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这一日,小雪。
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像隔了一帘垂落于九天的纱帐,不透明、不清晰,无法隔断视野,却平添一分暧昧。
那些生于云端的、洁白无瑕的自然的精灵在命运抑或别的什么的指引下,缓缓降落于尘土之中,而后归于土地,消隐无踪。
这是否是一种预示?
——预示着冥冥之中的那一只手,拨转命运的手。
眉目淡淡的少年僧人自雪中漫步而来,衣白如雪,人白如雪,整个人是与雪一般的颜色,恍惚间天地间俱是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人在何方。
他这样走来,仿佛连天边的雪也停顿了一下,为这超凡脱俗的人。
无花垂着头,半敛的眉眼让他看起来有一种不同于浊世的超然物外,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寂静与漠然,如同摆放在祭坛之上、永远慈悲和蔼的神像一般,看似永远怜悯世人、却是可远观而不可触碰的存在。
直到走到莆田少林寺大门前,抬头瞧着牌匾上那早已铭刻入骨的文字,他的神色才渐渐柔和下来,像是一幅水墨画完成了最后一笔之后,被别出心裁的大师泼上了一碗水,才晕染出真正的意境。
饶是如此,无尘心中依然生出一种不甚明朗的悲凉来,仿佛一起长大的师兄突然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无花师兄!”
“无花师兄你回来了!”
……
无尘摇摇头,甩掉自己突如其来的伤春悲秋,也迎了上去。
无花有些疲倦。
纵然他待人接物永远是彬彬有礼,在旁人眼中甚至有些不似真人了,但他到底是个人的,到底也是会累的。
之前曾有言,下棋如谈心。
这一次,无花和楚留香下了五天五夜的棋。
棋路之中,往往会不知不觉地暴露某些东西,所以无花这几日的棋局下得格外小心、格外费思量。
——妙僧和盗帅固然是难得的知己,但无花却不是妙僧,或者说,不仅仅是妙僧。
和盗帅楚留香在一起的时候,无花总觉得有些微妙。
你有没有这样一种经历,自身好像被分离成两个部分,一个操控着身体,另一个操控着灵魂?
无花觉得,和香帅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就是这个样子。
妙僧无花在枫叶掩映中与知己对弈,恶僧无花冷冷地飘在半空中,冷笑不止。
无花忍不住伸手扶额,微微摇了摇头。
——这种状态再多来几次,只怕就不妙了。
纵然疲倦,无花在还是妙僧无花,到底是一个很知礼、很和善也很完美的和尚,所以他耐心地和几日未见的师弟们叙了旧,去向师父问了安,最后才回到熟悉的房间。
他从小到大的屋子。
在熟悉的环境中,人总是会不知不觉放下警惕显露出真实的模样,无花亦是如此。
——但他在打开房门后,却猛然睁大了眼睛!
屋子朴素、整洁。
洁白如新的被褥未曾叠起,铺展开来覆盖整个床架,只在一端露出淡黄色的木枕,予人温暖之感;书桌上的文具都摆放得很整齐,上方的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盆优雅的君子兰,稚嫩的花骨朵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凝聚力量,等待着绽放的刹那。
摆设发生了变化。
这是他从小到大住了十几年的屋子,桌椅画具有一点移动也能轻而易举瞧出,更何况如今这般大方的整理——好似那个做这一切的人就等着他来发现。
无花的心没有放下来,反而提了上去。
少林寺质朴为名。
因而,虽不贫困,每一个和尚的屋子也都很简单,没有华贵的装饰,没有奢侈的古玩,简简单单的一床一桌,足以。
这样的氛围之下,少林寺弟子的房间自然也是自己打扫的。
无花即便十天半个月没有回来,也不会有人进入他的屋子帮他做最基本的清扫工作,更枉论如此细心了。
——就连每一个转角都是一尘不染的,可见来人费了多大的功夫。
轻轻地绕过那舒服得让人一看就想躺倒下去的床,就发现了床脚边睡觉的猫咪。
白泽蜷成一团,懒洋洋地趴在地上,闻到主人的气息,也只是抬头轻轻叫了一声又趴了回去,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猫和狗不同。
主人出了趟远门,狗会在门口摇着尾巴迎接主人的归来,而猫,只要主人回来能立刻找着它,就已经是很不错了。
无花蹲下来,顺了顺它的毛,喃喃:“小猫,你有没有看到别人进来这儿?”
小小的猫咪睁开眼瞧他,琥珀色的瞳仁犹带困意,抬了抬小爪子露出粉色的肉垫:“喵~”
无花失笑:“算了,我怎么会问你这种问题。”
白色的小猫喵呜喵呜叫着,昂起头舔了舔主人的手心,神态懵懂不失娇憨。
无花心中一动,手下不停地分开了细细密密的猫毛,开始仔细地查看每一个缝隙之中是否藏有脏污。
白泽:“……”……洁癖又犯了么?
算了,已经很不错了,这可是无花第一次摸它呢,所以说作战计划果然是有效的么?
是的,作战计划。
以前在宠物店的时候,负责在宠物和主人牵桥搭线的人是d伯爵,宠物们要做的仅仅是将自己对主人的要求报上去就可以了……如今,却是需要自己来推销自己了……白泽眨眼望天,标准的45°角明媚忧伤。
记得原先伯爵推销的时候,有一个大方针就是让它们先变化成那些人类最需要的模样:痛失爱女的让兔子变成女孩;喜欢东方美人的让螳螂变成纤细的古典仕女;新近丧妻的让人鱼变成妻子的样貌……
记得聊斋里面的各种故事,妖精们通常都变化成绝色美女,更兼贤惠持家、对心上人情比金坚,而且一般都打着报恩的名头……
记得宠物店里原本有一对欢喜冤家,本来是死对头,也只不过是相处了短短一千年,就来了个日久生情……
综上所述,白泽定下了所谓的“田螺姑娘”作战计划。
骄傲如无花,坎坷如无花,他最需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白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上古妖族也许骨子里就是强势而自我的,他们不会为了任何人来改变自我,只会按照自己的步调行事。
天朗气清。
阳光细碎,依旧挣扎着不肯离去,立冬那一日的雪花就像是一场幻境,了无痕迹。
无花坐在桌前,手中是一本灵异怪类的札记,白泽小猫趴在主人的膝盖上,蹭了蹭,又蹭了蹭,见主人没有理会它的意思,提不起精神似地打了个呵欠,安安静静不动了。
“……后于邑下得一大螺,如三升壶。以为异物,险以归,贮y中。畜之十数日。端每早至野还,见其户中有饭饮汤火,如有人为者……”
少年僧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膝上毛茸茸的一团。
去除掉所有不可能的选择,剩下来的无论再不可思议,就是真相。
所以说,房间真的是小猫收拾的?
找无尘求证过后的无花有些混乱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被强制刷新了。
——猫妖这种东西,真的是存在的吗?
——比起这个,他宁愿相信是盗帅特意跑来打扫了屋子的。
每一日早课回来,房间都被收拾地干干净净,金属制品如脸盆的光芒甚至能晃瞎人的眼睛——无花深深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如果小猫真的是能够变化成人形的所谓妖怪的话,想必也是个足够善良或者足够强大的妖,否则也不会在少林寺待上如此长久的时日。
猫和猫妖是永远不会得到同等待遇的。
就比如——
无花深深地意识到一个艰难的问题:小猫到底是公是母?
想起每晚的“同床共枕”,难道他已经在不知不觉当中破戒了么……
手下抚摸着顺滑的毛皮,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
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习惯了呢?时间真是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最是普通,也最是具有魔力。
无尘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瞧见这一幕。
一向洁癖严重的师兄竟让小猫趴在膝盖上,修长白皙的手停在白色的毛皮上,竟与毛皮一色,瞧上去分外赏心悦目。
他顿了一顿,却不像以往一般打趣,急切道:“师兄,神水宫邀请你去宣讲佛法!”
无花的神色仍是淡淡的,轻缓道:“哦?”
无尘的神色难得肃穆了起来,沉重道:“那可是水母阴姬。”神水宫的主人。
神水宫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有人说,那里是一个充满了的地狱气息的地方,无论是哪一个人进去了,都休想再活着出来;也有人说,那里是一个人间仙境,鸟语花香、四季如春,更有绝色的仙女们穿梭其中,其美不胜收处何止一二。
这些国色天香的仙女就是神水宫的女弟子们。
而水母阴姬,就是她们的师父。
水母阴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至少不是个和蔼的人,至少是个足够强大的人,否则不足以令无尘变了颜色。
江湖上关于她的传言有很多,据说她不但是世上武功最高的人,也是世上最可怕的人,她的性格根本无法捉摸,脾气更是喜怒无常,既不明是非,也不辨善恶,只要她高兴,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杀死个把人,在她说来简单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据说她极其厌恶男人,所以她的弟子全是女人,所以进入神水宫的男人从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但和尚不能算是男人。
更何况,据传水母阴姬是位虔诚的居士。
所以无花依然在笑,笑得很优雅、很谦和,充满了慈悲和怜悯,普度众生:“佛曰: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