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括普哲那时正在胜寒楼上喝花酒,被两个姑娘灌多了酒,站在楼上吹风。忽然听到了下边的百姓们的惊呼声。他带了几个狐朋狗友下楼去看热闹,没想到却看到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被挑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仍在哀嚎挣扎。旁边一个俊美的青年紧紧地拉着那孩子的手,颤抖着去按孩子的伤口,想要把流出来的肠子塞回去。染了满身满手的血,直到那孩子咽了气。那青年赤红着眼睛向萧斯扑了过去,撕心裂肺的那一句“我要杀了你。”不知怎么就撼动了唐括普哲心中那根弦。他借着酒劲上去就将萧斯的手下打得倒了一地,救了那青年。
那青年复姓闻人单名一个悦字,如今成了他唐括普哲的入幕之宾。他答应了闻人悦,要给人家的小徒弟报仇,可是,他刚带人杀到萧家,他祖父就派人把他给抓了回去。还再三告诫他,不许去惹萧匿声。想起来这口气就憋的慌。
金卉迟浅薄的嘴唇抿了一口清洌的酒,望向唐括普哲:“萧匿声借的无非裴满家的势,可裴满皇后早就倒了,而你的堂姐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妃子,为什么你祖父要忌惮他?”唐括普哲叹了口气:“萧家的人官位虽不高,但萧匿声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如果惹了他,虽不会伤筋动骨,但唐括家也不要再想有安生日子过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对了,你说是博雅村那几个进士说了刘靖山什么,能把他气得杀人全村?”
金卉迟眸光微冷:“候爷真想知道?”
唐括普哲兴致盎然地看着他,金卉迟轻笑一声:“文人嘛,不过是说他的文章狗屁不通而已。”唐括普哲本来高涨的兴致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只是这样?那也太过分了吧,这样就要杀人全村?还有那个萧斯,我是真想连那个萧斯一起杀了。不过听说前两天他和他那个残了的兄弟还有他们萧家的一队护院死在了一条偏僻的街头。”金卉迟不声不响地将杯中一碗酒一饮而尽,任凭烈酒浇灌入喉,刻意叉开话题:“听说你因为杀了刘靖山的事被斥责了?”
唐括普哲听得一愣,哦了一声。觉得金卉迟这是在关心他,心中一阵窃喜:“陛下有他的难处,他要考虑的事远比我们多。现在汉人本就对朝廷有许多不满,刘靖山虽也是汉人,但却是朝廷命官。他杀人是私怨,但仗着这身份,他屠村的事在陛下这里就必须往下压,不然背锅的就成了朝廷。”
金卉迟有些后悔自己酒后多言。本来随口而出的一句闲话竟让唐括普哲误会了。金卉迟又吞下一口烈酒,给唐括普哲面前的酒杯里也添满了酒:“我明白。候爷请。”
他自云沁寒离开后,夜夜买醉,这酒量像是练出来了,越喝越精神,倒是一旁陪酒的唐括普哲先被他放倒了。看着天色不早了,金卉迟打发了客栈的伙计将唐括普哲送回安南候府。自己也回房宽衣躺下了。他一闭眼就睡了过去,梦里反反复复地出现云沁寒舞着悲离剑的样子。只是他的容貌有些模糊不清,等他收了剑,留给他一个芝兰玉树般的背影:“徒儿,这几招可记下了?”
金卉迟猛地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此时一个瘦小灵活的影子从窗户爬了进来,他四脚并用的样子,活脱脱一只猴子。金卉迟一双眼睛带着乍醒之下令人生畏的赤红。苏豁不好意思地笑笑:“哥,没想到你这么早就睡了。”
“是出什么事吗?怎么不走正门。”
“一个叫花子,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客栈岂不是太邪性了?哥,你还是醒醒神吧。”
金卉迟迷糊着哦了一声,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直到捏出一条血色竖纹才罢休。苏豁就着金卉迟醒神的工夫随手拿了桌上的一个果子,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咔嚓咬了一大口。
“说吧,什么事?”苏豁一边啃苹果,一边晃着二郎腿说:“哥,你知道你这条令下去会饿死多少人吗?”金卉迟双眸一沉:“你在怪我。”苏豁轻佻地笑起来:“那些人咱又不认识,死了跟咱们有关系吗?”金卉迟听着这颇似自己的论调,心里竟意外地有些愤懑:“让米麒麟即日起在江北各地广施粥棚。银子我来出。”苏豁点了点头:“嗯,知道了。”苏豁收了令站起来就走,到了门口又退了回来:“哥,其实米帮主在调高粮价的第二天就在张罗粥棚的事了。只是他吃不准你是个什么心思,怕被你骂,所以托我来探探口风。放心,他说了,有他在,一个都饿不死。”说完不等金卉迟发作立刻从窗户跐溜一下钻出去了。
金卉迟直到苏豁走了好久才醒过神来,想起自己刚刚说过的“银子我来出”一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怎么竟然说出如此糊涂的话来。他本想追回苏豁,可刚站起来就想起刚刚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那个背影,又坐了回去,自嘲地笑了笑,最终还是作罢了。
粮价依旧在飞涨。江北各地的粥棚倒是热火朝天地办了起来。看着破衣烂衫的百姓们排着长队有粥有菜。权贵们气得牙根都痒了。关键是在这个时候,陛下一道圣旨下来,居然是要增加土地税。家中土地只要超过十亩的都要缴土地税。而且还不是小数目。
几个圈地最多的权贵齐聚胜寒楼,商量对策。
“皇上这是想干什么呀?这牛羊皮货的价格不停地降,粮价倒是不停地往上涨。皇上不管这些反倒要加咱们的土地税?”
“哎,你们说奇不奇怪?这粮价涨成这样,居然有人在这个时候开粥棚施粥。这人怕不是脑子有毛病吧。”
“管那么多干什么,别人脑子坏了那是别人的事,咱先说咱的事行不?这土地税到底要怎么办?还真得交啊?”
“不交怎么着?你敢抗旨啊?”
“抗就抗。老子又不是第一次抗。先皇在的时候,老子一不高兴照样不买他的帐,怎么着?他完颜亮有什么了不起的?他那皇位怎么得来的当老子不知道啊?还拿个什么让位诏出来,骗鬼呢,先皇会写那样的鬼东西?”说话的是皇叔完颜宗敏。他是金国开国元勋之一无论辈份还是功勋都是这群人中的领头羊。
他身旁的几人听他说的如此激昂,也都随声应和起来,还签属了一份联名奏章,打算集体抗旨,所谓法不责众,更何况他们这一群还都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皇亲国戚。他们倒要看看那继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敢把他们这些叔伯兄弟,姑父姨父们怎么办。而就在众人借着三分酒劲,七分胆色一口一个完颜亮地大放厥词时,完颜亮本尊正在隔壁包厢里与众美人玩情趣游戏。
完颜亮自从继位后再没来过这种地方了,今日是跟唐括贵妃拌了几句嘴,被唐括普哲拉过来散心的。却不想听到了这么一出。完颜亮脸色阴沉地推开了身上的两位美人,端起了面前一杯酒,一饮而尽。胜寒楼的姑娘们都是十分知情识趣的。客人瞬间变了脸,她们自知不便再留,不消吩咐便退得干干净净。留在房里的除了完颜亮还有一个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唐括普哲。
金卉迟有生以来第一次位列朝班就看到了在他面前礼贤下士,温逊谦和的完颜亮雷厉风行地将两个叔叔和一个堂兄以抗旨罪判了斩立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就拖了出去。看完颜宗敏的样子是到死也不相信完颜亮真的会杀了他。昨日在胜寒楼跟着起哄的其余几人立刻噤若寒蝉,原本准备好呈上的联名奏章现在恨不得立刻能吞到肚子里去。完颜亮冷厉的眸子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就足够让他们浑身都出一层冷汗。
好不容易挨到散朝。几个人相互交换了个眼神,又凑到了一起。这一次他们再不敢去胜寒楼那种人多嘴杂的地方。他们迟钝地意识到那个地方实在太容易隔墙有耳了。只是他们还没猜到隔墙的那只耳是完颜亮本人。
他们这一次选的地方是完颜宗敏的弟弟完颜宗贤的家里。只是他们商量了什么一样一字不差地传到了完颜亮那里。完颜亮看着案上细作刚刚传上来墨迹尚未全干的密报,嘴角挂着森冷的浅笑。金卉迟的目光轻轻一瞥,随即低了眸。
这个完颜亮像是天生长了两张脸,不生气尤其是嘴角带笑的时候,眉目清雅,鼻正口方,像一位真正的君子,可一旦沉下脸来或是杀气外露的时候眼角会立刻变成三角形,鼻翼也会有所收缩,唇形也会变得浅薄起来,活像是一条随时要择人而噬的猛虎。再加上那眉间如刀刻一般的那个“川”字,若是转过来再加一竖就更形象了。“听说卿家之前被人刺杀?”完颜亮对着金卉迟的时候总是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他从案后走出来,缓步向金卉迟走去,他比金卉迟要高出一个头,可偏偏没有半分压迫的感觉,像是一股春风迎面吹来,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御,但金卉迟的心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千年寒冰,无论完颜亮如何姿态放低,他依旧是恭敬而疏远的。
“回陛下的话,小事一桩,微臣已经报给了府尹大人。相信府尹大人不日便能查出端倪。”
完颜亮唇角微微勾了勾:“金卿是朕最倚重之人,断不能让凶手逍遥法外。朕会让京都府尹西门修加快破案的。另外朕已经命人在城东给卿家新建了一座府邸。府内一切已经有人打点,卿家今日就可搬过去。”
他被刺杀的事情过去七八天了,完颜亮这个时候才亲自过问还赐了他府邸,应该是自己在他心里算是有了点分量了。那份礼贤下士的姿态也逼真了几分。看来那几位皇亲国戚已经向完颜亮提了愿意收纳流民的事宜。这么快的速度倒是比金卉迟预料得快了几日。看来比他想象得还要没骨气。金卉迟心如平镜,但依然隐起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装出一副等价逼真的受宠若惊来,接受了君恩。
金卉迟猜的不错,几位大人物都在户部报了备。开始征收流民了。而金卉迟的新宅子也挂上了“户部侍郎”的牌匾。而原来那位户部侍郎以四十岁的“高龄”告老还乡了。
金卉迟到了城东去查看自己的新宅子,可到了地方却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许多人进进出出地往里搬东西。大到柜子桌椅,小到茶壶酒盏,应有尽有。唐括普哲一脸喜气洋洋地到了他马前,好像乔迁之喜的人是他一样:“发什么愣啊,还不进去看看?”金卉迟略皱了皱眉,对唐括普哲的自作主张着实有些不喜。
但东西都已经放好了,再要扔出去也实在麻烦了些。索性直接拎包入住了。第二日上朝,完颜亮正式下了明旨,颁了禁圈令。几位请旨收纳流民的权贵完颜亮也让他们“如愿”了。自此,大金国建国以来一直盛行不衰的跑马圈地就此终结。
夜过三更,月明如镜,窗外的风吹得像鬼哭似的。金卉迟早早就睡下了。他近日总是容易犯困,饶是刚刚换了地方也无法让他打起精神来。他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以往他总是睡得比猫晚,起得比鸡早,可如今却是天一黑就犯困,早上也只是刚刚误不了早朝而已。
金卉迟不仅睡得早,还睡得沉,以致于外面的厮杀声都不能惊扰到他的睡意。只是天光大亮以后他才迷迷糊糊地,全凭习惯指使着洗漱完才打开房门,一股腥风迎面而来,惊得他一点睡意瞬间消散。满院都是穿着夜行衣的断臂残肢。
金卉迟正愣怔间,脚下传来一个女声:“我管杀,你管埋。”那声音本来应该是好听的,但偏偏在这种情形下发出,带着令人头发发麻的惊悚。
“落梅?你这是……”落梅冷厉如刀地看了他一眼一个闪身,掠上房顶,等金卉迟追出门,人已经不见影子了。金卉迟有些后悔那样说叶沫尔,很想跟落梅打听一下这个真把他当儿子的义父近况如何,可是落梅显然很不情愿跟他搭腔,保护他也不是过是答应了叶沫尔,单纯地履行承诺而已。
他叹了口气,嘀咕了一句:“也不说留个活口给我。”他只是自言自语,没想到会有人搭腔。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屋后传来:“金堂主,做人得讲良心。你那么坑她,她没杀你,反倒几次三番地救你,你非但不感激反而心生怨怼,真是不厚道啊。”血衣说着话,双手抱着剑从屋后踱了出来。脸色倒是比以前红润多了,但依旧瘦得跟麻杆似的。那一袭鲜亮的红衣挂在他身上,被晨风一吹,荡出层层红波来。
金卉迟见是他,抬腿进了房,却没有关门。明摆着是让他进来说话。血衣也很知趣地跟了进去,顺手把门关上,不客气地往唐括普哲新买来的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抖得花枝乱颤。
“落梅不会稀罕我领她的情,当然我也没那个必要。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应该就是她留下的那个活口吧。”金卉迟正襟危坐在血衣的面前,两种风格迥异的坐姿,却心有灵犀地相互凝视着对方。
血衣不用金卉迟发问,自己先交了个底儿掉:“不用这么看着我。烂船还有三千钉呢,我六合门的根基原本就不在江北,虽没有了往日的风光,但召集个数百人还不在话下。生意照常做。杀你是我当门主后接的第一宗大买卖。你也别问我东家是谁,这一行的规矩,死也不能说。”
金卉迟的视线移开:“我并没有打算让你说,只要你落在我手上的消息传出去就可以了。”血衣早有心理准备地侧了侧头。随即把麻杆似的腿放下来,身子前倾:“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落梅不杀你,反而保你?”金卉迟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不想知道。你最好也别告诉我。”血衣讨了个没趣,嘟囔了一句:“若云沁寒就一定会问清楚。” 金卉迟假装自己没听到,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出一根绑家具用过的麻绳甩到血衣面前:“自己绑上。”血衣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省视了金卉迟半晌,最后听话地将麻绳往自己身上一套,打了个摇曳生姿的蝴蝶结就跟在金卉迟身后招摇过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