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知道。”
“……”
花想容扬起了头,似乎是想让滚滚而下的满腹委屈化成的泪水淌得慢一些:“你知道吗?在初被贬到俱兰草场做苦役的几个月里,我觉得那里简直就是暗无天日人间炼狱般的存在,我每天都在发疯冷静再发疯再冷静的循环往复里苦苦挣扎,直到丧失希望万念俱灰,再然后复苏、妥协,成为一具只会做活的行尸走肉,脑子里想的唯一的事就是怎么比别人更快的干完活,这样便可早一点取到热乎的馕饼和米粥,因为我有过晚到之后取不到任何食物的惨痛经历,我不怕死,但是我怕饥饿,那是一种比死更可怕更煎熬的滋味儿。”
“本来我已经想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了,可是偏偏让我碰上郭紫烟这个女疯子,我何曾得罪过她,不过是因为皮肤比她白皙,呵她那样的黑女,任什么女子都会比她白,就因为这她和我过不去,命人将我的双手按进马粪堆不说,甚至要将我的脸也踩进去。我便明白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天生的恶人,哭啊求饶的都无用,他们不会动丝毫怜悯恻隐之心的。所以我也不哭不求,准备着咬舌自尽免于受辱。”
她一番凄苦痛诉,带着哭腔娓娓道来,共情力极强,我虽被绑着被她怨恨着,却很心疼她。我这辈子虽经历过无数刀光剑影,生死一线,可是如此任人宰割的屈辱境地倒是一次都没有过。
我看着朱邪瑜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都忍不住想骂他是个没有同理心的冷血人:当一个一心一意思慕着你的大美女在你面前哭得梨花带雨闻者心碎的时候,你是不是至少该言语上安慰安慰她呢?比如“哎呀!对不起,那个时候我不在你身边,没能及时为你解围,没能保护你”云云,让美人儿多少能够释怀一些。
花想容继续说道:“幸亏那个时候你出现了。”
我心道:“我去,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一出英雄救美啊!可是推算下来的话,这个‘英雄’当时应该也只有几岁吧!”
“那个时候你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却有一副急人之难的侠义心肠了,你瞧不过去郭紫烟欺辱我便出面阻止,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小的娃儿,却将我这个比你高出许多的囚徒挡在身后,还想冲上去揍她的样子,最后还是被她的体型吓到改成用胡语骂她两句解气,那个小娃儿真是好看啊,神气活现像个小天神似的闯入我的视线里,从此给我暗淡的生命注入一丝光芒和希望,我知道后来能去都护府帮佣也是你求了父亲出面将我安排过去的吧!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就发誓,不能混日子要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有能力的被人需要、尤其是被朱邪氏需要的人。”
“但是我一直都在心里提醒自己……你是个金尊玉贵的人,我只是个流放且出逃的囚犯,比你大着许多岁,是以后来即使我们荣辱与共命运相连的……伙伴,在你面前我也只以奴婢自居,总是你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去做,我以为你能这样需要我愿意让我陪着你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这些年以来从不敢有半分逾越。直到在这里你遇上苏清瑢,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了,我不知道你跟她有过何种过往,我只知道她也比你大许多岁,可是你却如此痴迷她妥协于她,甚至为了她可以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曾一度令我忍不住奢望起来,奢望自己这个年貌与她相若,实力与她相当,付出却比她多百倍爱你更是多百倍的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可以得到你的青睐。可是……可是……”
“可是……怎样?”
“可是,那个晚上她都那样对你了,不管她身上有没有相思蛊,可是她接受洛昕是真,拒绝你打你也是真,何况要解她的相思蛊千难万难,我原以为基于种种你应该能醒悟放弃她了,没想到你最后还是为她独闯月神宫,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义无反顾的跳进了思洞,差点就葬身山腹。你、你至于为她做到这一步吗?”
“我为了她,死都愿意你知道吗?”
“是吗?既然她是你至死不渝的选择,那你现在娶了兰馨又怎么说?”
“……她一直以来为我太多,这次更是为了我不惜把一座山都毁了,然后一个土堆一个土堆的翻找,在所有人几乎都要放弃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放弃,堂堂一个公主弄得一身伤不说,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这次十个指甲算是全都刨废了。万幸找到了我,可那时我已奄奄一息,她想也不想将圣上赐给她保命的龙涎丹给我服了,暂时使我脱离生命危险,接着快马加鞭赶往君山百草堂找柳神医,一路上不眠不休的照料我。到了百草堂,可巧柳神医出游未归,门房由他的古怪师弟薛黎掌管着,怎么也不肯给我医治,那丫头便淋着雨在屋外跪求一夜,终于把那人求动了。我身子养好之后,便即跟她回到长安,此时朝中一片骚乱,便是为了月神山被毁苗民不服,十二寨全部出动给南诏国主施压,让他遣使来讨说法,惹得龙颜震怒,究其源头还是因为我擅离职守,私闯他人禁地,才惹出这场祸端。左相崔游也借此机会弹劾圣听司,暗指右相冯步遥御下不力,所有矛头统统指向我。其实圣上只要把我抛出来,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他也不是没这样想,可是那丫头再出奇招,一面将我困在公主府不让出来,一面自己跑到城楼顶上大声宣告,说我已是她的驸马,今日便看是谁敢去她府上拿人,还暗讽圣上作为天朝圣主竟受蛮邦小国的胁迫,若是真将她的驸马绑了出去做交代,那么她这个公主也没脸再当下去,就此从城头上跳下去,一了百了,不受窝囊气。”
“呵呵!如此作为倒真像是这个刁蛮公主的风格呢!”我没来由的又自惭形秽起来。不知怎的我这样骄傲的人,每每却爱在这个小姑娘面前显露卑怯,大概除开其他因素,单是这份对爱的执着和可以为所爱之人豁出一切的悍勇是我怎么都无法企及的。
我想大概花想容跟我有一样的自卑,她比我敢爱敢于付出却没这样的执着和悍勇。我们比之兰馨就差在,兰馨为朱邪瑜做的任何事情都仿佛出于天性本能:本该如此,不会计较值不值得,更不管结果能否承受。因为爱本不需要理由,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只是爱你,对你什么也不求。何来生忧,何来生怖?
我的爱太被动太谨慎太瞻前顾后:他骗我怎么办?我跟他的年龄差怎么办?他如果是个居心叵测的人怎么办?他对我始乱终弃怎么办?
花想容的爱太卑微太脆弱太患得患失: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没有看到吗?既然你都知道我对你的好,为什么你还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呵呵!”花想容冷笑两声,释然似的擦了擦眼泪,“这是你第一次肯对我说这么多话,没想到所说的事却全是跟另一个女人有关。……看来,不管是论情之所至,还是论恩情和付出,前面有苏清瑢后面有兰馨。怎么都是轮不到我花想容了,我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
“唉!圣上最是宠爱她当然怕她真的跳城楼,派人好言将她劝下来,另一边费了好些金银布匹才将来使打发走,但是群臣面前也不能表现得太过护短,还是要对公主施以惩戒,对她罚俸一年幽禁三月,虽然她欣然接受,我却是不忍。”
“不忍?”花想容又冷笑一声,“你朱邪瑜还有这不忍心的时候?”
朱邪瑜不理,继续说道:“所以,我向圣上请命,也在圣听司立下军令状,承诺十天内破盗尸案,以此来功过相抵让兰馨免于受罚。今天已是最后期限。所以……”
花想容目光一紧:“所以……是到了公诸于众的时候?我又一次要因为你的一句话亲手毁掉我辛苦建立起的基业?”
朱邪瑜不忍接她的目光:“你知道,这间客栈的存在本来就是个幌子,我进来的时候,发现这里异常冷清,主顾应该都被你遣走了吧!看来你已有这样的觉悟。”
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什么公诸于众?什么幌子?听他们的口气,盗尸案的破与不破,什么时候破都是可掌控的,这背后到底还有些什么谋算?
“你的人马应该快到了吧!”
“是的,已到山下,看到我信号便上山来。你启动机关之后就不用为我再守在这里了……跟洛昕走吧!他是世家子弟,对你又是真心,你以后跟着他可保衣食无忧,也不用每日担惊受怕辛苦经营了,这样我也放心许多……”
花想容听到此处,眼泪又“哗”的一下喷涌而出,她忙转过身去背对朱邪瑜:“要散便散,何必此刻又来卖情怀!”
朱邪瑜没有再说话。
花想容转过身来的时候,刚好可以透过橱柜缝隙看到里面的我,我二人眼神一对,她旋即转过身去,哭中带笑道:“这次如果只是找到幽冥境的巢穴却没逮到个正主,也能算破案吗?这巢穴就在浮屠客栈的地底下,而花想容又是浮屠客栈的老板娘,怎么看都像是正主无疑了,你难道就没想过人赃并获更好?你一向视我如随时可弃的棋子,我不信你没有想过。”
“……地窟之中财宝之前虽已转走大部分,剩下的仍然数目可观。曝光之后,如数运回充入国库,圣上那边自然龙心大悦不会计较,圣听司那边我到时候随便找个人来顶包,这个案件就可以结了。”
听到此处,我已能对整个事件猜到大概。朱邪瑜,真的已不是昔日那个的纯白少年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