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坠坠，眼看着都要压在了屋檐上还不肯抖落出半颗雨滴，风卷着土粒在路上撒着欢地跑着，跑过残垣断壁，跑过滚滚浓烟，跑过遍野横尸。

这是还是白昼就已经暗了天的日子，这是一个蒙上蛛网就会让人以为它已经被遗落几百年的破败庄子。

谁能想到，几个时辰以前，这里还阳光灿烂，车水马龙？

叶酒儿趴在路边，不，路的分界已经没有了，目光所及都是满地狼藉，哪里都是看不见光明的绝路。

她的身上趴着很多人，不，应该是尸体。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人死了会变冷变硬，变成她不敢直视的恐怖样子。

她的衣裳被血浸湿，刚干了一茬，还会有新的淌下来，直到她的衣裳再也吃不进去。

“小酒儿，不动。”有人抓住她的手。

她呆愣愣地看过去，那是一只血红的手，血渗进了它的每一道纹路，就像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哥哥带你回家。”叶酒儿把目光从那只手上移开，茫然地看着包裹着那只手臂的尸山，奇怪哥哥是怎么看到她的。

为什么她看不到他？

她只能看到一张张死不瞑目的脸。

他们像是看着她，再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哥……”她抓紧了那只手，哥哥的手很凉，于是她更紧密地包裹住那只比她的手大好几圈的大手，“祖父他们不会有事吧？”

很久，久到她都有点慌了，才听到回答。

很轻的一声笑，接着几声压抑的咳嗽，然后带着笑意反问：“你不怕么？”

怕么？

这要是平时，叶酒儿肯定会说怕。

她从小就立志做庄子里最娇贵的姑娘，天怕地怕神怕鬼怕，怕疼怕累怕吃不好怕睡不够。娘亲都说了，咱家酒儿绝对是丢了壳的小王八转世，遇见什么都一个字“怕”！

可现在。

她看着那一张张被死亡扭曲成令她陌生的脸庞。

“酒儿不怕。”她轻轻捏了捏哥哥的手，“哥哥呢？”

哥哥更不会怕。

叶酒儿有点骄傲，不觉弯起唇，等着哥哥跟她说：“那不是废话么？你个小王八都不怕，哥会怕？你见哥怕过什么？”

她握着那只大手安心地等着。

她等到的是一段让她觉得漫长的沉默。

她有些奇怪，伸出手指轻轻扫着他的手心，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酒儿好勇敢，可是……哥哥……可是哥哥有点儿怕呢。”

叶酒儿一直没有哭。

就算看到有人在她面前被砍飞了头颅，就算有人喷射的鲜血进了她的眼睛，就算被尸体一层层压着，又怕又冷，她也没有哭。

可是当她听见哥哥说他怕了，她的眼泪竟然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的手心痒痒的，是哥哥用一样的方法叫她：“酒儿，跟哥说说话，小小声地说，哥就不怕了。”

“我……我都不怕，你还怕……”叶酒儿极力想忍住抽泣，但是哥哥的那句怕彻底捅了她的泪篓子，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等……等回家……我一定要告诉……告诉娘，说你才是……叶家的……小王八。”

叶酒儿感觉自己快要喘不上气了，跟哥哥说话好像是一辈子以前的事了。当时他们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哥哥就让她闭嘴藏好，千万不要出来。

哥哥说千万不要出来的时候可能忘了她气短的毛病。

叶酒儿皱起眉，抬起目光看尸体间的缝隙。

出去会怎么样？

诚然可以痛快地呼几口气，但她一定会暴露。

如果她暴露了，哥哥也不会袖手旁观，他也会暴露。

叶酒儿给自己捋清利害，然后用一只手紧紧捂着口鼻。

正当她憋得两眼发黑的时候，她听见了哥哥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

“酒儿……那些人……那些人说要去迎接大将军……我想……我想他们所有人都会在庄子口集合，你……我们就趁现在跑……”

叶酒儿从死人堆里往外爬，刚露出口鼻就软得趴在地上，有气无力地问：“哥……你在哪啊……”

“记住……我的话，往家跑，使劲……跑，机灵点儿，别撞到那些兵……”

叶酒儿皱起眉：“哥，你先爬出来啊……我看不见你……”

天地间突然静下来。叶酒儿视线里的一切都披着灰白的纱。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惊恐地看着她身边的那堆死人山。

“哥……”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哭音。“哥！你在哪啊？你出来啊！哥……”

她拼命地嚎，也不怕招来人，人间都已经空了，她也不怕惊动什么了。

一边嚎，一边往外跑，刚扑到那堆死人上面，就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而且精神很好：“诶呦，你往哪踩啊？”那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带着笑意，“刚爬出来一点儿……又被你……被你踩回去了……”

“啊？踩到你了？”叶酒儿赶紧退开，“那你快爬，我等你，一起……”

“你……你那么一大坨……”哥哥的声音被他自己的笑断了，就和平时看着她笑话她一样，叶酒儿哼了一声，但是没耽误他继续贫，“戳在外面，是怕……是怕别人看不到么？乖，你先跑，从东面绕，我从西面绕……”

“为什么？”叶酒儿不明白。

尸体堆里传出缓缓的笑声：“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叶归一看着眼前无边的黑暗，努力让自己在说话的时候吸足气，这样才不会让外面的人听出他的疲惫，他对着黑暗笑起来，“万一我们，我们犯煞招匪，还可以……可以留一个，这样娘……娘就不会哭得……那么厉害了。”

叶酒儿闭上眼睛，眼泪又滑下来：“不。”她摇头，“我要跟你一起，我要跟哥哥一起，就招匪煞你……”

“乖啊。”叶归一也闭上眼睛，“酒儿……哥哥就在你后面……一直都在……”

“不！”叶酒儿哭出来，她已经能猜到他为什么还不出来，为什么要跟她分道扬镳。“我跟哥哥一起……我要跟你一起！”

“你不怕么？”

“我不怕，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