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沫尔有些不放心向宁可清使了个眼色,宁可清会意,悄然退了出去,绕到墙边,黑影一闪,便消失在了明府大院里。
到了明家正厅,金卉迟心中疑云更深。沈纯居然也坐在厅中,双手像松鼠似的捧着一块糕点吃得满脸都是。但发髻衣服却是整齐干净的,只是一双眼睛却仍是空洞无物。列敏如坐在她身旁笑着帮她擦嘴,她也偶尔会抬起头来冲列敏如傻笑一声,然后立刻低头去吃手里的食物,就像是怕被人抢了似的。
“列敏如,你想干什么?”金卉迟厉喝一声冲上前将沈纯护在身后。列敏如看着他笑了笑:“你发什么脾气,没看见她好好的吗?一根头发丝也没少。”金卉迟警惕地盯着列敏如,突然他想到那块糕点,劈手打落。沈纯见糕点被金卉迟打掉了,立刻爬到地上去捡,被金卉迟按回了椅子里:“娘,这个女人给的东西不能吃。有毒。”沈纯依旧不依不饶地想要去拾那块糕点。
叶沫尔上前冲沈纯微微一笑,运起大梦心经。沈纯只是不经意地看了他一眼,神情一顿,目光就再也无法移动。安安静静地坐回了椅子上。叶沫尔握了沈纯的脉门,片刻向金卉迟摇头表示她没有中毒。金卉迟不解地看着列敏如:“你搞什么鬼?”列敏如向夜孤灯等人扫了一眼,金卉迟明白她的意思是想让旁人回避。他挥了挥手,夜孤灯等人这才退了出去。叶沫尔算算,宁可清应该已经在房梁上了,也放心地向外走,却被列敏如叫住:“千面公子请留步。这件事你可以听。”
“不必了,我一个外人。”叶沫尔嘴角微扬,列敏如冷笑:“叶先生大可留在这里,不过房上那位还是离远一点的好。”叶沫尔被人所在也不觉尴尬,轻轻拂了拂袖,房上的宁可清如一片羽毛般飘远。其实以宁可清的轻功,列敏如根本不会查觉,不过列敏如为人谨慎,只是出言试探。叶沫尔当然也知道,不过人家既然这么说了,他继续让宁可清伏在房上,就显得小人行径了些。
厅门关闭,沈谦守在了厅外。
“列敏如,这短笺可是你的手笔?”列敏如看也没看:“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是娘写的。”金卉迟眸光一顿:“我们刚刚去过信义山庄,你娘她已经死了。”列敏如脸上波澜不惊,仿佛死的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人:“那短笺的确是娘的亲笔。也是她嘱咐我不要为她收尸。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如今想来她应该是她料到你接到信一定会去信义山庄看个究竟,她想把自己的尸身留给你看一眼吧。”金卉迟听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看着列敏如。
“母亲曾经给我一个荷包让我在她死后再打开。前日我打开后就发现了一些东西。其中就有这纸短笺,我按照她的指示送到你手上,我想你在信义山庄找不答案,应该会来这里找我。所以我一直在恭候你的大驾。”列敏如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荷包递给金卉迟。金卉迟接过,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封信,与短笺上的字迹都是出自一人之手。他手里里的信有厚厚的一沓。
“卉迟吾儿见字如面……”金卉迟看完第一行就再也看不下去了,抬眸看了眼痴痴呆呆的沈纯。列敏如见他发怔,笑了笑:“我第一次看到这些的时候也是如你一般。你的确不是明朗的亲生子。因为沈纯在与他的新婚之夜就被山贼所掳。那时他们还未有过夫妻之实,但是沈纯失落匪窝一年多被救回来后,怀里却抱着一个孩子。所以明朗一直觉得她是被山贼玷污所生。对你并不好。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他。他起初并没有嫌弃你们母子的意思,也做好了打算视你如已出的。只是人言可畏,那些年,不管是族里的人还是街面上认识不认识的人总是在他背后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当面嘲笑他。他的父母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双双自尽。从那时候起,他就开始把气撒在了你们母子身上。”
金卉迟的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列敏如一定是听明朗自己说的,但是真假金卉迟还是会分的,在他的记忆里,明朗之前的确曾把他抱在怀里,亲手给他做拨浪鼓,亲手喂他吃饭,亲手给他换衣服……这些他一直认为是亲生母亲的沈纯都未必比得上。沈纯虽然没有打骂过他,可是除了像要掐死他似的紧紧地抱着他外,并没有对他怎么好过。可是从他六岁那年家里办过一次丧礼后就变了。
“我娘,是我们的娘,她也有她的不容易,生下来就是江湖败类之女,跟着一个瘸腿的叔叔过着颠沛流离的日子,十二岁时又遇到了一个魔鬼,索爱不成就强要了她。”叶沫尔闻言,眉峰一跳,看向了列敏如。列敏如冲他微微一笑:“这就是我让叶先生留下来的原因。您猜得不错,那个魔鬼就是您的好师弟,莫如晦。”
“他不是那样的人,何茗瑶是他一生至爱没错,但他绝做不出那种事。”叶沫尔眉峰微跳。
“至爱?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子来说,爱就是伤害。”列敏如目光凌厉起来,神情与何茗瑶一般无二。叶沫尔额上青筋微跳,无言反驳。他当年只是听师弟说,却没有亲眼见过何茗瑶,并不知道她当时只有十二岁。可照师弟当时为了那个女人不惜一切的做法,似乎并不只是因为爱,恐怕还有愧疚的成分。
“一个十二岁女孩子怀孕已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可是更不幸的是她生的还是一个黑头发的孩子。莫如晦是古灵族人,他们古灵族人个个天纵奇才却代代生得白发白眉,而且畏光短寿。为了解决这一病症,古灵族但凡有黑发的孩子出生都会被带走。母亲为了躲避古灵族,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无意中救了沈纯。
正巧那时母亲也被抓上了山,跟沈纯关在了同一间柴房。她主动去跟沈纯说话,才发现沈纯怀里的孩子早已经凉了。娘很聪明,自进了土匪窝就装得十分循规蹈矩,没几天就跟看守她们的几个小喽罗攀上了话,而且很快取得了他们的信任,可以随意在山上走动。后来她打听到沈纯怀里那个死孩子是寨主的,她就哄得沈纯将两个孩子调换了。神智不太清醒的沈纯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重新发出了声音,眨动眼睛,她就更加坚信那个就是她亲生的孩子了。
后来娘利用做饭的便利,迷晕了土匪们逃下山找来了官府的人却发现自己的孩子已经随沈纯一起被接回了明家。她当时一个人处境艰难,又时刻要躲避古灵族的人,也就顺水推舟地把孩子留在了明家。”金卉迟的视线有些模糊,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手脚都有些麻了,手中信再也拿不住,散落一地。
列敏如弯腰将那些信一张张小心地拾起来,整整齐齐地收入荷包。
列敏如送走了金卉迟和沈纯等人后,长吁了一口气。母亲与舅舅做下的事情于云沁寒已是结仇极深,不可化解。他如今身体痊愈,武功高绝,而六合门散了,舅舅也没了,信义山庄也被毁了,明朗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根本无力护她们周全,云沁寒或是澹台若谷要杀她们一家报仇根本易如反掌。她的母亲为了护她们一家周全才决定以自己的死来为这段恩怨做个了结。她留下自己的尸身给金卉迟看,除了想让自己的儿子再看自己最后一眼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想让他亲眼看到她死,好放下芥蒂,不再追究过往。当初将那个孩子送走,多年来从未念及,想来是没有多少情份的。如今和盘托出只是想让金卉迟知道自己与何家的这一层牵扯。即使他铁石心肠不念血脉之恩,列敏如也有把柄捏在手里,万不得已时还可以跟古灵族谈条件。
列敏如走回卧房,将小柜打开,柜中藏着两尊灵位,列敏如燃了香,虔诚地叩首拜祭。那柜中的两尊灵位正是列怀远和列子渊。
列敏如拜祭过后,转过身来,神色清冷地说了声:“藏了那么久,憋坏了吧。”一个怯生生的娇小身躯从床底下爬出来,冲她甜甜一笑。列敏如看也没看她:“回去告诉你们阁主,她要我做的事我已做过了,从此后,我只想跟我夫君和孩子们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请她再也不要来打扰我们了了。”娇俏的女子正是宝笙,她笑得一脸天真:“好的,我一定转告我家阁主,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你将六合门引来江北的事,不会传出去。”列敏如冷笑一声:“这样最好,你们浮沉阁主把照夜玉狮子在金玉堂的事传到上京的事我也会守口如瓶的。”
“列姐姐做事还是这么谨慎小心。”
“没办法,与虎狼作伴久了,自然要学点防身之术。”
“我可当列姐姐是在说令慈了。”
列敏如只是淡淡地扫了宝笙一眼,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她的父亲只是把一个未成亲前在外面生的孩子带了回来,却惹得她动了杀机。说她是虎狼,倒也没什么不妥。简心楼当年找到她告诉她真相的时候,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恨不得去质问母亲,为什么要害死爹爹和哥哥,哥哥的娘已经死了,并不会威胁她什么,一家人开开心心在一起不是很好吗?可是她看见那个杀死父兄的凶手堂而皇之地走进她的家,她就忍了下来,她发誓终有一天会为父兄报仇。至于她的母亲,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
“他们应该走远了,你现在出去也不会遇到他们了。”列敏如委婉地下了逐客令,宝笙向列敏如拱了拱手:“后会无期,各自珍重。”说完窗户响了一声,她的人已不见了。
金卉迟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明府出来的了。他只觉得自己浑身像被烧着了似的滚烫,而后又一阵阵地发冷。自从中过寒魂针之后,体质就大不如前,他这个人表面看着性情疏朗,健谈善交,仿佛是那种皮厚心大,什么都不当回事的人。其实最是心思深沉,总是将所有事深藏心底。云沁寒的失踪就像一块大石压在他心头,气瘀血滞,何茗瑶留下的这个秘密的用意不仅列敏如懂,他也是心知肚明。沈纯虽没有苛待过他,可是也没有怎么爱护过他,而且在沈纯的心里他只是那个被掐死的孩子的替身;明朗是最初最疼爱他的人,可是他六岁以后明朗对他非打即骂,百般虐待,一直到十二岁把他赶出家门,前段日子久别重逢,他满以为明朗良心发现,没想到送来的却是要他不得好死的寒魂针;他的生父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却从来不曾想过要来看他一眼;他的生母幼时舍下他还能说是逼不得已,可是如今她明知道他是她的儿子,却只是拿这个当筹码,只为护她女儿一家的平安。到头来,他还是那个爹不疼,娘不要的“小畜牲”。
金卉迟发着烧躺在床上喃喃呓语。一只温凉的手穿过他的发间,他贪婪地扯住那只手不放,像是扯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只温凉的手掌里突然有一股柔和的掌力送进他头顶百会穴。他一直缩紧的心慢慢地放松,剧烈的头痛也慢慢减轻。原来这就是大梦心经的感觉。他睁开眼,看着眼前模糊不清的叶沫尔的脸,声音暗哑地叫了一声:“义父。”叶沫尔轻轻应了一声:“我在。”金卉迟模模糊糊地想起初次看到叶沫尔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或许那个时候起他就认出了自己是他师弟的孩子吧。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金卉迟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声音低沉得像在呓语。叶沫尔却明白他问是谁,轻叹了一声:“你很像他,不只是容貌,性情更像。你别怪他,他不来找你也是想要保护你。不想你被古灵族找到。”金卉迟自嘲地笑了笑:“是吗?”头侧了侧,昏睡了过去。
金卉迟梦到自己在广阔的大草原上,飞快地奔跑,天无边,地无垠。他跑着跑着飞了起来,落在了照夜玉狮子上。身后有一个人将他抱在怀里,在他耳边说:“跑什么,小心摔着。”他一回头就看到了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他一直跟那个不知道是澹台飞羽还是云沁寒的人在梦里骑着照夜玉狮子飞奔,醒来时枕边一片泪渍,可是心里却轻松了许多,烧也退了,桌上放了一碗瘦肉粥。他正好有点饿,端起来就吃。吃了一半才发现粥还是热的,再看看外面天色微微放亮。他心里刚想着:“大哥怎么也跟来洛河县了。”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叶沫尔端了一盘蒸饺进来看他正在喝粥笑了笑:“能吃能睡,看来你是没事了。”金卉迟切了一声:“我本来就没事,人吃五谷杂粮的,怎么能没个头疼脑热的,是吧。而且我义父是谁啊,小病小灾的,都有点杀鸡用牛刀了。”叶沫尔在他后脑勺上轻轻一拍:“胡言乱语。”金卉迟配合地缩了缩脖子。
“我大哥呢?”
“他在金玉堂,你不知道吗?”金卉迟顿了顿,眨巴着眼睛看着叶沫尔:“那这粥是……该不会是义父的手笔吧。”叶沫尔得意地笑了笑:“正是。”
金卉迟赞赏地竖了个大拇指,然后抓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然后脸色瞬间绿了。这糕点的味道真是……一言难尽,不过他还是咬着牙把糕点吞下了肚:“这糕点?”叶沫尔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味道还行吗?”
金卉迟尴尬地笑了笑:“不错,不错。但是粥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一碗。”叶沫尔给金卉迟再盛了碗粥送到他面前:“轻羽最爱吃的就是瘦肉粥,所以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反复试尝才做成如今的味道。不过我想总吃瘦肉粥,时间长了会腻的,所以我最近在研究这个芙蓉糕,先让你帮我尝尝,既然你说不错,那下次见到她就可以给她一个惊喜了。你也知道我跑了一趟苗疆,没告诉她,所以想哄哄她。”金卉迟听他说要把这芙蓉糕给澹台轻羽吃,心中暗笑,真想看看澹台轻羽吃了这糕点会不会拿火凰鞭出来给他尝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