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相易悠悠然地抬起一角的眼皮。
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小桌上, 小桌三尺见长, 上摆着一盏青瓷小瓶,小瓶中原本簇拥着一枝淡粉的“胭脂彩”, 这朵姓名华丽的江南小花有着独特的温婉娇嫩, 花瓣尾上有精致的褶皱, 非金贵的南水栽不出,是供人摆弄赏识的上等花卉。
但是现在它死了, 就像是“唰”得从暖春到了严寒酷冬, 江南的千金大小姐忽然去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的塞北荒漠,“啪叽”一下萎了, 从花托之上的部分都变成了灰色的腌臜玩意儿,垂垂死矣, 非常可怜。
而花托旁边又重新钻出了一朵新花来。
毫无疑问, 那是一朵富丽牡丹,这朵花是真当霸道, 也不管这根叶是不是别人家的, 自个儿是钻上来了,开得不疾不徐,半点没有鸠占鹊巢的不好意思。
花是这样的,花的主人自然也是这样的。
牡丹的香气浓郁得快要溢出去了, 相易吸了吸鼻子, 两根手指在桌子上“咚咚”得敲了两声,檀木的门窗在为无形的杀气颤抖,外面的脚步声却在此时停了下来。
人在外面, 却没有进来。
永夜之中,没有月,自然也没有“月照彩云归”这一说,但是相易总觉得这个时候,纵然是外面夜幕中的云应当也是动了两分的。
他坐在桌子边上掏了两把瓜子,“咔擦”一声,瓜子仁进在他唇齿间,香得让他歪了歪头。
外面的人之所以没有进来,肯定是有原因的。
相易有些怪了,觉得依着那个人的性子,这种时候肯定是不假思索地就冲进来了,现在这个时候竟然沉得住气儿? 可叹他看不见外面,便只在里面揣测了两分。 让这霸道不讲理的老娘们止步于门口的绝不可能是她的良心,这玩意儿云间绝色姬想当然是没有的,那么现在让她止步的会是什么呢? 只能是被什么拦住了。
的确是被拦住了。
步月龄隔着楼屏息而立,沉默得像是一轮弦月。 他的目光落在相易房间门口的女人身上,女人侧对着他,背后负着一把锋利的长剑,长剑的剑锋在方才的时候原本已经划开这扇可怜的房门了,但是在那个瞬间她感受到了一道陌生的并不友善的注视,所以她停了下来。
女人抬起头,目光也转而看着台阶之上的年轻人,着一抹清贵的霁蓝色。
她记住的人并不多,如这么多年来所见的那样,其实她是个既单纯又烈的女人,认定了什么这么多年来都是不肯放过的,而剩余的那些不过是无聊凡俗的背景板,不值一提。
但是面前这个年轻人并不是,云间绝色姬发现自己竟然记得他。 在十多年前,也似乎是在这个地方——
当年似乎面容再稚嫩些……
云间绝色姬缓缓侧过了脸,步月龄挑眉。
那是一张没有再加掩饰的脸,外面罩了一件黑袍,里面却是一件雪衣。 螓首蛾眉,领如蝤蛴,雪白中央两点漆,宛如一丛绝丽云间。
步月龄没有动,目光渐渐地浸过女人的脸颊,却是十足十的不动声色。
这个世上对她容貌无动于衷的人很少,男人更少。
女人对上了他的目光,略一挑眉,“是你。”
步月龄在心下略疑惑地“嗯”了,不明白为什么好似一天到晚都有人要认识他。 不过很快他又顿了顿,他想起自己的记忆之中的确有一块空洞。
女人的声线慢悠悠地冷下来,显然她还并没有把这个年轻的剑客放在眼中,她有着这么多年来被宠惯了的骄横,这世上谁不是对她礼让三分。 ……除了那个王八蛋。
“让开。”她道。
这不是什么善意的口气,而是一种上位者的命令。
古语说的好,狭路相逢勇者胜,英雄方得美人归。
着霁蓝色的年轻人还是没有动,他从楼上那青衣少年的房间中走出后便看见相易门口站着的这个女人。
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但是也看得出来这个女人身上凌冽的杀意。
云间绝色姬又上下打量了这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一眼,抬眼道,“十方地狱真当让你流连忘返?”
这便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年轻人一双眼瞳青透执着,并没有退。
年轻,不是嚣张,就是无知。
云间绝色姬一只手慢慢伸起,像是古老神话中的圣女手中掬了一把水,年轻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兰花的手指,但见那温柔如水的手指飞速翻转两下,绕出一枝赤红的牡丹花,又听见空气中“呲”得一声,背后长剑兀然飞起,眨眼之间,纷繁锦花拥着锋利的刀刃,化成了一个极致的点飞至步月龄眼前——
在那柄剑出窍的一瞬间,步月龄就应当明白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不是一个普通的剑者。
她的剑不似相折棠的剑,带着锋利而一往无前的雪色,也不似之前他遇见的那个魂曦刀谢赫,夹杂着凛凛的霸烈。
她的剑如花,第一眼扫来,竟是温柔。
但谁都知道,在这种时候,温柔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眼花影细碎,步月龄眼前一晃,那柄长剑霎时化作了十一把凝光剑,英俊的年轻人微微蹙眉,十一柄剑带来的剑风扫开他鬓角的发丝,其中一缕风甚至已经划开了他额头的一点油皮,那剑锋太细太纤了,那渗出来的一丝血液飞快地风干,仿佛踏雪无痕。
云间绝色姬并没有将这个年轻人放在心上,她的心神还凝聚在那扇薄门之后,眼见这穿霁蓝长衫的年轻人还呆愣在原地,她的目光已经收回了,在她看来,胜负已定,十一柄剑不出意外将会晃花那年轻人的眼睛,然后在猝然不及间切过他的脖颈。
但她并不是一个多么歹毒的前辈,她留了一点余地,她的剑在穿刺血液之时将会停滞,她没有必要无端造些杀孽,她要的是威慑,是一段安静的空白。
留给她和他两个人。
她的目光落在那扇门上,无端端来的风将那扇门震得微微响,像是对她的臣服,里面的人还没有出来。
在一刹那,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外面的永夜之中,在那无边际的夜中想起了许多年前……许多年前,也是这般永夜之中,一道雪白骤然降临在玄色屋檐之上,那时谁也不认得他,她也不认得他。
那个人脸上戴着一张古怪的面具,嬉皮笑脸地冲底下人打了个招呼。
“仙楼第一,在下笑纳了。”
堂而皇之,没皮没脸,也不怕在场一千人的目光,就这么施施然地宣誓,好像那个时候自己已经站上了仙楼第一的位置一样。
……虽然最后真的让他坐上去了。
什么天榜美人卷第一,在见到那个人之前,她一直觉得那是一个荒谬的笑话。
她的喉咙动了动,带了一点酸痒,手指抚上门框,可正当此时,她心神一震,一柄她绝然没有想到的剑穿过了她的十一色剑阵,带着凛凛的雪色“嗡”穿过她的发梢—— 斩落三根发丝。
霁蓝色的年轻人不知何时越过了剑阵,他手中的剑一往无前地穿来,如他冷淡从容的眉眼。
云间绝色姬惊怒之下转身飞起,发丝扫开,黑袍垂落,雪白的牡丹花瓣哗然落了一地,她侧过身,兰花似的手指和眉毛一同扬起,她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真的有两分本事,这凛凛的雪一般的剑令她感受到了一阵熟悉的心悸。
她忽然道,“他教你的剑?”
年轻人手中方才还凛冽的剑招一愣,女人的话让他感受到了一丝的疑惑。
他这才恍惚间地想起,发觉自己方才绝境中的一剑竟然同那人的剑意颇为相似。
云间绝色姬身形散开,十一柄凝光的长剑霎时又飞归她的身旁,她收起了疑惑,想起十三年前这小子和那王八蛋就是一路的,学了一点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再次如法炮制,十一柄光剑紧紧围绕在她的旁边,她兀然抬起眉眼。
“十一柄剑你能逃过……那,一百二十一柄剑呢?”
步月龄微微挑眉,但见十一柄光剑各司其位,在原地各自又化出了十柄剑外剑,此时一百二十一柄光剑环绕在这狭窄的回廊之中,没有一路再有死角,这百把光剑柄柄如电,杀意更胜之前。
步月龄微微蹙眉,方才在十一柄长剑之下奋力偷生,那,一百二十一柄呢——
麻烦大了。
空中三分杀气凌冽,七分气势迫人,咄咄之间——门开了。
两人一愣,双方的剑都凝滞在手中,脸朝向那扇门。
但见那位令他们二位大打出手的混不吝手里捧着一把瓜子,脸上的面具也摘掉了,懒洋洋地用手指指背敲了敲旁边打开的门。 “打更呢您二位?”
步月龄低下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每次费心费力打的架,不是变成耍猴就是变成打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再大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