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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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修年过四旬,却保养得很好。体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皮肤白净,五官虽谈不上好看,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身上的官服虽已半旧,却洗得很干净,熨得很整齐。只有一双手有些出众的好看。骨节分明却不突出,随意地放在桌上或是垂着都略弯曲出一个十分优美的弧度。指甲修剪得很是齐整,在晨光中透着别样的莹润光泽。尤其是沏茶的时候,动作好看得像一副传世画卷,仿佛那双手沏出来的茶有这世上最清雅的味道。

金卉迟直接带着血衣到了西门修的府上。金卉迟品阶略低一些,循规蹈矩地见了礼,坐在客位。血衣虽然受缚,站在堂下,可他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阶下囚。听金卉迟与西门修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两句就开始不耐烦了。修长的手指一拉,绳子就死蛇一样地落到了地上。他抖了抖麻绳上的灰尘,直接过去拿了西门修倒给金卉迟的一杯茶牛饮而尽,然后把他那没有二两重的骨头往椅子里一摊,开始抖腿:“我说二位,咱们什么时候开始?”

西门修愣着神,疑惑地看向金卉迟。金卉迟浅浅一笑:“你不是自己来投案的吗?我就不问了,你自己向西门大人交待吧。”

西门修饶是见多识广,也被这两人绕得云山雾罩。血衣放下腿,双手一拍扶手,站了起来:“那行吧。”他转向西门修,自以为很优雅地欠了欠身,干咳了两声:“本人是六合门现任门主。六合门大人听过吗?”西门修惊愕地看着血衣,后脊梁有些发冷地又看向金卉迟。金卉迟面色森冷,看着倒是比那自称杀手头子更令人害怕。

“看大人的样子应该是知道六合门是干什么的。咱们前两天接了一宗大买卖。有人向鄙门主买金大人的项上人头。所以昨夜我带了门中地字辈中的十位高手去开工。没想到金大人身边带着绝世高手。那高手出手狠辣,简直人面兽心……”金卉迟冷哼一声,打断了血衣:“说人话。”

血衣狠狠地剜了金卉迟一眼,打不过落梅了,还不让骂两句撒撒火:“总之呢,金大人身边的高手将我的一干属下都就地屠宰,场面极其血腥。本门主是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只能前来投案,借大人牢房一用,避避风头。”

西门修很快反应过来,沉声喝道:“大胆刺客,念在你自来投案的份上,快快说出指使者是谁,否则休怪本官依法严惩。”血衣双手往胸前一抱:“大人,这句词您说了多少遍了,也不嫌烦,会不会换一句新鲜的来听听。”西门修刚想把茶盏当惊堂木拍上一拍,就看到血衣伸了一只手出来:“行了,行了,大人这双手这么好看,小心弄伤了。”

金卉迟缓缓站了起来:“西门大人,这指使者应该快到了。”西门修刚刚缓过来一点的脑子又要转不动了。

只听门外一声报:“大人,靖南候求见。”西门修脸色立刻变了,将本就齐整的衣冠重新整了整就迎了出去。反倒是低了他两级的金卉迟坐着纹丝未动。

靖南候一脸倨傲地走了进来,看到金卉迟时脸上虬结的肌肉好似抽了抽。一双铜铃似的大眼瞪着金卉迟:“你就是那个没经过科考就直接入朝为官的金什么来着。”金卉迟冷哼一声:“候爷连在下的名字都记不全,怎么就想着要我的性命了?”

西门修正要喝斥他没有证据不要信口攀诬,没想到靖南候完颜宗贤竟哈哈大笑起来:“我料的果然没错。这六合门的人的确靠不住。”他的一双悚人的大眼瞪向血衣。血衣没皮没脸地笑着:“这位客官,您不打自招,可不关我们六合门的事。西门大人,您可听真切了。这就结案吧。”

完颜宗贤脸色突地一变,西门修只觉领口被人提了起来,向后飞掠,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将他的官袍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雪白中衣来。

“哟,杀人这么有瘾,你们皇帝老儿知道吗?”血衣将西门修一把甩了出去,金卉迟展臂一扶将惊魂未定的西门修接住了。

“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完颜宗贤一声断喝,掠风之声骤起。墙上、屋顶、门外到处都是完颜宗贤身穿甲胄的亲兵:“姓金的,都是你这汉狗向陛下进谗言才让我兄长身首异处。也是你害得我们拼命流血换来的土地上要容留那些腌臜的流民。今日谁也保不住你,受死吧。”

金卉迟低语一句:“西门大人,今日之事,还望大人做个见证。”

完颜宗贤刚刚挥起屠刀就觉手上一空,手中的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血衣看着精瘦精瘦的,臂上的力气却是不小。完颜宗贤那么大的块儿头竟然挣不开他的臂弯。

金卉迟一脸的气定神闲:“候爷这图穷匕现得是不是太仓促了些?还有,我向陛下献言的时候可没有朝堂上,你怎么知道这禁圈令与我有关?候爷这是被谁蛊惑了?”

完颜宗贤冷哼道:“你少来这套,陛下难道不是因为你献了禁圈令的策才升你为户部侍郎的?”金卉迟微微抿了抿唇:“这么说,是候爷您自己猜的了。这误会可就大了。我做户部侍郎是陛下心中早就定下的事。国库吃紧这候爷应该是知道的。”金卉迟缓步向完颜宗贤走去,脸上的神色越来越缓和,声音也越压越低,慢慢变成了一副奸商的嘴脸:“陛下缺钱,而我向来有点金圣手之称。我不但自己会赚钱,而且很乐意帮助别人赚钱。”金卉迟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只有他自己和完颜宗贤以及挟持着完颜宗贤的血衣能听得到:“陛下早在一年前就有让我到户部任职的打算,之前封我个员外郎的闲职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以免落人话柄。跟什么禁圈令更是没有半点关系。”

完颜宗贤随着他的话音渐渐变了脸色,金卉迟挑眉轻叹一声:“候爷,那人明知道六合门与我有旧,却还让您找六合门的人来杀我,这不是故意坑害候爷吗?而且禁圈令无论是谁献的策,但下令的终归是陛下,若是陛下知道候爷因此要杀那献策之人,候爷觉得陛下会作何想?”

完颜宗贤明显是被金卉迟说动,金卉迟低眸一笑:“候爷定是哪里开罪了那位,他畏于王爷您的权位,只能出此阴招借刀杀人。”

“你胡扯,本候非但没有对不起他,还救过他一命,他怎么会故意坑害本候。”像靖南候这种从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他救过的人可屈指可数。金卉迟大概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唇角露出一抹阴冷的浅笑。完颜宗贤纵是千军万马里杀过来的,也被他笑出一身白毛汗。

很快他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完颜宗贤脸色一变:“是唐括家的鸣镝箭。”金卉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靖南候果然是沙场老将。”大门被人一脚踢开,唐括普哲一身戎装,手持长弓身背羽箭站在门外,神色有些慌乱,直到看到了完好无缺的金卉迟,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有个身形瘦小的小乞丐从唐括普哲身后一闪而过。金卉迟朝着躲在门外的苏豁笑了笑。唐括普哲误将他这一笑当作了对自己的安慰。心中那一点冒了头的情根,势不可挡地破土而出。在看不见的地方潜滋暗长起来。

唐括普哲的人很快就控制了局面,押送完颜宗贤入宫。一路上他紧紧地护在金卉迟身边,生恐他有一星半点的闪失。而金卉迟的目光却没有一刻在他身上停留过。他的视线一直游离不定,似乎在寻常什么。

他眼尾的余光瞥到了一个穿着文士长衫,却长得獐头鼠目的人影。金卉迟微不可查地收回了视线。他无论在哪里见到那个人都会无端地生出一种厌恶感。仿佛看一眼都会觉得胸口涨气似的。

完颜宗贤是皇上亲审的,审讯过程是保密的,连金卉迟这个名副其实的苦主和唐括普哲包括作为证人的西门修都只能候在门外。

唐括普哲侧头看了金卉迟一眼,他一双眸子微微沉着,看不出一点喜怒哀乐来。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诱人的深不可测。唐括普哲不由得怀疑自己这次接进京来的人是金卉迟吗?过去他见过金卉迟的次数并不多,但那个人虽看上去有几分狡猾,但却实实在在地有形有声,而如今的金卉迟虽然经常能看到,跟他的接触也比以前多了,而且总是事事都会跟他交代一声,可偏偏让他生出一种雾里看花的不真实感。

两人各自沉默着。许久,门开了,完颜宗贤的尸体被抬了出去。

这大金国的皇帝还真跟历朝历代的皇帝不一样。别的皇帝都是生怕见血不祥,远远地拉到午门外还挑着正午时分杀人。这完颜亮和之前死在完颜亮手里的先皇都是喜欢亲自动手,还一点也不讲究地在自己住的皇宫里杀人,不把自己的起居处变成凶宅誓不罢休。

唐括普哲倒不知道金卉迟想的是什么,只是替金卉迟寒心,他以前一直以为陛下对金卉迟礼待有佳,甚为看重,但如今看来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陛下这样避着人审讯,还直接下手杀了完颜宗贤,根本没考虑过谁是刺杀金卉迟的幕后黑手,也没担心过金卉迟之后还会被刺杀。唐括普哲恨得牙根都痒了,他恨不得立刻把那个人揪出来撕成碎片。

完颜亮令人收拾了地上的血迹才宣召他们三人进去,先是走过场似地询问了西门修一些细节经过。西门修当时虽是吓着了,但此时倒是应答如流,好像心理恢复功能还是不错的。

完颜亮问完了西门修就让他退下了。转过头来又是一脸春风拂面的样子对金卉迟说些不疼不痒的言语。唐括普哲以前觉得他这姐夫平易近人又能礼贤下士,如今看着却觉得那张脸假的可怕。反倒是金卉迟一副感恩戴德,感激涕零的模样。唐括普哲的心更凉了,敢情两个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互相不信任。好像全天下只有他一个人最天真好骗。

唐括普哲从宫里出来,没有再去纠缠金卉迟,直接回了自己的安南候府。他那一群莺莺燕燕的男女都妖妖娆娆地围了过来,将他众星捧月似地伺候着。平日里他倒是十分享受这种衣香鬓影。还戏称自己的后宅要比皇上的后宫还要色彩缤纷。可今日他看着这一屋子养眼的俊男美女觉得乏味得很。简单应付了几句就将人都打发走了,留下了一个话最少的闻人悦。

闻人悦生得很俊美,在戏台上扮上女装,比真正的女人还要妖娆妩媚。只是脱了戏服,卸了行头就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连言行举止也完全不沾一丝女儿气。对于唐括普哲这样男女皆爱的人来说,这简直是个宝物。只是平日里沉默寡言得有些不合群。好在够听话,让往东,绝不会往西。但唐括普哲若不主动来找他,他绝不会往跟前凑。

闻人悦奉了一杯茶,恭敬地递到唐括普哲面前。唐括普哲接过,顺便握住了他皓白的手腕,轻轻地揉捏着:“那个萧离已经死了。你的大仇也算报了。只是人不是我杀的。我当初答应帮你报仇,可是如今却让别人抢了先,你会怪我不守信吗?”闻人悦明亮的眸子闪了闪,目光里透着一种复杂的光,沉默了半晌才道:“候爷说的哪里话,当日若不是候爷,恐怕我这条贱命也保不住。虽说候爷没有帮小人报仇,但终归是保全了我们一班子十几口的大恩人。”

唐括普哲有些内疚地松开了闻人悦:“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这里的大门是敞着的,无论你们谁都是可以自由来去的。如今萧离萧斯都死了,应当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若你想走……”闻人悦,悦眸光清浅地看着唐括普哲:“候爷只需要说希望小人离开吗?”唐括普哲微微哂笑:“明日我出京游玩,你可愿跟随?”闻人悦无喜无悲地嗯了一声。唐括普哲抬头看着闻人悦那张不形于色的脸,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端的狂躁,猛地站起来拥着闻人悦进了房。

金卉迟并没有回府,家里还一堆残缺不齐的尸体呢,西门修刚出宫门就派了衙役和仵作去他府上善后了。而他此时悠闲地坐在胜寒楼的书画轩,品着罗烟亲手奉上的香茶。

“这茶像是南宫家的小燕尾。”

“金大人真是个行家,正是小燕尾,燕子来时种下,等到燕子即将南飞的日子挑选整棵茶树最尾部的一片叶子摘下,整过茶园一年也不过出产四五瓮。”

“施大人送的?”

罗烟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金卉迟又抿了一口,合上了茶盏:“罗烟姑娘,施大人与你之间关系匪浅,而你的真实身份可曾让他知晓过?”罗烟顿了顿,似乎金卉迟的话拨动了她心里的某根弦,她脸上稍纵即逝地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那金大人呢?抛下偌大的家业来蹚这个浑水,我倒是好奇简阁主是给了你什么价钱?”金卉迟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做了这么多年买卖,唯一赖了我帐的就是你家的简阁主了。所以我是来收帐的。”

罗烟疑惑地看了金卉迟一眼,金卉迟回看她一眼:“以后你自会知道。”金卉迟转动着手上的扳指突然转了话题问:“无归山庄的事情怎么样了?”罗烟优雅地坐到他对面:“放心吧,一把刀和活人万在宿州那里出了点麻烦,澹台老庄主和赵五爷已经去处理了。剩下的人也会随后送往浮沉阁。无归山庄已经只剩一座空院子了。只是那边怕是拖不了太久。而且就算避过这次的锋芒,若是无归山庄被毁,以澹台老庄主那性子,我怕……”

“你怕?”金卉迟突然眸光森冷起来:“你们浮沉阁的这帮女人一个比一个阴险狡诈。你敢说这次的事不是宝音故意捣的鬼?我就不相信你们浮沉阁连萧斯那区区几百号人都打不过,需要拉一个黄土埋到脖子根的老头子出来当援兵。也就是澹台若谷那不自量力的老家伙,以为自己还是十七八的壮小伙子呢。一辈子就是一根脊梁通到顶,一根肠子通到底,随便耍点阴谋诡计都能把他骗得找不着北。”金卉迟越说越来气,想到他是澹台飞羽的亲爹,又觉得自己这么说那位老人家有些欺师灭祖,随即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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