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娇阳将浸泡了汤药的热敷棉布,覆盖于妫娄的额头上。
“既是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便要收好锋芒,静候时机,如此白白牺牲,不但救不了你的公主,你的命也保不住。”
妫娄躺回床榻中,棉布上的汤药顺着额头流了下来,他头胀发热,却因额上的热敷好受了许多。
“典客既不是为了昭明太子,为何要白费力气来劝说我?”他气咽声丝,却始终看着莘娇阳。
“因为,我与你的目的相同。”莘娇阳说道。
“百里肆已经死了,陈国亦是更换天日,你始终为周臣,前程似锦,不必像我一样,穷途末路地来安阳摇尾乞怜。”妫娄历尽千险,可心性却始终是个明朗少年。
他知道莘娇阳执着于此,多半是因为心中放不下百里肆的重托。
可百里肆已经死了,陈国也成了一个空壳,她没必要为了一个承诺而浪费余生。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是已经穷途末路。”莘娇阳眉宇轻蹙,轻叹一声。
“在我看来,至少你还有家可以回,可我什么都没了,便是最后寄托在公主身上的希望,也随着这场细雨覆灭了。”重病缠身时,妫娄心中多于沮丧,这般头昏脑涨地感觉,使他有种濒死一样的绝望。
莘娇阳扯着嘴角淡淡地笑了笑,道:“我和你一样,我也已经没有家了,你还有福祥公主这个希望,可我什么都没了。”
自从被自己的母亲莘四姬逐出家门,莘娇阳便知道,她此生所求的坚持,家中人不会理解,所幸,她也从不求旁人能懂。
她承载着的其实并不止有对百里肆的承诺,还有一个秘密,一个可以威胁莘家现世安稳的秘密。
如今她同莘家两相分离,不顾不问,对莘家来说,也算是好件事。
至少在她动手时,那昭明太子不会因她而牵连莘家。
“你若信我,便在病愈后,回高平去,福祥公主总会醒来的,我们要耐心些,留存余力等候。”
当昭明太子还在思量,给予妫娄什么样的惩罚,可以让他死的悄无声息一些时。妫娄已然低调地离开安阳,撤回高平了。
妫娄离开安阳前,留下一封《已罪书》于紾尚阁。昭明太子得知此事时,《已罪书》已在紾尚阁掀起了风浪,一众谋士皆慨叹昭明太子和大司农的君圣臣贤。
随后,这股风浪吹向了整个安阳城,甚至九州大地。
“仲忧所以得罪,其过恶未易以一二数,时日重病,自觉药石无医,濒死回想,君及我好时,自惭形秽,追悔无路,而今病过清明,追思所犯,当真无义无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不意君之宽大,复遣视息人间,若不改,仲忧真非人也。”
这虚情假意的话读起来,倒像是喝了陈年浊酒让人上头。被逼无奈的昭明太子,只能暂且放弃杀死妫娄的举措。
不过,他仍旧心有疑虑,单凭妫娄那样一个心思单纯的人,绝不可能猜得到自己要取他性命,也绝不可能写出这样虚情假意的已罪书。
他派千面阁的人暗中调查,在得知在寒食那日妫娄淋雨后,昏死于宫门前,身染风寒,被秦上元带回澹台府上后,便在此处养病。
而这期间出入澹台府上最频繁的,是莘典客。
某日朝立议事过后,少公子召见莘娇阳于东宫相谈。
那日,也是莘娇阳再度遇见福祥公主。
她身陷软榻,毫无声息。如若不是秦上元与她说,福祥公主尚未断气,她会认为,福祥公主是死了。
昭明太子躲在屏风后,仔细地留意着莘娇阳在看到福祥公主时的表情,在她面无表情的神色中,终于隐约地略过一丝波澜。
少公子冷哼了一声,跃过屏风走了出去。
莘娇阳未曾慌乱,俯身拜礼,举措得当,少公子故作随性,邀请莘娇阳落座。
她拘谨着跪坐于榻前,不失半点礼数。
茶案旁,三两宫婢研磨制茶,片刻后阵阵浓郁的茶香侵占鼻息。
“这是楚国的翠缥茶,当地人喜欢细细研磨后饮用,你尝一尝。”昭明太子展现出卓越的优势感,因他并不知,早年前的莘娇阳为习得琴技,游历九州,曾到过翠缥郡,研磨的翠缥茶她早便尝过,当地人不仅仅喜欢喝研磨的翠缥茶,还甚是喜爱用研磨后的茶做茶糕,茶酒或是茶香鱼来吃。
莘娇阳收敛地饮下一杯,并不带半丝恭维之心地夸耀翠缥茶甘甜。
昭明太子得意洋洋,心中大抵是在嘲笑莘娇阳眼皮浅。
莘娇阳并不在意,开口问道,此次昭明太子召见她所谓何事。
昭明太子不急不忙,为她再度填满茶汤,慢悠悠地道:“典客可否知道尹伊助成汤灭夏之事?”
自那一刻,莘娇阳大抵能猜到昭明太子要说什么,心里盘算着如何回应之余,还要一本正经地欲盖弥彰。
“臣女才疏学浅,早前读书时,隐约略知一二。”
昭明太子点点头:“那你一定知道,尹伊为夏臣,却因夏桀的一次驳斥而转身投入成汤阵营,且助成汤灭夏,建立大商。”
莘娇阳端起茶碗再度饮下翠缥茶,她如常道:“太子何故要与臣说此事?”
“居安思危,提醒典客同我要以史为鉴。”昭明太子一边饮茶,一边暗自观察莘娇阳的神情。
莘娇阳神色坦荡荡,她和颜悦色地应着:“臣比不得尹伊贤明,昭明太子更不是如夏桀一般的昏庸,所以借鉴并不妥当。”
“哦?”昭明太子口吻疑惑,可面目却期待着道:“那不如典客与我说一说,有什么可以值得借鉴的史书佳话吧。”
莘娇阳佯装认真地思考了片刻,随后极为无奈地摇了摇头,笑道:“臣女不才,当真想不出有哪些史书佳话了。”
昭明太子决定不再掩饰下去,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典客莫要妄自菲薄,你能将大司农劝说回到高平,说明你亦非等闲之辈,何来不才之说。”
该来的总会来的,莘娇阳想到。
“寒食已过,眼瞧春忙,若大司农此时回归安阳城,谁来帮助昭明太子布置农耕之事?”莘娇阳沉稳执着,不露慌乱。
“所以,我还要感谢你才是?”昭明太子似笑非笑,虽然不是质问,却不怒而威。
“身为人臣,不过是做该做之事。”莘娇阳不卑不亢。
昭明太子眯着眼,倚在凭几道:“何为人臣该做之事?”
“于恪守礼制之间,谏言不讳。”莘娇阳回道。
昭明太子偏过头,睁大双眼盯着莘娇阳道:“既是谏言不讳,那么典客告诉我,我要如何处置昏睡不醒的福祥公主?”
这是试探,却也是在警告。
莘娇阳料到会有试探,可却没想会是这样直白。
“这是昭明太子的私事,并非国事,臣女不便多言。”莘娇阳故意闭口不谈。
“我若迎娶福祥公主为太子元妃,便不是私事了,毕竟她将来是要做大周王后的。”昭明太子步步紧逼。
莘娇阳抬起头,坦荡地直视昭明太子:“无非是两种情况,一种是福祥公主醒过来,一种是福祥公主没醒来。”
“这醒来,便是皆大欢喜,可若是醒不来呢?太子之所以将迎娶福祥公主的事谈为国事,无非是担忧福祥公主沉睡不醒罢了,毕竟九州的王后不能是个活死人。”
莘娇阳点出昭明太子心中的顾虑,便是有这样的顾虑,才将玉山南收为亲子,他和福祥公主的亲子。
“典客可有良方?”昭明太子问道。
莘娇阳垂眸:“我非良医,太子这问题当问秦上元。”
昭明太子偏过头透过半丝的屏风,目光柔软地望着软榻上福祥公主,道:“秦上元医的是她的身,而你的良方是于我治心。”
昭明太子的突然剖心,险些使莘娇阳方寸大乱,她暂稳心神,道:“要看昭明太子是否要牺牲自己。”
昭明太子转过头盯着莘娇阳:“如何牺牲?”
“侍候太子身边的女人要多,安定太子后宫的女人要知进退,不争抢,这样即便是福祥公主始终病重不起,也没有人会在意。”莘娇阳说道。
昭明太子乃大周继位人选,登顶之后,必会选出一人统领后宫,那时的王后若是沉睡不醒的福祥公主,就必须有一人代替她稳定后宫。而这个人,是莘娇阳口中的知进退,不争抢之人,亦是昭明太子掌握在手心里的人。
所以,莘娇阳所谓的牺牲,不止是昭明太子为绵延子嗣不能由己的身体,还有的是可以掌控后宫大局,笼络人心的手段。
“依典客所言,这不争不抢之人,我如何寻得?”昭明太子隐约猜测莘娇阳会道出澹台小喜的名字,可他却并没想明白莘娇阳的意图。
毕竟,是昭明太子间接害死了百里肆,当初上穷碧落下黄泉地莘娇阳,是不会轻易地放下心中挚爱之人。
“两个兄长皆为大周手握重兵的将军,若是由她来掌管太子的后宫,必会防止家族权倾朝野而招致祸事,有所顾忌地甘居下位。”莘娇阳的想法很简单,澹台小喜对昭明太子的喜爱近乎于痴迷的程度,若是昭明太子始终将心思放在福祥公主那,必会招致小喜的怨恨。
届时,莘娇阳只需稍加点拨,澹台小喜自会被她所用,将福祥公主送离昭明太子身边。
“不可,小喜不能于我和绥绥之间再做牺牲,她有她的选择。”那是澹台不言的妹妹,澹台成蹊的姐姐,昭明太子无论牺牲谁,都不能牺牲她。
莘娇阳也不急于这一时,这话点到即止。
“臣也只是提议,至于要如何,当然还是要看太子的意思。”
昭明太子淡然一笑,他似乎能猜到莘娇阳为何偏将小喜推出来了。
他坐直身子,亲自为莘娇阳满上一碗翠色茶汤:“眼瞧着白云苍狗,也不知典客心中是否放下了当年的伤痛。”
昭明太子旧事重提,顺便在莘娇阳的胸口上插了一刀。
莘娇阳心中抽搐地疼了起来,却云淡风轻地说道:“臣的伤痛,不足为外人道。”
昭明太子闻此不再追问,他知道莘娇阳并没有忘记百里肆,所以方才说的那些话,都带着别有企图。
看来妫娄的离去,和他的《已罪书》是莘娇阳的手笔,她还是没有死心,要秉承百里肆的遗志,带福祥公主回陈国继任君位。
入夏,昭明太子带着福祥公主前去灵川避暑。
灵川的暖山,有一处夏日才会汇聚的冷泉,每日浸泡半个时辰,可使人肌肤生香,凝脂无瑕。昭明太子每日都带着福祥公主去泡上半个时辰,而后再回到行宫之中处理政事。
这天,昭明太子正细心地为泡在冷泉之中的福祥公主清洗着肌体,不远处的花丛之中,传来枝丫断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