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之中阴冷潮湿,木丝言靠在墙壁上,望着不远处桌案上忽明忽暗地灯火,忽然想起阿翁也曾经被困在这典狱之中。
只不过那时的阿翁,应当没有她现在这般狼狈不堪。
她动了动身子,牵动了身上的痛处。
安宁丸的药效早已经过了,她入典狱之前,身上所带的东西也应当都被搜刮去了。
她忍着痛,匍匐到了桌案边,拿起案上的水瓮,灌了些冰冷的水入喉。
将水瓮放回到桌案上时,木丝言看到了案上刻字。
木小四,逃出去,别让他们把你撕碎。
木小四,在木丝言少时,阿翁曾经这样叫过她。
这间狱房,亦是阿翁曾经待过的地方。
木丝言伏在案上,摩挲着案上的刻痕,眼泪不住地顺着鼻尖流了下来。
在这典狱之中,不知过了多少个日夜,木丝言发着高热,浑浑噩噩地在典狱之中残喘,似觉自己已经是行至生命的尽头,就要同华容郡主他们见面了。
她心中再没了怨恨,反而是无限的平静和释然。
她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片无望尽头的海,墨色的海水翻腾奔涌。于海的不远处有一座突兀的孤岛,华容郡主和父亲还有阿翁他们就站在孤岛上朝她招手。
海水不似想象中那般冰冷,反而温暖又亲和。
她一步一步踏入海水之中,朝着他们走去。
她忽然感觉到手中出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她低头看去,却见左手的手掌上,握着一块玉司南佩,玉佩的角落处,刻着一个‘白’字。
木丝言停下了脚步,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玉佩,她几次挣扎着想要丢掉它,可到底仍旧是不忍。她擦干了腮边的泪,目光变得深沉,紧握着玉佩,迈着步子,继续朝前。
“阿言。”她身后传来熟悉地声响使她再次停住了脚步。
“阿言,你不可以留我一人,玉司南佩是信物,你既收下,怎能弃我于不顾?”白尧自她的背后将她环住,紧紧锢在胸前。
木丝言低下头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臂,一直到嘴里传来了一股血腥地味道。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梦,所以才拼尽全力将自己的怨恨都发泄在白尧的手臂上,不管是抓还是咬,她都用尽了了全身的力量。
忽地,脚下一滑,她跌入了海水之中。
海水之中浑浊一片,由先前的温热变得冰凉刺骨,她渐渐地向下沉去,一直到到面前出现一只带着血玉镯子的手抓住了她,将她从海水之中拉了出来。
木丝言的梦结束了,她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绣衣阁的属于自己的暗室之中。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中衣,身上的伤口被涂了药,基本愈合了。
她缓缓坐起身,左手之下似是有硬物搁着她。
她移开手掌,看到白尧的玉司南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手掌之下。
她望着玉佩出神。
少时,暗室的门被打了开,进来的正是平时教木丝言心法的那个女子。
她仍旧带着狰狞的面具掩面,手上端着一碗药,放置案上后,从袖袋之中掏出一张帛纸掷于木丝言。
木丝言接到帛纸打开来看,见上面写着的是调息内功的心法,按照上面所写调息,她不久便能好转。
木丝言淡淡地道了一句,谢谢。
女子并无过多反应,起身便离开了暗室。
接下来的时日,她都按照心法调息,日以继夜,伤口复原也随之迅速。
平静下来后,她也曾想,楚王若是知道她是刺客,怎会轻易地放她回到绣衣阁,继续做暗人?除非楚王是觉着刺客另有其人,才会放她回到绣衣阁。
没过多长时间,白尧出现在她面前,果不其然地逼问她刺客究竟是谁,敢让她冒着生命去保护。
无论白尧怎样质问,木丝言一口咬定就是自己,是自己想为木家报仇,所以才在祭祀青帝的路上下手刺杀。
“那刺客手持的明明是短剑,而非长剑,你若要撒谎也要说个能圆得上的。”白尧目光如炬,像是想从木丝言脸上盯出个窟窿。
“即便是短剑,我也使得得心应手,杀他绰绰有余。”木丝言迎着白尧的眸子,丝毫不愿妥协。
“既然如此,那你刺杀楚王时用的短剑去哪了?”白尧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木丝言问道。
“自然是丢了,你瞧哪个刺客暗杀后,还会拿着兵器四处招摇的?”木丝言回道。
“你既然不愿四处招摇,为何后面却吹响了暗人的鸣笛,暴露了自己的踪迹,引得所有的侍卫都去追你。”
“若是按照更周密的计划,倒不如你再次换回暗人的衣服,隐藏在同伴之中,便能得过且过了。”
白尧的话使木丝言身体紧绷,如若不是担忧小三哥深陷险境没有武器防身,当时她真应当拿走小三哥随身的佩剑。
“你如此招摇着引去所有的侍卫去围剿你,可见你同那位刺客的关系匪浅,才会用命来保护他。”白尧握着她的肩膀直视着她。
“或许,这个刺客是木家的余孽。”
说到木家的余孽之时,木丝言尽量使自己镇定,可嘴角细微的动作却被白尧收入眼中。
白尧诡谲地笑了起来,递给木丝言一扇面具,并命她穿好衣衫。
他带着她御马而行,连夜离开了巴陵山,赶回了楚宫的典狱。
仍旧是那间狱房,木丝言忐忑不安地走了进去,在狱房一角的草堆之中,看到了遍体鳞伤的木心。
木丝言心里咯噔一下,她俯身上前,轻轻地唤道:“小姑姑,小姑姑。”
木心听到声响,嘴里发出‘呜…呜…’地声响,随后她睁开了双眸,看到了木丝言。
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拉住木丝言。
木丝言连忙蹲在她身旁,拉过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的双手之中温热。
木心的手臂上都是鞭笞的伤痕,看着血肉横翻。
木丝言的眼泪刹那便落了下来,她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你可知道为何,楚王肯放你出来了?”白尧的声音在空旷的狱房内回荡。
木丝言讶异地看着小姑姑,难不成是小姑姑在楚王面前替她顶了罪?
可小姑姑是如何知道她被当做刺客,关在典狱的事,可否是有人告诉了小姑姑?让小姑姑故意出头为她顶罪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在木丝言心底冒出,她疑惑地看着小姑姑,手掌心忽地传来阵阵酥痒。
是小姑姑的手指正在她的掌心里写着字。
阿言,不要怕,一切有我。
小姑姑缓缓地朝木丝言眨了眨双眼,慈爱地笑了起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只因手上藏有刺杀楚王时的那柄短剑,便来主动认罪自己是刺客,是不是你们觉得楚王太过于好骗,才一个接着一个来跟前说着荒诞的谎话?”白尧走进了狱房,随手将一柄短剑扔到了地上。
木丝言惊了一个激灵,回头望去,却见地上躺着的正是小三哥那日所带的佩剑。
此时的木心,勉强地坐起了身,她艰难地仰起头,带着孤傲开口道:“王上是听了太多的谎话,以至于有人在他面前将了真话,他却不信了?”
“如若不是那个红衣妖妇挡在了他面前,我怎会失手?”小姑姑的话使木丝言一怔,她只听小三哥说有个女人挡在了楚王身前,所以他才失手。
可小姑姑,却连那女人穿了什么衣服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莫不是刺杀的当日,小姑姑也在场?
木丝言紧紧地握着了小姑姑的手,才要出言为她辩解,却被她一个用力,将手甩了开。
“若非那日,你非要在我面前逞英雄,将我打晕,与我的衣裳对调,我早返回去杀他第二次了,他岂能活到今日,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弃木家的仇恨于不顾,转而为他卖命!”小姑姑指着木丝言凄厉地吼道。
她知道,小姑姑那日一定看到了她与小三哥,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趁着她和小三哥对完调衣服离开后,从小三哥的身旁拿走了他的佩剑。
小姑姑那时便想一并承担下罪责,保护木丝言和小三哥。
木丝言哭出了声,她坐起身子,又伸手要去抓小姑姑的手。
可小姑姑却再次将她的手甩了开,并且拼尽全身力气将她推离自己的身旁。
“你忘记了木家的仇恨,可我没有,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木家的那场火,还有木丝行的死,还有我那可怜的女儿,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孩子,就被孋婰那个贱人害死了。”小姑姑越说越激动,不知是脸上的血迹还是悲恸过甚,她眼中竟然流出了血泪。
“孋家的人也尽是孬种,日日对着害死自己亲生女儿的人俯首称臣,同你这为仇人卖命的有什么区别,苟且偷安的鼠辈。”
小姑姑不由分说地骂着木丝言,是为了让白尧充分相信,小姑姑就是刺杀楚王的刺客,而木丝言无意之中打晕了刺客,也使楚王免于第二次被反杀。她话中不但同木丝言撇清了关系,还同孋家撇清了关系。
小姑姑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怕是已经起了必死之心。
木丝言有些害怕,几次想要抱住她,使她平静下来。
可毕竟,小姑姑浑身是伤,木丝言不敢对她大力用蛮,只能一边苦口婆心地与她认错,一边用身体挡在她和白尧中间。
可能是她的举措被小姑姑认定是在保护白尧,小姑姑似是更加愤怒,她一连几次大力地将木丝言推倒在地上,口中还说着她不顾廉耻,同白尧苟且的话语。
木丝言忘记自己是第几次被小姑姑推倒在地上,可当她再次爬起来的时候,见到小姑姑捧起了案上陶瓮,朝着白尧砸了过去。
电石火光之间,白尧来不及躲闪,他抽出青霜将陶瓮刺破成碎块后,抬起脚重重地将小姑姑踹飞了。
小姑姑像是被风吹落的树叶,坠落在墙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
而后,她的身体缓缓地滑落于墙角,瘫坐在地上。
顺着她滑落的墙面,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痕。
她望着木丝言,依旧是露着慈爱的笑。
随即,她的笑容缓缓消逝,双眸一片空洞冰凉。
木丝言双腿瘫软,来不及站立,手脚并用地爬到小姑姑的身边。
她试着叫醒她,可却得不到任何反应。
木丝言悲痛欲绝地抱着小姑姑嚎啕大哭。
木家仅剩下的与她最亲的长辈,也因她死去了。她恨自己,当时何不饮恨自尽,偏要活在这世上成为个拖累。
于身后的白尧长叹了一口气道:“本来她可以活的,只要你交出攻山之器的图纸,楚王便可不再追究洞庭遇刺之事。”
木丝言因过于悲恸而浑身打颤,可当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刹那间觉着白尧的一切都开始面目可憎。
她将草堆聚了聚,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让小姑姑的身体平放于此。
而后,她捡起身旁被打碎的水瓮碎片,站起了身,走到白尧面前。
“原来你们从未对攻山之器的图纸死心。”木丝言隐藏在衣袂之中的左手紧握着碎片,将最锋利的坚韧朝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