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郑地,生活着许多黎苗族人,奉于周地的朝贡,多是出自于他们的勤劳之手。罗尽穆为了稳固自己,因而每年的岁供都会上涨一半。
困于乏累的黎苗族人不堪劳累,便都纷纷前去豫州司面前诉苦。
张放为人耿直,听闻此事,写好了奏疏,等每年的监军来此,便以上秉。
谁知那罗尽穆一早便在张放身旁留了细作,细作将此事告知罗尽穆后,罗尽穆便趁着监军来前的深夜,制造流寇入城,屠了张放满门。
监军被罗尽穆的绸缎锦布所贿赂,并未将此上秉于周王。再后来,黎苗族人不堪重负,大都南渡南湾,回到了南罗岛。只不过每年的岁末,罗尽穆仍旧会派其下属,前往南罗岛掠夺黎苗族人,以作周地的朝贡。
少公子虽然听那老翁所讲,大都同先前在周地所探查到的蛛丝马迹不相上下,但也留存了半点疑虑的心思。
毕竟,这事情有关一个将军的忠诚,少公子自然不能妄下定论。
“宁海城的人,现在还不知公子的到来,公子于此尚且安全,只是老身还是善意提醒一下公子,莫要先行于宁海城暴露身份为好,否则怕是会同张家一样,毕竟此处离安阳甚远,即便是周女王发兵而来,也要走上个十天半月的,到时候公子的骨头可都凉了。”老翁俨然叹道。
霍殇闻老翁在用话咒少公子,即刻下意识地去拔剑,却被少公子按住了手。
“我很好奇,老先生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少公子从不相信未卜先知。
老翁淡泊一笑,道“这十分简单,前来宁海的客商,大都会直奔自己所需的而来,锦缎,桑丝,药材,桑茶等等,只有公子施舍了城中弃儿,还有心思去品尝罗宁城的桑叶鸡汤。”
“这寡淡的汤水,只受豫州,燕、郑两地之国人所喜,公子喝不惯那是自然。”
“况且公子身旁的侍卫,听戏文听的那样入迷,显然并不是总来往于宁海城,老身这戏文自打周女王登基伊始便开始讲了,大抵来往的客商都已然见怪不怪了。”
这老翁名叫夸叶蒙,黎苗族人,早前受豫州司张放恩惠,在张家遇难之时,伸出援手,带走张放年幼的曾孙张庆,逃命于南罗岛。
黎苗虽未经教化,但也懂得感恩图报,南罗岛虽经常被罗尽穆的部下来掠夺,但也没有一个族人说出张庆的身份。
张庆安稳长大之后,便开始着手报复罗尽穆。
只是,在少公子看来,这张庆的野心似乎并不只有杀掉罗尽穆这样简单,否则也不会让这老翁呆在宁海城等着安阳来人,这一等就是一年。
“老身的话已经带到了,便看公子要如何选择了。”老翁缓缓站起身,向少公子俯身一拜。
“嗲嗲,阿剖现在就带你们回家喽。”老人摩挲着身旁的木杖,探着前路,缓缓往前走去。
周遭的孩子听到老人的话,都一窝蜂似地跟在老人的后面,喜笑颜开地唱起了歌。
“小阿拿喜乐多,坐在船屋唱着歌,里阿见了呵呵笑,阿芒外出买糖果,回来吃几个,吃几个。”
听着远去的儿歌声,少公子又在这废墟之中坐了一会儿。
过不多久,残垣上传来阵阵灰雀啼叫,霍殇飞身而去,一把将灰雀抓在手中。
他将灰雀脚上系着的帛书递给少公子,放手让灰雀的得自由。
灰雀于少公子头顶盘旋了两圈,最后却落在少公子腰间的香囊上,少公子淡淡一笑,摸了摸灰雀光洁的羽毛。
十日前,有一批安阳过来的罪人自罗宁进入郑地,经由骠骑将军罗尽穆,流放于郑地劳役。这其中混入了以邴七为首的千面阁细作。
历卓笙不在,年少的邴七倒也能独当一面,这便给少公子带来了罗尽穆的消息。
与那夸叶蒙老翁所讲并无相差太多,罗尽穆虽然奉命镇守郑地,但现如今也逐渐呈占山为王的趋势了。
少公子将手中帛纸用火折子燃成灰,便和霍殇出了宁海城,往渡口走去。
二人走到渡口之时,已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还好霍殇有先见之明,先行在城内买了两身蓑衣。
两人披上蓑衣,途径木栈桥回到船上时,见栈桥中央围满了人。
雨幕如雾,少公子看不清到底发生何事,但听人群之中传出幼子哭喊声,一声一声阿剖阿剖地叫着,少公子心中深感不妙。
少公子压低斗笠,欲将挤入人群,却被霍殇拦住了。
“公子先行回到船上去,这里我来处理。”霍殇也猜测到,带着孩子们离去的夸叶蒙老翁大概是出了事。
在不知事出何因前,霍殇绝不能让少公子暴露身份。
“你也要平安回来。”少公子将身上所带的金银一股脑地塞给了霍殇,随后避开人群回到了船上。
大约一刻后,雨势渐渐停下,霍殇神色黯然地带着一群幼童回到了船上。
少公子即刻下令出发,随着船队离了岸,少公子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霍殇脱下蓑衣,见幼童们的衣裳被雨打湿,即刻吩咐守在船上的下属,带着孩子去屋里换衣服。
霍殇的下属,大都与他一样,孔武有力,浑身杀气,幼童们惧怕他们的触碰,都躲在一处,抹着眼睛哭了起来。
霍殇告知少公子,夸叶蒙老翁被守渡的士兵杀了,长矛穿心,连尸身都推下海了。这些幼童们也险些被拉去宁海城内,充当幼奴贩卖。
“你救了她们,她们怎会这样怕你?”少公子听到她们齐齐的哭声甚是有些头痛。
霍殇神色不自然地道:“大概是我当时说的话吓到了她们。”
少公子很好奇,霍殇究竟说了什么。
幼童的哭声惊动了二层屋内的澹台水若,她笼起长发探出头,见一群身形彪悍的兵将围着一群幼童束手无策地模样,无奈嫣然一笑。
她拿着干净的帕子,俯身走了下来,跪坐在幼童们的面前,为她们一一擦干头发。
几个幼童怯生生地互相说着黎苗话,澹台水若微怔片刻,随后莞尔一笑,用黎苗话与她们相聊了起来。
少公子先前并不知澹台水若,会讲黎苗话。
“她们说,霍殇买她们回来,是要吃了她们。”澹台水若回首向少公子状告幼童们啼哭的原因。
为了诓骗那些守渡的士兵,霍殇也可谓是绞尽脑汁编造说词了。他当时不表现的凶神恶煞些,难免不会被守渡的士兵怀疑,是来救这些黎苗人的同类。
在澹台水若的安抚下,幼童们渐渐情绪平复,随她一同爬上了二层小屋内,皆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少公子命船队往南罗岛航行,幼童们听到要回家了,便围着少公子唱起了黎苗族的歌。
少公子虽然听不懂这歌的意思,但至少是比她们方才哭闹的声音要好许多。
“她们在感谢你呢。”澹台水若行至少公子的身旁,望着天海一色,眼中比平日增添诸多期待。
“她们倒是十分热衷于唱歌。”少公子想起夸叶蒙老翁带她们离开宁海城时,她们也是一路唱着歌。
“这是黎苗人的天性。”澹台水若眼中微光柔软。
抵达南罗岛,已然是第二日午时。
澹台水若十分熟悉南罗岛的地形,指挥着船队绕过罗尽穆在北岸所设的官渡,避开官船,行驶至岛南的一处荒废的渡口,并将船队藏入礁石后。
落船径至栈桥上岛,在密林入口处,被一群黎苗壮汉挡住了去路。
他们手持自制的石锤和弓箭,操着一口蹩脚的九州话,询问着少公子这一行人的来历。
此时站在澹台水若身旁的女童,忽然一边喊着阿芒,一边奔向其中一黎苗壮汉。
壮汉眯眼望去,霎时眼圈泛红,他扔下手中的石锤,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俯身将女童抱在怀里。
少公子看得出二人应当是父女的关系,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那壮汉抱着女童,走来到少公子面前,扑通地跪下磕头。
少公子从容地将壮汉扶了起来,询问道岛上可否有一个名叫张庆的人。
壮汉的神色再度警惕起来,他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致使身后的黎苗族人蜂拥上前,逼近少公子。
霍殇一声令下,两旁的兵卫拔刀与之相对,两方剑拔弩张。
澹台水若拉着剩下的幼童走上前,与为首的黎苗族壮汉说了几句话,幼童们也随之逐一应和着。
为首的人看了少公子一眼,便让抱着幼童的壮汉先行返回密林之中去了。
半刻,密林之中走来一身穿五彩锦衣的老者。
老者脸上画着奇特的玄色图腾,在一众人的拥簇之下,面无表情地走近了少公子跟前。他放眼而望,待目光停留于澹台水若脸上时,一双静若寒潭的双眸,忽而有了波澜。
老者俯身跪于澹台水若面前,嘴里不停地说着:“妹榜妹留,姜央阿留。”
老者乃是黎苗族的族长,随着他的话,拥簇于他身后的黎苗族人,也都纷纷朝着澹台水若跪了下来。
少公子与霍殇面面相觑,并不知道一切因何所起。
澹台水若扶起黎苗族长,示意少公子跟在她身后。
这次,那些黎苗族人并没有再拦着他们。他们这一行人紧跟在澹台水若的身后,一路随着黎苗人进入了南罗岛的腹地。
几十年前,南罗岛的黎苗人仍旧停留在刀耕火种的蛮夷时,因四周环海,时而发生海水倒灌,毁坏人们所居以及农田。
黎苗人善造船,亦是跟这灾难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
对于澹台水若和妫昶来说,抵达南罗岛是一场冒险,可对于生活在南罗岛上的黎苗人来说,他们的到来,是蝴蝶妈妈的恩赐。
传言黎苗族人的先祖姜央,生于蝴蝶蛋之中,同时所生的,还有雷公,玄冥,被称为黎苗三神。姜央掌管土地,雷公掌管天空,玄冥掌管大海。
他们将澹台水若当做姜央,是因当初,她和昶伯来到南罗岛之时,见岛上黎苗人生活艰苦,便改进了耕作用具,大大提高了耕种速度。
妫昶见黎苗人善造船,便结合黎苗人所住的竹屋,将靠着海岸的竹屋改造成可以遇海水倒灌之时,可浮于水上的船屋,并携领黎苗族人,在沿海的土地上栽种梧桐树,减缓海水倒灌之时的冲力。
后来,妫昶于澹台水若二人发现南罗岛的中南腹地,腹地上有一泊湖,是由北山上的山泉径流溪涧,罗河,汇集而成,湖泊旁边生着许多桑树,树上有蚕,湖中有鱼,这也是黎苗人平常除却耕种稻谷外,所食之物。
起先黎苗人只知蚕味道鲜美,却不知其丝千金难求。
澹台水若教会黎苗人如何用桑叶养蚕,如何剥茧抽丝,如何用丝纺纱,如何织锦刺绣。
受到湖泊之中水美鱼肥的启发,妫昶和澹台水若还尝试于湖泊不远的地方开采出一片鱼塘,鱼塘边上种满桑树,以桑叶养蚕,蚕蛹喂鱼,塘泥肥桑的结构,完成了一个大的生产循环。
如今那湖泊周围的鱼塘纵横满布,堤岸之上桑叶肥沃。同刚进入腹地之前的那处人迹罕至的密林相比,这腹地仿若是桃花源一般的存在。
往湖泊后去,是一座苍翠的山峰,当地黎苗人称之为北山。
北山上有清澈山泉奔涌而出,山泉之下是黎苗人建造的三层高塔,塔中每一层存放着雷公,玄冥,姜央的石像。
除却那雷公的石像有些夸张,玄冥和姜央的石像都如常人一样,尤甚是姜央,近乎和澹台水若地模样不分上下。
少公子曾于圣安有幸见过一面妫昶,想来他来南罗岛上之时,正是风华正茂的年少锦时,所以那玄冥地模样倒和姜央十分相配。
少公子正在欣赏雷公的石像之时,从塔内横梁上倏地下落一个朗朗少年。
少年身着黎苗族青色衣,雪青色巾帕包头,却用十分熟练的九州话问道少公子:“公子可是昭明太子?”
少公子坦然一笑,道:“你可是张庆?”
少年点了点头,望着少公子身后的一众,他倏地双眼泛红,晶亮的双眸之中积满了泪滴:“夸叶蒙没有回来,是吗?”
少公子见他难过,便收起了笑容,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少年抬起手,狠狠地擦去眼中的泪,他神情桀骜,却又强忍心痛:“总有一天,都会回去的,总有一天,都会回到当初的。”
少公子很庆幸这个少年并不是满嘴要报仇与打杀,他有些明白了夸叶蒙老翁,为什么愿意赔进半生,来救张庆,舍弃性命,帮助他在宁海等着少公子登门了。
张庆想要回到的当初,大抵是他曾祖父那时,同黎苗人修好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