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已一月有余。

冬日的太阳并不温暖，初升之时尤是如此。

何况，阳光再和煦，也不能照彻人心。人心的冷暖，只有人才能决定。

丁枫已经跪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粒米未尽。

石板冷、硬、潮湿。

曙色悄无声息晕染大地，草尖叶片上挂满了晶莹的露水，从月升到月落，冬日的夜晚浸透寒冷的气息，少年的眼神已有些涣散，背脊却仍旧是挺直的，挺直得一如绷紧的弓弦。

——弦绷久了，是会断的。

丁枫的极限又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

不，或许有一个人是知道的，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他奉为生命的人，他的公子。

无争山庄少主原随云，孤僻海岛的主人蝙蝠公子，无论哪一个，都是一样的。

丁枫是一把极好的剑，他随着公子的心意而动，尽其所能斩断所有拦路的障碍，不问缘由、不问因果，不管是怎样的命令，只要是公子的希望，他都达成。

但他到底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把剑。

剑不会有思想，但人会。

所以他现在跪在这里，跪在公子的门前。

一月之中，作为蝙蝠公子的势力已经缩减了许多，闲散的探子们起初都被派出去打听盗帅楚留香和妙僧无花的各类消息，之后公子又派人去了大沙漠……当真是损失惨重。

甚至连公子也亲身涉险，去大沙漠见了石观音！

石观音是谁？

昔年那被江湖中公认最美丽、最毒辣、最无情、武功却又最高的妇人，她盘踞在大漠深处，居处险要易守难攻，弟子众多也都不是花架子，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即便是丁枫对他的公子再有信心，在那妖娆而艳丽的女人面前也要退避三舍。

有些险，不是值得冒的。

与石观音这等毒妇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丁枫不知道公子和石观音合作的内容是什么，他只知道如今蝙蝠公子的势力已经遭到了沉重的打击和侵袭，要继续维持蝙蝠岛的运营几乎已经变成不可能的事情！

除非，让属于无争山庄的势力插手。

但这样作为，迟早有一日会让无争少主和蝙蝠公子同时暴露于江湖众人眼中，让原随云遭到最致命的打击！

丁枫可以跟随原随云做任何事。

——但不可以是会伤害到他的公子的事情。

这一切，都是从那一个晚上，一身银饰的女孩将公子约出去之后开始的。

镂空唯美的木门打开了，青衣少年的身影现出，他不喜不怒，一双眸子毫无神采地向着前方的虚空，萧索而寂静。

即便知道公子瞧不见，丁枫依旧挺直了脊梁，双眼传达着坚持与不罢休。

良久，原随云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丁枫，你进来吧。”

如非必要，原随云并不喜欢有人进他的房间，即便作为心腹，丁枫上一次进来也是在半年前了。

半年前他进来的情形，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以公子的财力，所有的陈设，自然全都是最精致的，但颜色却很零乱，简直可以说是：五颜六色，七拼八凑，看得人眼都花了。

但这些陈设的触感都是极好的，柔软而舒适。

瞎子的世界本不需要色彩，手指能够触碰到的，才是他们的享受。

而此刻瞧见的房间和以往相比，变化可说是翻天覆地的。

这里是卧房。

整个房间的基调以青、白二色为主，除了被褥是纯白的颜色，其他的用具都被替换成了深浅不一的青，明暗层次也是搭配得恰到好处，简直不像是一个瞎子的房间。

很早以前丁枫就知道，公子最喜欢的颜色是青色，所以他总喜欢穿青色的衣服。

而公子也不喜欢别人进他的房间。

——那么会是谁，替换了大部分的物品，整理了公子的房间？

隐隐的，有个模糊的念头在丁枫脑海中一闪而逝。

原随云穿着的，是他前一个月让绣娘们制作的衣物。

青色的长衫，领口袖口以银线刺出了精致的花纹，形状如祥云缭绕，每一朵云却又有各自的形状，相伴相生，变化万千。

而下摆之处，绣着一只兽。身形硕大，头上一对犄角弯曲出完美的弧线，丁枫认出此兽正是白泽。

禅宗语录中，常见有“家有白泽图，妖怪自消除。”“不悬肘后符，何贴白泽图。”“家无白泽图，有如此妖怪”一类的语录。中古时期人们将画有白泽的图画挂在墙上，或是贴在大门上用来辟邪驱鬼。当时还有做“白泽枕”的习俗，即做成白泽形象的枕头用于寝卧，其用意也是为了辟邪驱鬼。在军队的舆服装备中，“白泽旗”也是常见的旗号。

将之绣在衣物上的，却是未见记载。

青衣的公子微微笑了笑，道：“坐。”

丁枫不敢违逆，老老实实坐下了。他能感觉到，公子的心情似乎并不怎么美妙。

原随云也转身坐了下来，衣摆回旋成青莲优雅的弧度，漠然道：“丁枫，你跟着我已经有多久了？”

丁枫道：“回公子，丁枫跟着公子已有十余年了。”

原随云脸色冰冷，道：“那你就该知道，我从来不做没有利益的事情。”

丁枫道：“是。”

青衣的少年放缓了神情，悠然道：“有人和我做了一个交易，只要盗帅楚留香和妙僧无花能够反目成仇，他就能让我复明。”

丁枫悚然而惊：“复明？”他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反对，却又把这念头给压了下去——但心中的那个猜测，隐约成形。

公子一月来这番举动，竟有了些孤注一掷的味道。

原随云的执念自不必说，但即使拥有这等强烈的执念，无争少主依旧是优雅谦和的无争少主，蝙蝠公子也依旧是思绪缜密的蝙蝠公子。

他不会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交易，而搭上自己的心血。

除非公子已经万全的把握确定对方有这样的能力，也会履行自己的诺言。

——什么样的人能够让寻访世间名医精研医理的原随云信任至此？

——自然是曾经复明了他的人。

这房间中的陈设是谁更换的，自是不言而喻。

原随云淡淡道：“想明白了？”

“是，公子，”丁枫想了想，道：“属下斗胆，能否知晓公子的计划？”

他的一双眸子，闪烁着虔诚的光彩瞧向此生的主人，即使明知道对方此时还看不见，但他的态度却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也许原随云最喜欢丁枫的一点就在这里。

在人人都哀婉叹息之时，还有一人待你一如往昔，心思更是赤诚无伪，长此以往，还有什么能阻止你对他的不同？

若说原随云的计划能够告诉一个人，那人一定就是丁枫。

没有第二个选择。

——至于白泽，他是人类吗？

丁枫最担心的，无疑是和石观音合作这件事。原随云给自己倒了杯茶，用内力温着，漠然道：“我和石观音约定了很多合作的计划，但我的目的却已经达到了。”

“女人总是经不起夸赞的，我在她最得意的时候告诉她，要扫除前路中的绊脚石，天一神水是最好的选择。”

丁枫道：“神水宫？”

天一神水是江湖上公认毒性最烈的□□，由神水宫自水中提炼而成，神水宫门人称之为“重水”。此毒无色无臭，无法试出异状，一滴的份量相当于三百桶水，常人服下一滴，立刻全身暴烈而死，死后弃尸于江河湖海之中，死因便难以明朗。

原随云转动着茶杯，淡淡道：“石观音是妙僧无花的母亲，而水母阴姬是一位虔诚的居士。今早传来消息，无花已经动身前往神水宫了。”

神水宫不欢迎男人，却未必不欢迎一个和尚。

——即使这和尚也是个男人，还是个很年轻、很俊俏的男人。

少林弟子只是剃度而已，其他男人该有的一样不少，神水宫却请他去宣扬佛法，岂不是很可笑？

原随云唇角勾起莫名的弧度，仿佛已经预见了告别黑暗之时。

女魔头石观音竟有了儿子，这个儿子还是美名远扬的妙僧无花，这样的事实若是一个分量不够的人说出去，恐怕也没有人会相信吧？

然而事实总是胜于雄辩的。只要无花偷出了天一神水，神水宫自不会罢休。

丁枫沉思半晌，迟疑道：“如果无花偷神水没有被发现呢？”

原随云缓缓道：“若是丢了天一神水，神水宫又不怀疑妙僧无花，那应该怀疑谁呢？”他微笑道：“谁从未失手，谁能够从戒备森严的神水宫中无声无息地偷出她们的至宝？”

丁枫失声道：“盗帅楚留香！”

不错，神水宫找不到行窃之人，就会找上盗帅楚留香！而楚留香好奇心重，又最是喜爱多管闲事，定会牵扯进这件事。

只要适当的引导，楚留香和无花这两个人，就会站在对立面上。香帅自己发现的真相，总比别人告诉的更让他相信，而盗帅说出的话，在江湖上的分量也非同凡响。

一个大侠和一个魔头，也许还能排除万难成为朋友，但无花真的会是迫不得已的吗？

即便以往清白，他在偷出天一神水的过程中，在撇除自己嫌疑的过程中，在真相大白遭遇追杀的过程中，又是否会酿下大错？

一定会的。

公子想要做成的事情，从没有不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