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直到天南潮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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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城乃楚国意公时期设立的公学,其意图是于此处寻找兴国之士。

提出‘山海赋’的姚家与‘养马造车’的木家便是被意公与胥公发于此处,由此开启了楚国的‘意胥兴盛’。

襄公之时,不再重用他国客卿,云梦城公学由胜转衰,少有他国之士来此施展心中鸿鹄,不过,也正是于此时,大部分有识之士皆流于安阳紾尚阁和晋国百字楼,这才间接地成就了两地的贤明。

如今的云梦城,大都是东楚宗亲贵家的公子来此习课业,可现下楚王大好喜功,众世家子弟大都尚武,由此云梦城可谓门可罗雀。

少公子与澹台不言抵达之时,城门前并无人引路,少公子与澹台不言二人缓缓走入城内,见公学大殿之内空无一人,门前庭院棠梨花败落,唯有一人身着灰衣在树下扫地。

少公子走上前,俯身作揖道:“我等来自于安阳紾尚阁,敢问城中掌司姚宏安在?”

那人闻声转过头,其面目伤疤连片,已然覆盖原本俊容,着实吓了少公子一跳。

那人见少公子眼中惊恐,便退后一步与他作揖,他不能言语,便以手示意要少公子跟随着他。

少公子方知自己失礼,便又俯身言谢。

穿过公学大殿,见一处伏在水中的石台,石台三面临水,一面设有二层小榭。小榭之中,正有一身形颀长的男子正伏在桌案前,于帛纸上的画作润色。

随着少公子一行人过石桥,走上石台,小榭之中的男子忽道一声:“伯敬,可有采到花来入色?”

伯敬行至他面前,自袖袋之中掏出一把洁白的棠梨花,他见之温雅而笑:“这棠梨花白,你要我如何入色?”

他抬起头,也注意到伯敬身后的两人。

澹台不言见此,上前递交紾尚阁的文书拜帖。

男子接过拜帖后,并没有打开来看,他将拜帖放置于桌案,警觉地拉过伯敬于身后,道:“我便是云梦城的掌司姚宏,二位师尊来此可有事相求?”

“我等欲将前去晋国百字楼授业,过路云梦,便想来此拜会姚先生,若先生不介意,可否容我等在此多留宿几日?”少公子隐瞒身份与姚宏道。

“如今云梦城门庭冷落,若尔等愿留,尚可自便。”姚宏松了一口气,执起伯敬的手,引领少公子和澹台不言过小榭而去。

行至一处翠色浓郁的小院外,姚宏停下脚步,告知少公子此处便是他们二人的起居之所。由于云梦城现下败落,姚宏也没能拿出什么吃食来招待少公子。

他告知少公子离云梦城南不远有处柘县,每逢夏日清晨有市集,可去此处采买吃食。

少公子与他谢过后,他便又拉着伯敬回到方才那处小榭中,继续润色他的画作了。

少公子注意到伯敬曾三番两次地望着澹台不言,对他脸上的那扇面具颇为着迷。同样面部受损的澹台不言懂得伯敬的难处,并没有因此而觉得伯敬无礼。

于第二日与少公子同去柘县采买吃食之际,澹台不言寻到了一块上好的柘木料,并将之刻成一扇覆以整脸的面具,送给了他。

伯敬展颜欢笑,接连于澹台不言作揖言谢。

澹台不言将之扶起之时,姚宏见此疾步而来。

他依旧将伯敬拉至于身后,不愿任何人接触他。

伯敬垂着头有些委屈,他拽了拽姚宏的衣袂,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放在他的手中。

姚宏看了一眼手中面具,终是叹了一口气,道:“伯敬曾遇大火重创,我不忍再让他遭受他人侵害,还望先生谅解我方才的鲁莽。”

少公子立于一旁,将姚宏的小心翼翼尽收眼中。

“姚宏先生严重了,我也是曾受重创,致使脸上有缺,不得见人,这才以面具遮面,昨日见伯敬兄时,心生感慨,由此才决定要为他刻一扇面具,是我过于唐突了。”澹台不言欠身而语,甚是恭谦。

“先生也是出于好意,是我过于敏锐了。”姚宏扶起澹台不言,略有歉意地道。

两人相互谅解之余,伯敬翘着嘴角笑了起来,他拿过姚宏手中的面具,戴在脸上,雀跃地手舞足蹈,犹如稚子一般。

姚宏不自觉地瞥了少公子一眼,他俯身拜别,拉着欣然喜悦的伯敬走远了。

入夜,少公子灰雀传信于安阳,命鸑鷟携三展人面,前去宛南关等候澹台不言。翌日一早,澹台不言返回宛南关。

时至午时,云梦城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是少公子一直所等着的人,亦是姚宏识破少公子的身份后,故意将其请来云梦城,与少公子会面。

公学大殿内,少公子位坐临北,几案的对坐,正是楚国的司士姚滉。

四年前于安阳,少公子初为昭明君之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无论是宋锦书,还是韩子,对于姚滉的评价极高。对于他的事情,少公子知道的并不是很多,但自襄公崩殂之后,楚国所有的客卿中,他是唯一还在被楚王所用之臣。

“不知昭明太子隐藏身份来云梦城,所为何事?”姚滉神色和善,使少公子不见其心机之深。

“自然是为姚司士你了。”在不确定姚滉是否会将自己的行踪泄露之前,少公子不会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

“哦?”姚滉开怀大笑“我能得昭明太子亲自跑来云梦,颇为荣幸。”

“听闻楚王放任初见安稳的蔡息于不顾,急招回芈苏于东楚,只为太后祝寿,可有此事?”临行云梦之前,少公子去了一趟紾尚阁,这才对楚国现下的形式十分了解。

姚滉神色如常地思酌片刻,道:“确是如此。”

少公子见姚滉风轻云淡地模样,心中颇为疑惑:“此举乃司士建议于楚王,楚王只因太后之寿将其中断,司士心中但觉无妨?”

姚司士轻摇手中折扇,气定神闲地道:“我已然做了人臣应做之事,劝谏,提议,至落地实施之策,楚王不善尊崇,由我何乃?”

姚滉劝谏善于循循善诱,楚王灭西夷,破姜国前夕,东楚木家极力反对楚王以暴力扩疆,姚滉便劝阻同为人臣的木太仆:君心已定,莫要忤逆,否则必定祸及家人。他亦是劝谏楚王,若想取缔姜公,还需刚柔并济,施以高于姜公的仁德之治,姜国国人才得以归顺。

可最后,木太仆和楚王并没有听从姚滉的劝诫。这直接导致了木家全族被楚王所诛,姜国在楚王的授意下被白素灭了族,不管是男女老幼,亦或是贤能名士,全都死于铁甲军的箭雨之下,无一生还。

姜国此后并入楚国之地,楚王为此还嘲讽姚滉,仁德之治需百年,才能安定一国。而他,只需一朝夕便可。

姚滉在那时即知楚王非襄公、意公那般仁义之君。若要保全家人,劝谏之时,不能太过强硬,否则木家便是他的下场。

自此他称病不再参与楚王的朝臣议事。

可姚滉为襄公之时所设的谏臣,若楚王一直将其放任不顾,必会被朝臣乃至楚国国人诟病为,非承父之志。

当东楚上下开始对楚王和姚滉二人之间的关系议论纷纷时,楚王不得不放下颜面,再次请得姚滉回朝。

姚滉回朝之后,楚王收敛许多,雅光公主下嫁蔡国之后,楚王更是宣布不再对外征战。

可姚滉知道,一切平静的表象背后,不过是楚王在私下暗处酝酿时机罢了。

果然,于姜国灭国的九年之后,楚国再次借着与息国和陈国的假意结盟,破息蔡二国。

眼看息蔡两国流离失所的国人,姚滉再次劝诫楚王,莫要效仿灭姜之时的屠暴,收编其二国的人口,方能平衡楚国连年征战的亏损。

可现在看来,楚王并不想尊崇姚滉之谏,他这次召回芈苏,怕是又要重蹈屠姜之时的覆辙。

“若楚王一直不尊崇先生之意,先生要如何在东楚自处?”少公子不再称其为司士,已然表明心中已有招募之意。

姚滉心思玲珑,可向来喜欢言不由衷:“泰然自若之。”

“公学落败,谏臣不言,民善争斗,不意农桑,也不知楚国这般内耗下去,意、胥之时的兴盛还能坚持多久。”少公子属意姚滉为自己所用,因而表现积极,犹如治世明公。

“这世上大抵是如此,晋姬之乱方使宋国国人知晓仁公广德,才成宋国女君之义,周女王重归天子位,乃是因穆王软弱无能,世间万物,总有盛极必衰,楚国亦是如此,况姚滉于楚王眼中,不过是羁旅之臣罢了。”姚滉祖父乃是陈国人,因意公时的知遇之恩,才使姚家至今效于楚国。

“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齐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不区国别,惟才是用,安能得有兴盛之世。”少公子若能说服姚滉归顺于周地,无不是锦上添花。

况且,少公子还能从姚滉的嘴中打探出东楚王宫内的动向,比如灵玉王后。

可少公子终究是打错了自己的如意算盘,这姚滉一早便寻到了今后所要跟随的明公,这位明公并非少公子,而是宋国的女公,妘缨。

于第五日澹台不言回到云梦城时,带回了两位故人,一位是曾在陈国圣安同少公子见过面的夜海桐,一位是少公子的老熟人,庄荀的唯一女弟子,简蓉。

两人目的同少公子一样,不同的是她们为宋国公臣下,是要将福祥公主带回宋国临酉。

少公子也是此时才得知,简蓉本为宋国人,祖父乃是大公子妘均的老师,宋国的太傅。因晋姬之乱,简家不臣服晋姬而被诛。简蓉的母亲曾与庄荀为故友,因而使简蓉和其阿姐拿着信物逃去燕国,只不过于路上两人被流寇冲散,简蓉的阿姐不知所踪。

少公子携人面,前去见姚宏之时,简蓉与姚滉也同在此处。二人见少公子前来,便都起身前去相迎。

少公子并未疑惑二人能有如此默契的同步,反而开门见山地询问姚滉可否愿意与他同去安阳为卿。

姚滉镇定自若地谢过少公子的好意,他婉拒了少公子,表示自己仍旧是楚国客卿,不愿离去。

无论是良禽择木,良臣择主,亦或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少公子该说的也已尽然说完,可姚滉仍旧坚持自己,不愿追随少公子东归安阳。

于少公子劝言姚滉时,简蓉的神色略有异常,她几次想要起身告辞,却都被姚滉按回坐榻。

少公子脑中灵光闪现,倏然想起方才二人那默契的同步。

姚滉正值壮年,早已娶妻生子,倒也不能与简蓉二人藏有私情。如此来看,唯一的可能,便是姚滉归顺了妘缨,与简蓉同为宋臣。

少公子心中不甘,拿出人面放置于姚宏面前。

姚宏错愕地看着少公子,并不知其意。

少公子缓缓地开口道:“我听闻木家被诛之时,除木家二公子被车裂于开瑾门前,所有木家的人,全部葬身火海之中,不过,早前也有些许坊间传言,说木家那场火海之中被烧死的只有木松与其妻华容郡主,并无其他木家子女的尸首。”

姚宏忽而双眸凌厉,他防备地盯着少公子。

“木家大公子早年为云梦城的师尊,与姚师尊乃是同门,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位伯敬应当就是木家的大公子,木丝慎。”如若不是木家被楚王所诛,木丝慎同姚宏二人之间的莫逆之交,实为九州内的一段佳话。

姚宏听闻少公子的话后,忽地站起身,他怒视着少公子,道:“曾听闻安阳昭明太子乃仁善之人,而今见了倒也不过如此,先前隐藏身份潜入,便是为了此刻的咄咄逼人吗,为客之道在何?”

姚宏极为在意木丝慎,否则当年也不会冒着生命之险,将浑身灼伤的他,带回云梦城。

“先生稍安勿躁”少公子沉稳地道“我将此事言明,并非是要逼迫先生,先生难道未曾想过,这一生都要带着罪臣藏身于此处,甚至最终被人发觉,祸及家人么?”

少公子于谈及家人之时,瞟了一眼姚滉。

姚滉事不关己地摇着折扇,并且拽着一心想要离开此处的简蓉。

“怎么,昭明太子想要为我与伯敬提供庇佑之所不成?”姚宏诧然。

“若是庇佑之所,难免会使世人认为是我囚禁了先生。”虽然少公子也十分属意姚宏能来安阳紾尚阁授业,但见他士为知己者死地模样,怕是往后余生都要为伯敬一人。

“我手中是三展人面,可覆于脸上成为他人,先生一直藏于云梦,大抵是因云梦授业时,见过太多学者,怕行走于他国之时,会被别人认出,引来麻烦,从而使伯敬身份被人猜出,自此投身险境之中。”少公子将三展人面放置于桌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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