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如榧息所愿,娴姬被赐了鸩酒,死于上元节那日。死后的尸身依旧被白尧不顾情分地锤入了天弑锥,埋在了花园之下。
我想,依照白尧这个锤法,距离白家重启生魂祭阵法的日子应当越来越近了。
我回到了莫梨轩,得了白尧的恩泽,也将榧息作为随身婢女带回了小院。
莫梨轩的雪还未融化,我见榧息因她阿姐去世而整日消沉,便同她在小院里用雪堆了几个雪人来。
她的心情得以缓解,也逐渐地驱散心霾,展露笑颜。
此后,白尧一得了空便来莫梨轩对我嘘寒问暖,我尽我所能地配合着他,却十分抵触他的靠近。
一切腻人的情话站在相距三尺远的地方,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说个一时半刻的,可他一旦靠得近了,我便犯恶心。
有几次,白尧在送来的吃食里放了媚药,我闻了出来,便让榧息收拾收拾都倒掉了。
榧息觉着浪费可耻,便背着我将那些吃食吃了干净。
随后她燥得浑身难受,跑到寒夜中的池塘里泡了许久,不但受了凉,整整卧床了三日,才逐渐恢复。
她对我灵敏的鼻息充满好奇,有几次在我命她倒掉别人送来的吃食时,她都学我一般,趴在碟前闻来闻去,可都没闻出个所以然来。
我看她筋鼻子地模样如同个鼹鼠般俏皮,便逗着她道:“想要学吗?”
她兴奋地点了点头。
“那你拜我为师,我便教你。”待我说完,老实的榧息立即跪了下来,朝我磕了三个响头。
我本是想要逗她,可没想她能这般憨厚,于是连忙扶起她,道:“这鼻息灵敏向来看重天赋,我先教你几日,若你天赋可寻,再拜我为师也不迟。”
往后这几日,我便做起了榧息的师父来打发闲时。
秦上元走后留下的许多药草也终于派上了用场,我让榧息记住这些药草的名字和味道,而后蒙上眼睛让她根据我说的药材品名,寻着味道找出相应的药草。
榧息的记忆力倒是惊人,她记住了所有的药材和气味,全都一一答对了。
可在辨别毒药时,明显弱了许多。
比如,有一次,姚绾派婢女送来的参汤里下了不少乌头,我准备考验一下榧息,招她来喝。没想到,她闻了一下,拿起陶碗便要饮。
我连忙吼了一声,让她停了手。
我让她再细细地闻一闻,并让她说出参汤里都放了什么。
榧息一本正经将参汤的配料说了个遍,甚至说出了熬汤的步骤,但就没说这汤里放了何种毒药。
甚至后来的陈皮糕中鹤顶红,盐渍海棠果的合欢散,青笋露红中的没药,她也都没能闻得出来。
我有些丧气,想要教她辨别这些毒物的味道,便是害怕她以后会遭遇不测,能有自救之法。
“你今后若有机会出门,说是我徒弟,怕是会给我丢脸。”我刮着她的鼻尖笑道。
榧息丧气地伏在案上,忽而抬起头道:“师父可有办法弄到这些毒药,我想细细研究一下,那些没有味道的毒物,是如何在师父的鼻子下生出了土腥味儿来的。”
我转着眼眸想了想,这些毒物虽然是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可大都十分金贵,弄到个一钱两钱都是千金难买。
“你可还记着那些毒物都放在什么吃食里进来的?”我问道。
榧息闭着眼想了想,道:“当然记着。”
翌日一早,我要榧息对送吃食来的婢女说了几句话,要那婢女传话给姚绾,如若不将陈皮糕中鹤顶红,海棠果里的合欢散,青笋露中的没药单独送来,这次送来小院的吃食,会出现在白尧的几案上供他想用。
姚绾大抵是疯魔了,派人送来小院中每一餐的饭食,都要有一两个菜肴是放了毒的。
所以,这次送来的也不会例外。
午膳时,榧息便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往后的一段时日,不见榧息出房门,我害怕这孩子鼓弄那些毒物出意外,便去敲了她紧闭的房门。
敲了几声,屋内静悄悄的,并无动静。
我心里惊慌,赶忙使出吃奶劲儿将房门撞了开。
房内的榧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我惊魂未定地走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见她还有气息,我便松了一口气,随即她的鼾声恰逢其时地响了起来。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坐在一旁,一直到天色渐晚,她才悠悠醒来。
“嗯···师父,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醒我。”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打了个哈欠。
“看你睡的熟,便没想打搅你。”我摸了摸她额间的碎发道。
榧息虽年幼,可经历了国破家亡,却十分懂得世故人情。她不会刻意讨好我,却也对我十分敬重。
洗漱,梳妆,布菜,洗衣,拾屋从不让我插手,为了减轻我的心理负担,还故意与我说她作为徒弟,穷的连六礼都给不起,还承蒙我不弃收入门下,生活上的琐事,她自然要尽心尽力。
她如此懂事,有些让我心疼,有了心疼,便又生了偏爱。
“对了,师父,这些日我细心钻研了一番,发现你之所以能从菜肴中嗅出这些毒物土腥的味道,大抵是因为盐巴。”穿上步履跳下床榻,取一些绯色粉末放入盘中,又用手指拈了些盐巴与之混合。
霎时,一阵阵腥味便传了过来。
“所以,只要我在餐前多撒点盐巴,便能分辨出来这些毒药的味道了。”她抬起食指机智地说道。
“难不成你以后走去哪里都要随身揣着盐巴不成?”她虽先天鼻息能力不突出,可却拥有比常人卓绝的记忆力与专攻之心。
况且我也不求她能成为个鉴毒高手,能保护自己便够了。
“那是自然,这些毒物大都会被放在酒里,饮水里,甚至甜糕之中,银针探不出,我只能让自己多吃点盐巴保命。”
后来的榧息逐渐摸索出一些相同类型的毒物,在遇上盐巴或是糖时,会散发出不同的味道来。甚至在白尧随楚王前往云梦泽祭祀春神句芒,丞相府内空虚,姚绾将毒我的毒药变成了蛊毒时,救了我一命。
那天,依旧是姚绾派了一个眼生的婢女送餐食来,我低头闻了闻,竟没有一个菜肴投了毒。
我心想着,莫不是姚绾改邪归正,要饶我一命?
榧息到觉着最近春日天气忽变,导致我鼻塞的关系,所以才闻不出。
她得意洋洋地拿出她最新钻研的混合粉,集齐盐巴,细糖,椒粉,醯面等七味香料,一股脑地洒在每一个菜肴之中。
过了一会儿,便见菜肴里翻涌出许多赤红色的小虫。
榧息看了一眼,跑到门外开始呕了起来。
原我还真是小瞧了姚绾,她见我能分辨出毒药,便不知在哪寻来的毒蛊要喂我吃下。
我抄起油灯走到院内,寻了一个铜盆放满了柴,将灯油与火种淋在了柴上,见火势渐旺,又将屋内的爬满了赤色小虫的菜,接二连三地端了出来,投入火种。
那些蛊虫见了火,一股青烟而过,全都不见了踪影。
“师父,这是什么蛊虫啊,这般恶心。”呕吐结束后的榧息擦着嘴,走来我身旁问道。
我摇了摇头:“这个我也不知,但我曾用火烧死过类似这般颜色的蛊虫。”
“原是怕火。”榧息拍了拍胸口。
“你那乱七八糟的混合粉还挺管用,赶明儿给为师配一副防身用。”我扑落手上的灰,准备回去睡觉。
“才不是乱七八糟,是我精心配制的,每一味粉可都是上好的调味食材。”榧息为她的香料粉抱不平。
榧息的香料粉中,或许有一味可将蛊虫从食物之中引出,虽然现在还不能确定是哪一味儿,索性混合的香粉种类不多,一个一个来试便也能找得出来。
在白尧不在府上的这些时候,姚绾已然开始对我赶尽杀绝。送来的每一道饭菜之中,都被她放满了蛊虫。
一连和榧息饿了好些天,我倒还好,全当辟谷排毒了,可榧息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此时若不吃些好的,息国人引以为傲的肤白貌美大长腿,便都实现不了。
我瞧着小院内水塘里游着的几尾鱼看起来就十分不错,命榧息做了网兜,打了几条上来,收拾干净后,撒了榧息的香料粉,烤的外焦里嫩,可算是饱餐了一顿。
吃撑后,二人躺在小榻上赏夜,便又开始为下一餐而发愁。
水塘里的鱼总有吃完的一天,也不知白尧何时能回来。
榧息倒是保持乐观,她说秦女医留下许多药草的种子可以种在院子里,有些药草可以当做野菜充饥。
想是野菜还没长出来,我和她早就饿死了。
不知是她天生乐观,还是故意在安慰我,突然就与我说起了息国破灭之后,她同她阿姐颠沛流离的那些事情来。
我这也才知道,原来桃息已然成婚了,她的丈夫是息国军队之中的夫长,在雅安之战时,已然战死。
榧息和她阿姐是在逃去平津王城的路上,被楚军捉住的,她阿姐为了保护她,惨遭蹂躏。
她们与一群蔡国的女俘,被楚军押解着送往东楚,这一路上,不但要承受风餐露宿,饥寒交迫,还要时时防着押解她们的楚军侵犯。
由于桃息善于庖厨,这一路上就靠着自己的手艺为楚军做饭,才让她们二人免去被楚军骚扰。有时榧息饿的难受,桃息就趁着夜里去踩些野菜来,和着楚军剩下的面糠,给她做野菜窝窝来吃。
那一路上,如若不是桃息,榧息早就饿死了。
如今,饥饿之时还能有烤鱼吃,榧息已经十分满足了。
夜里风大,有些迷了眼,我让榧息早些回去睡了,自己则坐在院儿中一直到天亮。
这征战,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天下,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纷争。
在我与榧息将水塘之中最后一尾鱼吃掉的那个晚上,姚绾的心腹女婢引来院中一位头戴幂篱窈窕美人。
美人摘下幂篱后,我即认出是淳于葭。
我这才想起,当初被我胡乱指婚给李家,又在搜查圣安城绣衣使时,夫君被婳奴秘杀,接了百里肆的推荐信来东楚的淳于葭,正是拜在姚家门下的客卿。
而今姚家为士卿的,也是姚绾的兄长姚滉。
“你,是姚绾派来杀我的?”我试探地问道。
淳于葭散了发髻,身穿素色衣裳,看起来比我第一次见她时要韶颜稚齿。
“自然不是,我是来带你离开丞相府的。”淳于葭道。
我满腹狐疑地看着淳于葭,并不明白她为何会帮助我。
淳于葭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身后还站着姚绾的心腹女婢。
我疑信参半地闭了嘴,抬起脚就要与她走。
身旁的榧息猛地拉住了我道:“师父不带着我一起吗?”
我并不能确定此时的淳于葭是敌是友,如若她真是姚绾派来带我出府,并在半路设埋杀我的,榧息此去跟着我,怕是也活不了。
“榧息不怕死,榧息要同师父在一起。”她见我凝眸思酌,不言不语,更坚定要与我同去之心。
我拉着她的手,点了点头。
如若榧息留在丞相府,势必会被姚绾随意寻个借口弄死。可若是与我同去,未尝不是拥有一线生机。
姚绾的婢女挑着灯台在最前放引路,我牵着榧息跟在淳于葭身后。
行过几处静谧的小园和游廊,自一扇偏僻的角门走出。
角门处,已有一辆马车于门前静候。
我抱着榧息先行一步坐在马车上,隔着车幔看见淳于葭与那婢女低语了几句后,也上了马车。
马车开始前行时,我终于拗不过心中的疑虑,开口问起淳于葭。
淳于葭摘下幂篱,这才与我说,当初接受我的推荐书来东楚,是因百里肆的嘱托。
淳于葭幼时曾为拜百里肆的父亲为师,做过一段时日上卿府的门生。
只是,陈国尚无女人为士卿,淳于葭内心的抱负,只能隐于后院的女红与柴米油盐。
淳于葭曾是百里肆的父亲最得意的学徒,百里肆作为她的师兄,最是了解她,她不会甘于困在后院那四角天空里。
只因与此,百里肆这才放心地让淳于葭坚守在他计划里的最后一步。
他知道与楚国抗衡,陈国必然非死即伤,若我不幸被俘,定会如桃花夫人一样被送来东楚。
所以,他要淳于葭早一步前来东楚,借着姚滉门客的身份,打探东楚都城内的动向,以便在危急时刻将我救出。
这是百里肆为我设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