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传开, 在楼里引起不小的轰动, 国子监什么地方, 谭盛礼有请帖不足为奇, 能随意添名字就震撼了,几十年来从未听闻此事,众人觉得匪夷所思,质疑其请帖是否为真, 却又忍不住找谭盛礼添上自己名字,真假也要试过才知。
请帖放在桌上,和方举人的山竹画请帖不同,谭盛礼的请帖镶了圈金色, 最上边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国子监。
即使以前没见过,也知道给谭盛礼请帖的人地位崇高, 非京中勋贵无疑了。
“谭老爷, 请帖是送给你和几位公子的, 添上我们名字是否不妥?”
机会来之不易, 他们不想谭盛礼为此惹得贵人不快, 谭盛礼记着他们已算荣幸,哪能给他添麻烦呢。
问这话的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 章州人, 身体似乎不太好, 直咳嗽。
因他的话,屋里骤然安静下来,阳光透过西窗, 照亮了半张桌子,谭盛礼坐在暗处,目光清亮,和蔼可亲,他扫了眼在场的人,掷地有声地说,“不会,放心罢。”
在场的人纵使没作声,却能听到松口气的声音,想到自己脑海里刚刚闪过的念头,面色赧然,他们只顾自己能否进国子监考试,未曾考虑过谭盛礼的处境,羞愧地拱手,“多谢谭老爷给此机会。”
“举手之劳而已。”
楼里的人几乎都在请帖落了名字,少数几人没信心,害怕丢脸,畏畏缩缩不敢参加,但凡是总有例外,陆甘通就是少数人里有信心不怕丢脸非常想参加考试又拉不下脸找谭盛礼的人,整日哼哼唧唧的,像谁欠了他的钱没还,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其余人不知两人恩怨,以为陆家后院起火败坏了陆甘通心情,孙婉娘怀孕后,和孙氏关系斗转直下,心情郁闷差点流产,陆甘通迁怒孙氏,有心打发其回绵州,孙氏抱着其大腿哭哭啼啼半个时辰才求得留京的机会,令人唏嘘。
虽说女眷住后院,但离得近,谁家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得人尽皆知。
真说低调神秘的话还得属谭家女眷,她们日日忙自己的事,从不和其他女眷过多往来,人去她们礼貌地欢迎,人不去她们做自己的事儿,群而不党,静而不嫌,姑嫂相处和睦,亲如姐妹,甚是融洽,看过谭家女眷,再看陆家后宅姐妹鱼死网破的局面,读书人愈发能体会何谓家和万事兴。
有人劝陆甘通,“前程要紧,如何能拘束于后宅而错过入国子监考试的机会...”
了解双方恩怨的绵州读书人也劝,“谭老爷宅心仁厚,必不会耿耿于怀,你和他好好说说罢。”
机会可遇而不可求,为了逞一时之气错过大好的机会不值得,陆甘通过于执拗了。
“谭老爷此时就在屋里,你上楼找他罢。”
陆甘通昂着头,倨傲骄矜高不可攀的模样,正欲转身朝楼上走,但听人叹息道,“罢了,你若不愿我强求你作甚。”
陆甘通:“......”
好不容易找到台阶的陆甘通没抬脚下呢,人家就把台阶收了,陆甘通脸色铁青,哼哼了好几声,谁晓得周围人都不再吭声,连在他面前提也不提此事了。
陆甘通:“......”
眼看离国子监的考试越来越近,楼里的读书人躁动起来,早晚拿着书在屋里来回踱步,陆甘通被同房的李举人晃得头昏脑胀,“你不能坐着看书吗?”
不就是个国子监考试,用得着慌张成这样吗?
陆甘通瞄了眼李举人看的书,心里默默背诵遍,想到什么,气得跺脚。
李举人:“两位姨娘又出事了?”
陆甘通:“......”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忿忿地起身走出房门,啪的声把门关得震天响,哪晓得冤家路窄,在楼梯口碰到了准备出去的谭盛礼,陆甘通气结,轻嗤了声,转身又气冲冲回了房间。
谭盛礼莫名,望着陆甘通怒气滔天的背影,慢慢下了楼,他去学堂找薛夫子的,随着各地考生来京,学堂又收了几个学生,薛夫子要比以前忙碌,也不敢带着他们走太远,最小的学生五岁,事事要人照顾的年纪,出行极为不便,见着谭盛礼,他邀请谭盛礼过几日出城赏花,深秋的花别有番孤寂苍凉,这份景象,同龄人感触更深,学生们不会懂。
国子监的四季考试就在几日后,谭盛礼低声询问,“薛夫子笃定谭某不会去国子监?”
薛夫子拿过文章翻了几张,点评恰到好处,他笑了,“能把乞儿教得如此好的人又怎会为名利所累。”他问过乞儿跟着谭盛礼学了什么,乞儿想了许久答不上来,最后念了句诗,‘安得广夏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乞儿说他这是他正在学的。
谭盛礼的胸襟,非常人所能达也。
故而,对国子监考试从不感兴趣的他托人要了张请帖,任由谭盛礼自己写的请帖,乞儿说谭盛礼邀请了很多人,连对其不屑一顾的人谭盛礼都邀请了。
这样豁达的人,岂会在意名次。
他问谭盛礼,“那位陆举人性情高傲,你贸然添上他名字他也不见得会感激你。”
“我尽到情分即可,去与不去还得他自己拿主意。”
薛夫子稍稍想想,“还是你品德更高尚。”宽柔以教,不报无道,何其难也,世间能做到此的,恐怕也就眼前人了,薛夫子自愧不如,拿起手里的文章,“不知谭老爷得空时能否去薛家族学讲授两课?”
族里孩子性格骄纵,任性妄为,不喜读书,怎么惩戒都不管用,谭盛礼如果能指导几句对他们大有裨益,尤其是写文章,任何人刚开始写文章都有词句混乱不知所云的地步,若能找个精通文章诗词的先生教,定好开篇立意,以后他们自己读书也会比旁人更轻松。
“他们调皮,族学先生常常被气得愤然离去,谭老爷若肯帮忙,在下感激不尽。”
“薛夫子严重了,谭某能力卑微,承蒙你看得起,便去瞧瞧吧。”
谭盛礼问了几句孩子们的情况,把日子定在国子监考试后,薛夫子拱手应下,欣喜之余又倍感歉意,以谭盛礼的品行,入国子监做老师都绰绰有余,被自己邀请去教那些个不争气的纨绔,他道,“有件事还望谭老爷知,在下赠与请帖实属钦佩你品行,和此事无关。”
“我明白。”
谭盛礼对薛夫子并不是一无所知,薛夫子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突遇意外后如坠云端,换了旁人许是承受不住此种打击的,他很快振作起来,然后辞官进学堂教书,心气平和,坚韧不拔,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而且从乞儿口里得知,比起教人学问,薛夫子更注重实际,带乞儿他们出门就是涨见识去的。
对普通读书人子孙来说,认字算数不难,难的是开拓眼界。
薛夫子因材施教,做得很好。
以防谭盛礼误会,薛夫子又道,“说来惭愧,我虽为夫子,能教天下人却不能教子嗣近亲。”
他小儿子今年六岁,也在族学,许是老来得子,自己平日难免纵容些,哪晓得养出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来,伙同他几个堂兄差点把族学烧了,委实令人烦忧。
“谭某亦是。”谭盛礼深感其无奈。
和薛夫子约定好出城赏花的时间就回去了,谭振兴几兄弟要参加国子监考试,甚是紧张,尤其是谭振兴,生怕考差了给谭盛礼丢脸,若有排名还好,再差总不至于倒数,怎么说自己也是举人,国子监里还有没过乡试的秀才,论才学肯定在自己之下,不用担心倒数出糗。偏偏没有排名,也就说他哪怕不是最差劲的,但可能因为国子监老师护短包庇自己学生,而说些似是而非的评价引导旁人误会自己是倒数。
人心难测,谁知道国子监的老师是否公允。
于是,他又发出考前必问问题了,这次不能问过或不过,他只能问,“父亲,你说我会不会是倒数啊。”
楼里所有举人里他只看过谭振学和谭生隐的文章,虽有看过方举人文章,在他眼里那和谭振学的没差,水平在他之上,除去这三人,其他人水平如何他不知,难保不会是倒数。
如果是倒数,打死他都不去,在绵州丢过脸了,犯不着把脸丢到京城来。
谭盛礼研墨,歪头看他,认真道,“不会。”
啊?谭振兴错愕,随即狂喜,“真的吗?”他真的不会是倒数?
“嗯。”
谭振兴信心骤起,豪迈道,“那我要去。”只要不是倒数就不怕,嘿嘿嘿。
刚还苦大仇深,突然又笑容灿烂如花,谭盛礼嘴角直抽搐,叮嘱谭振兴,“国子监的老师德高望重,你需恭敬待之,莫一惊一乍失了分寸。”谭振兴的文章,惊艳四座也有可能,以他喜怒于形的性子,谭盛礼担心他嘻嘻嘻嘿嘿嘿笑得背过气晕倒了。
要是那样才丢脸呢。
“是。”谭振兴沉浸在自己不是倒数的喜悦中,贪心地又问,“父亲,你说我会试能过吗?”
会试考倒数他不在意,过了就是进士,比天下很多读书人都强,谁会在意名次呢。
谭盛礼动作微滞,眸色深沉下来,谭振兴惊觉不对劲,瞬间老实,“不问了不问了。”会试考试就要等考前再问,现在离会试还有好几个月呢。
谭盛礼不再看他,研好墨提笔写信,完了让托谭振兴给陆甘通送去,陆甘通固执认死理,自己如果亲口和他说此事,哪怕心里愿意嘴上也不会承认,谭盛礼想让蒋举人去劝,又怕不小心连累两人关系,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写了信送去。
谭振兴不喜欢陆甘通,但心情好,哪怕不喜欢脸上也乐呵呵的,信里内容他没看,送完信回楼上,到四楼时被陆甘通叫住,“大...大公子...”
陆甘通结巴了。
谭振兴回眸,居高临下的看着神色复杂难辨的人,“何事?”
“我...”陆甘通手里还捏着信,是谭盛礼写给他的,谭盛礼向他赔罪,说当时行事没有顾及他情绪,郑重地邀请他去国子监考试,字里行间态度诚恳,陆甘通反倒不好意思,其实他也有错,土匪行为恶劣但罪不至死,比起斩尽杀绝,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确实更好。
他因私怨犯了杀戮,有违仁德。
谭盛礼没错。
楼梯口有风,吹得他衣袍翩翩,等半晌都不见他继续说,谭振兴指着楼上,“不说我先走了啊。”
他瞧不起陆甘通不可一世的嘴脸,然而谭盛礼说他有可取的地方,当时在平州,其他举人缄默不言,是陆甘通再三劝他们提前备好银两,哪怕宁肯被人知道自己不堪向土匪俯首低头的过去也要提醒他们,冲着这点,陆甘通心里还是存有善意仁德的。
但性格真不招人喜欢,谭振兴咚咚咚的跑上楼,和谭盛礼说了此事,谭盛礼看了眼门口,“无事,。”
国子监四季考试的内容和会试差不多,四门功课,经义策论诗文明算,第一场是明算,照以前的经验来看,最难的会放在后面,听说最先考明算,谭振兴暗自松了口气,他明算不差,可和写文章作诗比,明显更擅长后者,越是他擅长的就恨不得越难,这样就能彰显他得天独厚的优势。
他心里窃喜,再看试题,从第一道到最后一道,都是能做的,心里大石落地,父亲说得对,他绝不是倒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