房练习。”那少年点了点头,说道:“已到大厅,你应该识得剩下的路罢。”穆杰道:“多谢公子引路。”那少年应了一声,便遥遥折回原路。
那少年见左右无人,便摘下厨帽,一袭秀发披肩,喃喃道:“真是个呆子,连我是男是女,也瞧不出来。”那姑娘回到庖屋,便见另一个与自己相同打扮的庖厨,那姑娘笑道:“小姐,我把那人带走啦。”那庖厨松了一口气,说道:“夏荷,还好你及时听见动静。若是被奶奶知道,我定做不成菜了。”
夏荷扑哧一声,笑道:“方怡小姐,你可是堂堂京城第一大美人,竟想做个厨子,被老夫人听见,不生气才怪呢。”方怡放下手中甜汤,转身笑道:“好哇,你敢笑话我,看等下能不能吃得上我的酸梅汤。”
夏荷忙央求道:“小姐,我错了还不行嘛。你猜猜,刚才那人是谁?”方怡怔住,回道:“我倒是没见那人长什么模样,不过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夏荷笑道:“你再想想昨日饭馆,是何人替你解围?”
方怡一惊,忙道:“莫非是那位好心的公子,他怎知我在这里?”夏荷笑道:“那位公子想你不够,便来寻你啦。”方怡面色羞红,柔声嗔道:“你再这般乱说,我就不理你了。”
夏荷攀着方怡的皓腕,说道:“小姐,我问过那公子,他叫穆杰,正准备参加食神大会呢。”方怡道:“咱们也要参加,那岂不是会碰见。”夏荷笑道:“先找老夫人问问,穆公子与咱们府里是何干系。”方怡故作镇定,说道:“我与那穆公子无非一面之缘,又何必这般关心。”
夏荷劝道:“小姐,那人既然来到府上,便是客人。再说,他又帮过你。于情于礼,总该问下罢。”方怡乃是大家闺秀,自然是深尊礼法,当下只好同意。二人先是换好女装,再缓缓前往后院拜见老夫人。
方老夫人一见孙女前来,问道:“你这些日子该不会都往外头去罢?”方怡回道:“奶奶,我就昨日出门一会儿,没经常外出。”方老夫人叹道:“那便极好,你父母远洋经商,留下你在京城,可千万别出差池。”方怡心知祖母疼惜自己,便说道:“奶奶放心,这几日我不会再出去的。”
方老夫人这才安心,又问道:“那你这番前来,又有何事?”方怡回道:“我听旁人说,家中远来贵宾,特来问问。”方老夫人笑道:“平时你便素不关系这些,怎得突然问起客人之事。”方怡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应答。夏荷看出小姐窘迫,忙答道:“老夫人,今日有个公子误入后院,小姐这才想打探一番。”
方怡坐在木凳上,不住觉得有些局促。方老夫人笑道:“原来是这般缘故,那公子是穆家小少爷,自幼在杭州长大,如今与他爷爷来京城游历。他也是极好厨法,所以来我府中借用庖屋而已。”方怡道:“想必咱们与穆府是世交罢。”方老夫人颔首,说道:“你爷爷年少时,常在大江南北奔走,故此广交朋友。穆家老爷是个厨艺宗师,你爷爷自然与他熟稔。”
方怡心中已有了解,再与祖母交谈数句,便作揖告辞。夏荷对方怡悄声说道:“小姐,不如咱们偷偷瞧他去。”方怡回道:“若被看见,怎生了得。再者说来,食神大会举办之时,自然会见到的,何必急于一时。”
夏荷笑道:“小姐,你莫不是忘了适才答应老夫人的事罢。”方怡一怔,回道:“我是说过几日内暂不出府,不过大会还有半月呢。”夏荷道:“看来小姐是真想再见那穆家公子一面,不过我观那公子倒是有些呆头呆脑的。”
方怡不解,问道:“咦,此话怎讲?”夏荷道:“先前那穆公子与我并肩同行,又是有所攀谈,但他始终不识我是女儿身,那你说他是不是呆子。”方怡沉吟道:“那公子定是品性单纯,自然不知你女扮男装。”
夏荷愁眉紧锁,道:“昨日那穆家公子见你容貌秀美,早已痴迷失神,依奴婢之见,天下男子皆是如此。”方怡这般听着,心下大疑,倒觉有理,忙问道:“那便不去见他?”
夏荷摇摇头,笑道:“奴婢是想让小姐去测探他,若那公子与寻常浪荡登徒子一般,自然无须理他。倘若穆家少爷行如君子,小姐无妨与他结识。”方怡觉得此言甚是有理,当下便决定女扮男装,找个时机与穆杰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