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那汪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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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世外不自身, 唯恐情多累美人……”

——“累我就可以吗。”

那个青年轻声地, 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虽然是问句, 用的却应当是不需要回答的口气。

也不是不需要回答, 也不需要那人听见, 他心里应该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若是以后回忆起来,那便是某年某月某日, 相某人一如既往的懒散又嚣张, 一如既往地侧过那张天怒人怨的脸贴得人家贼近,也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 反正就是又猖狂又随心所欲。

但万万没想到这次翻了船,对方竟然凑过了脸, 直接在这么猝不及防的一下将唇搭进了另一张唇上。

淡桂花。

还混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儿。

步月龄是睁着眼睛的, 眼神也是直接撞上了相易的眼睛。

顺着小楼的光,侧下影, 穿过长廊斜斜落尽他的眼瞳里, 化作一片虚无又缱绻的黑,周遭的睫毛又长又翘,带着一点点的湿光,像是拿半湿的毛笔在上面点了两下沫子。

相折棠在这种时候出乎意料地贴近人这个范畴, 可能是离得近点, 所以看起来不似平常那么高不可攀,就像他方才站在这人身上,他一袭白衣跟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似的, 连靠近他的花儿都是冷的。

尽管方才他俩开玩笑间还离得颇近,但是平日里那种近是基于两人依然处于一个绝对的距离,这个距离再小也无所谓,总归不能没有。

这吻得一下并不算快,他凑过唇的时候就像如同吃饭睡觉一眼随意地吻下去,然后再如此自然地退后。

好像就跟开玩笑似的。

唇是软的,步月龄想,管这人放荡无羁几百年,唇还是软的。

虽然楼外雀鸟不曾多鸣一声,楼下沸腾也不曾止息一晌,这世上也没多开一枝富贵牡丹花,但是这段时间并不算太短,步月龄吻过去的时候没什么犹豫,比蜻蜓点水要肯定一些,比一个肯定的吻又浅了不少,脑海中也没什么纠结,平静到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相易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但是说实话,他只是因为没有反应过来,他这人遇到反应不过来的事儿通常就会瞪着眼睛发会呆,所以现在那双看起来温柔又缱绻的黑眼珠子是骗人的,他就是好好地傻了一会儿而已。

他是真没想到步月龄会这么直接地亲了上来啊。

没道理啊,怎么这么突然……别说是现在,那就算是十几年前步月龄没失忆那会儿,也好像干不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儿啊。

步月龄这个小孩儿先前不是这样的啊,相易回忆着,那不是怎么逗都行,脸皮太薄还拉不下那种,那种逗起来最有意思,跟个不染俗世的小和尚似的,随便逗逗就当真,随便逗逗就脸红。

你看,换做是宦青那样的老油条,相易会多逗两下吗,欸,根本不可能。

大约周遭所有的东西都凝滞在了这两三息,等到步月龄处变不惊地往后退开时相易才恍惚间醒了过来。

步月龄看见他眼眸微微垂下,裹住了那层黑,看着挺沉重的,也不知道在这一刻深思大悟些什么。

他琢磨着,相易可能在考量他的死法和该怎么拔剑的姿势帅点。

但是其实相易什么也不想,他垂着眸子脑子有点空,倒也不是觉得这事儿多不好接受多难受,只是纯粹有些懵,只好靠什么话都不说来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还挺有成效的,看着不那么像个大傻子。

他用余光看到那青年人侧过了眼睛,手指往嘴角抹了抹上面残余的两分味道,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相易也琢磨了一下,率先打破了沉默。

“您……终于也垂涎我的美色了?”

步月龄,“……”

这人说话要是能有一句风花雪月的伤词情语,那才是祖坟冒青烟的大喜事儿。

好在这位原本纯真质朴的兄弟在熏陶之下现在也熬成了人精儿了,也不跟他来正经的,他做作地侧过头,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你要杀就杀了我吧,我不还手。”

相易,“……”

他一时没看明白这是一招以退为进呢,还是一手真心实意的送人头呢,有些进退维谷。

相易便只好又沉默下去,手指也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角,轻咳了两声,伸出手直接拍上了步月龄的肩膀,“你……是不是也喝多发情了?”

呸,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奇奇怪怪的。

他抬过脸去,说起来步月龄看着太平静了,这跟相易自己想好的剧本不太一样,他就喜欢随便拨撩拨撩,但是他一直觉得步月龄是好端端的一个铁直儿,应当不太可能有那方面的动静,作为另一位铁直儿相易表示人的性向要是那么能掰得动才叫不,常,顶多就是逗弄两下。

相易低头想,虽说诸如天女瞳文殊藏夏之类的美少女们还差我几百个台阶,但是也称得上一句貌美如花,男人哪有不喜欢又柔又软的小姑娘的,跟你说话时眼睛都是水汪汪的,看着都怪有保护欲,看着就可怜可爱,当瓷器收着摆着看也好啊。

虽然他相某人没有那种想法。

但是他觉得寻常一般男人都应该有。

可能男人天生喜好保护弱些的,诸如方才在那个地方相易护着了那姑娘,怎么得也有这么两分情绪在里面,每个小姑娘都是朵花儿啊。

扯开了,相易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要是步月龄也喝上头了也挺好解释,相易知道自己这张脸确实比较天怒人怨,比较容易儿惹出点事儿来,靠的这么近,看迷糊了一发懵亲一口这有什么的,相大不要脸再次大言不惭地想着,要是对这张脸没想法的才有点问题呢。

但是步月龄这个小孩自制力忒强,这要是得让他发懵,那得是喝了多少啊。

那个卖酒的姑娘应当长得很漂亮,比较让人会多给面子些,也才卖得出去酒。

他便又砸吧了一下嘴唇,没闻到什么酒气儿,但是他先前喝了酒,那酒气儿劲已经腌进舌头里了,就那么一点应该闻不出来。

况且他也没伸舌头啊,他嘴唇有没有什么怪味道来着。

……打住,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相易晃了晃脑子,抬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向步月龄瞄过去。

霁蓝长衫的青年背靠在身后的檀木门上,于霞光初落间回头从相易回望了一眼儿。

竟然一言不发,眸子发沉,竟然冷静得过分。

那双碧透的眼睛沉默了下去,看着竟然像是有千言万语蓄势待发,相易心里“咯噔”跳了一声,他向来见不得这么心思厚重的眼睛,他眼皮轻轻跳了一下,这么一跳又跳出了不少微妙的小心思,跳得他颇有些一片空白茫然然,低头唱山歌的冲动。

……不对,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相易想着自己的想法好像不太……正常。

……怎么回事儿

半晌……也许是半晌,也许不是,那段时间又短又长,既像沧海一粟的渺小,又像是永恒星辰的间隔,相易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反正喉咙微微动了动,侧过脸回避了他的眼睛。

他恍惚间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步月龄长得这么大,那双眼睛竟然还没怎么变,好像和当年第一次见面那会儿差不多来着。

霁蓝长衫的青年也已经转过了眼睛,他现在正看着外面的霞光,轻描淡写道,“真的不杀我?”

相易脑子空空荡荡的,随口道,“这说的什么话,亲一口算什么,亲十口都行,冲你我爹儿俩的这份情谊,就算你哪天真的欲求不满,我也绝对——”

步月龄,“……”

他震惊地瞥了他一眼。

相易继续道,“绝对亲自帮你找一个条顺盘靓的大美人,你要是有些小花蹄子来闹爹也帮你摆平。”

步月龄,“……”

霁蓝长衫的青年终于没绷住,嘴角一边扬起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我得谢谢您。”

气氛从那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凝滞了许久的沼泽中化了开来,相易一下子自在多了,打了个哈欠,眼角又醒出了两抹淡红。

步月龄再次抬起头,也不看他的脸,眼睛落在他的衣袖脖颈间,这样才比较自如些。

不然,他一眼定又看到那张嘴唇,又薄又透,染了一点颜色上去。

他太瘦了,又或者是这件衣服太大了,不合身,但他这么一穿风骨倒还是好,谁叫他背挺得直相貌又好,换旁人那便是肥大臃肿,哪怕这衣服白地发旧,偏偏在他身上穿出了一丝人间隐世的寥落感来。

这身和之前在人间彷徨楼时见到的也不一样,不晓得这人在这些日子里又冲着谁去坑蒙拐骗了一身。

步月龄一愣,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潜意识里就冒出了这么个想法,好似他很了解他似的。

……了解吗。

相易又追问到,“说吧,怎么忽然发这毛病?”

难不成真是发情了,相易掰着指头算了算,觉得也不对啊,时间应该还没到。

病?

霁蓝长衫的青年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沉默地又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阴影也在他身上拉出了一条长长的曲线,霞光总是这样,管你带不带上什么感情色彩,就是平添一分凄凉。

相易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现了一种错觉,在那个吻之前,他一直觉得步月龄的心思好猜地很,这小孩儿乖嘛,脸皮子又薄,虽然十年不见,但是步月龄仿佛还是那个步月龄,直到方才他凑过来直接吻了他,相易忽然觉得自己开始看不透这个小孩的想法了。

是冲动呢,还是什么?

相易心里难免起伏了八百多层,还是有点懵。

相易原本已经以为他不会再说了,大抵也在为自己之前的冲动找个借口什么的,正想再随便说两句烂话盖过去,便又听到步月龄在他身后幽幽道,“我……想证明一下。”

证明一下?

霁蓝长衫的青年站在相易看不见的角落里,手心按在了胸膛上,眼睛垂着,那是一个鲛族古老的礼节,当年步月龄学习的时候简直就是觉得荒谬。

相易又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把面具又戴了回去,手指往身后雪白的马尾辫儿上捋了捋,露出一截耳朵,“证明什么?证明我会不会发火宰了你炖肉?”

完了他还自问自答,“我哪有这么小气,我相某人大小也是个人物,怎么会吃小孩儿。”

顶多就是欺负欺负小孩,真当他相某人是王八蛋呢。

霁蓝长衫的青年没有说话,他的发都束在后面了,背靠在门上,露给相易一个锋芒毕露的侧脸,额前微微落下几根带小卷儿的碎发,垂下的眸子还摊着那汪碧透的水,轮廓又带着外族人的深邃白皙,英俊得出奇,沉默得出奇。

他是真的在思考些什么。

相易又一次意识到步月龄好似长大了,之前还没有这种老父亲的惆怅感,现在竟然开始有了。

这么多年不见,除了那双眼睛,这小孩身上的变化原本还是比想象中大,从前步月龄不过是那种冷淡的英俊,因为年纪不够大,若是不冷淡一些,基本上就是个小白脸,不算褒义的那种。

现在步月龄的英俊已经开始成熟了,不再是那种简单的清秀,他的轮廓是清俊又锐利的,像是旧时代的陶匠一刀一刀刻好的。

相易难得夸人英俊,但是步月龄的英俊一直都是真的,不管是金手指还是出身好,反正他的确有副好皮囊。

步月龄侧着脸站了一会儿,忽然抬头想要对相易说些什么,但话未开口又是一顿,抬眼看见了楼顶层原来一直站着一个少年,心里一惊。

那是一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年,简单地披了一声青色的外套,步月龄微微蹙眉,见这少年这外袍宽大,颈边精瘦的锁骨一目了然,随意一动就能往旁边看去,半边的青青紫紫,十分……不堪入目。

他头发乌黑地披在身后,没有扎起来,脸看着很小且秀气,全然是江南小调,乍一眼望去像是个小姑娘似的。他不动声色地托着腮,手肘放在栏杆上,眼珠子和他对上了,步月龄微微挑起眉毛,觉得这少年的眼神里带着点什么。

这少年的身份,也着实有些不言而喻,应当是这春江花月夜的人。

相易见他眼神调转了,便也跟着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楼上那个少年人。

“哟,起来了?”

相易自在地冲少年打了个招呼,步月龄的目光便顿了顿,才知道这两人认识,也是,不然相折棠也不会带他来这里找清静。

他的目光从那白发马尾辫子上滑过再看回去,眼神不动声色地又深了两分。

春楼最上面的一层只住了宦青一个人,冷清的有些过分。

宦青眨巴了一下眼珠子,颜色还有些苍白,像敷了一张薄薄的面纸,好在他托着腮的样子还有些人气儿,不然……

相易想了想,“您这是打算去应聘黑无常还是白无常?”

宦青失笑了一声,“还是阎王吧。”

相易道,“好吧,我送你去……你在这儿看多久了?”

“我什么也没看见。”

宦青靠在栏杆上,昂贵的鎏金烟枪一缕缕地化出了几抹烟儿,袅来袅去,要说他的咒印日子越来越短,心态也难免伤秋悲月了起来,觉得人生一世和这缕薄烟儿着实没什么区别,脸也白了三分。

相易,“……”不是,这话说的还能再假点么,那肯定是什么都看见了。

怎么好死不死让这个刻薄起来没鬼能比的玩意儿看见呢。

……虽然也就这么亲了一下,但是相易就是莫名有点……心虚呢。

好像前不久宦青还问过他,“这世上美人万千,你就没有爱过谁?”

他怎么回答来着,哦,没有,那就是一个斩钉截铁。

相易叹了口气,但是本来……本来就是啊。

你说上一百遍情爱最庸俗,到头来情爱还是最畅销的流通货,可惜相易活了七八百年,愣是没好好见识过这玩意儿。

我见识它干嘛,可千万别来找我谢天谢地,相易琢磨着,好像自己认识的沾染过这玩意儿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算了,相易觉得自己惹不起宦青,只好转过头看着步月龄,却见向来眼中没什么旁人的步月龄竟然还沉默地望着宦青,宦青意识到了青年眼神里的执着和锋芒,少年人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有些疑惑不解。

他蹙眉的时候也不是凶的,而是可爱的,活脱脱就是一曲江南小莲调。

两人近乎沉默地对视了一刻钟,最后以宦青的莫名其妙结束。

他最后冲步月龄笑了一下,相易还在琢磨他俩是不是已经仅凭意识地互相传情,他俩终于开口结束了这段不知何时开始的暗流涌动般的对视。

霁蓝长衫的青年人自这名少年出场起就已经不动声色地在这少年和相易之中来回盘算着什么。

步月龄先开口,他看向相易,“这位是?”

宦青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回答道,“宦青,这座春楼的主人。”

步月龄“哦”了一声,深深地抬头望了一眼那个栏杆上的清秀少年,“在下步月龄。”

宦青嘴角挑高了一点,“我知道。”

霁蓝长衫的青年有些意外,既然是春楼的主人,那铁定是春江花月夜的人……一个娼/妓,竟然听说过他?还是相易告诉他的?

“天榜第一新剑步月龄,气度果然不凡,”宦青冲步月龄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同这姓相的有两分关系,看来你们也是故交,既然如此,你我之前也算有些缘分。”

宦青说到一半的时候语速忽地降低了下来,他发觉步月龄今天的目光像把锐利的刀,看着一点也不似从前那般可爱。

步月龄却听地有些发愣,大抵是没想到这个宦青竟然还知道天榜。

他抬起头来,看来这个春江花月夜倒也不全然是最普通的烟花巷柳,胭脂粉末。

宦青记得这孩子的,当年虽然疏离但是至少还是有礼的,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眼神里透着股子杀气儿似的……当然这个不是重点,宦青砸吧了一下嘴唇,手指在栏杆上敲了两把烟,意识到步月龄不认得他了。

这事儿,要么是傻了要么是失忆,纵然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完事儿,但是人的模样是不怎么变的,宦青的春楼也是不变的,看这小子还有空挑出这么锋利的眼神,宦青觉得自己倾向于后者。

但他不想点破,因为相易不可能不知道。

这下宦青更好奇地在两个人身上有踱了一个来回,其实他真的什么也没看见,但是直觉告诉他这两个人刚才应该是发生过点什么事儿。

也许是争执,也许是——

上一次见步月龄还是十年前在人间彷徨楼,不曾想十年之后昔日那小孩竟然已经长成这番样子了。

他舔了舔嘴唇,心里还蛮好奇的,“相易,再陪我坐会儿。”

相易摇了摇头,“不了不了,我先走一步。”

他这么一说,宦青倒是难得地来了兴致,一般让相大不要脸避之不及的事情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见相易不愿意上来,宦青便自己下来,因为步月龄的位置更靠前些,他先路过了步月龄,冲他略微点了点头,随后随意地揽过相易的肩膀,和他偷偷咬耳朵说话。

身后霁蓝长衫的青年沉默地侧过了脸,也极有礼地往两人的外面走去些,好表达自己一点都不在乎一点都不想知道隔壁在做什么。

宦青声音控制得极小,约莫是两个人刚好能听见的响亮度,“这小孩怎么失忆了,失忆了就算了,你们为什么还——”

他欲言又止,当然是因为自己并没有看见,但是这并不妨碍某些人自己心里有鬼。

相易支支吾吾道,“小孩没轻没重和我闹着玩儿呢,又不是真喜欢我。”

宦青身子疑惑地“嗯”了一声,大抵是知道哪个方向上的事儿了,“我看说不定人家是真喜欢,你也不想想十年前,还是十几年前来着,我记不大清楚了,那次在白玉京,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毁掉了人家一个小孩儿的清誉也没看到他找你拼死拼活,哎我都说了,我那会儿就觉得他——”

相某人终于受不了了,浑身都不太舒服,“得了,请您还是躺回您的宝床吧,别来掺和我的事儿,真闹着玩儿呢,就……欸,您看看——”

相易举起赤红面目,眼睛落在宦青面前,“谁不想亲一口呢,我自个儿看了也经常想亲几口啊。”

宦青眼前一花,还未来得及指责这位实在是脸大如盘的时候,相易又把面具带了回去,但是不重要了,他已经三言两语套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但也是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亲了?

什么叫亲了?

宦青忽然道,“哦?我还以为下个强吻你的人,应当如同几百年前那个什么潇潇叶来着,人家还亲都没亲上你就一剑把人家劈没了,现在换了个人,怎么倒什么事儿都没了?”

相易,“……不是,哥,说过多少遍了,屁股可以乱卖话不能乱讲……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况且步月龄就一小……嗯,不那么小的小孩儿,他在我俩眼里,那不就永远都是当年那个小孩儿吗——”

宦青,“没啊,我觉得他挺不错的,看着也厉害。”

相易沉默了一下,觉得话语中带了一丝蹊跷的味道来,“是……在哪方面厉害?”

宦青非常坦然地从相易笑了一声,“我这里,只有一个方面的厉害。”

相易喉咙动了动,道,“不了不了,您这把年纪当人家的老祖宗都嫌弃您太老了,这可不能这么糟蹋人家。”

宦青,“……”说的好像你比我年轻似的。

然则正当两人有些喋喋不休的时候,外面方才还是霞光满天的黄昏忽地消失了。

那一瞬间,正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的正对着铜镜抿着胭脂,铜镜中照出少女在夕阳下娇嫩的容貌,然而忽地一瞬,一片黑寂。

那一瞬间,街头乞讨的丐者正跪在地上琢磨着下一顿要去哪儿,一抬头正要循着夕阳前往一条小路时,天猛然地黑了下来。

那一瞬间,霁蓝长衫的青年正闭着眼睛对着木门,心里仿佛琢磨着相易同那叫宦青的少年的关系,看似亲近得有些过分……可那个少年,他是春江花月夜春楼的主人,相易同他——

他正闭眼想着,一抬眼,忽地发现天黑了个干干净净。

不,应当是说太阳忽地消失了,所有的光都消失在了原地。

毫无征兆,方才还在缓缓降落的大红色圆日忽地消失了,留给这世间一段猝不及防的黑暗。

步月龄一愣,活在这人世几十年,他还没有见过这种事。

方才还霞光四溢,锦云密布的落日忽地失去了踪影,纵然肉体已经超脱一般凡人,但是在这如同天道一般的造物面前也不过是蝼蚁,这如同书中末日般的场景竟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吞噬了一切?

楼下自然是一阵沸腾,步月龄自己也不可能全部无动于衷,他耳朵微微动了动,没有管下面的人,他伸出手指捻了两束火花点燃了旁边不夜的琉璃灯。

在一刹那的安静后,渐渐有了哭闹之声,不过春江花月夜也不乏修者,皆点起了灯火,不到片刻,便又整座楼灯火通明了起来,还依然夹杂着几分惬意奢华。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相易已经借着幽幽的灯光拉开窗帘,从阁楼上往外面望去。

白衣的清瘦背影在窗口立了一会儿,随后他向两个人挥了挥手,示意应当是没什么大事儿。

三人循着春楼顶楼的窗口望去,八层的春楼在这里已经是很不错了,相易站在窗台的最前面,由于日头的忽然熄灭,夜里的风也寒了三分,这个天气中晚温差大,步月龄望着相易单薄的身影甚至觉得有些冷。

相易脸上还带着那张赤红的关公面具,被琉璃灯照出了一分诡谲感,尤其是以如此一片漆黑降临为背景,不过纵然外面有惊慌失措者,诸如春江花月夜等地没过多久就点燃了所有的灯火,长曦鹿翡是一个不夜城,此时霁蓝长衫的青年站在窗口上往外望去,恍若深夜般的鹿翡城依然金碧辉煌,只是难免人心有些惶惶不安。

天地之间,唯有光是永恒的,这黑暗来得太过猝不及防,没有任何预兆,任是有人在哭闹,怕是觉得人生已经到此止步了。

相易望着明明应当是傍晚的天空,如果黑得令人窒息,连一点星光都没有,只是纯粹得黑,在没有灯火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是永夜。”

相易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受到太多的震动。

“永夜……”步月龄一愣,这种时候,相易的声音就像是一个主心骨一眼,“那个仙楼降临前的永夜?”

相易在这种时候离他最远,如同高山仰止,根本不可能追的上。

可是又太令人想嘴上。

“对,仙楼降临之前的永夜,是天道的预示,”相易慢腾腾道,“五百年前我闯仙楼的时候,也是这样,‘永夜’不过是我们那群人为了习惯随口起的名称,反正这古怪天象也没有别的名称。说是‘永夜’,因为最初的时候我们并不晓得这到底会持续多久,便这么瞎喊,后来发现也不过是持续了约莫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一座庞大的名为“仙楼”的高楼在北国摩罗城拔地而起,那里就是仙楼——”

“传说永夜是因为天道在造仙楼,自然不能让人洞察天机,便删去光明——”

相易转过头,“当年最后闯过仙楼的人,无非就是后来的十大传说,说实话,这玩意儿要说秘宝还真的不多,但是特别能折腾人,你要是没点本事,真的闯不上去。”

“那如果闯到了最后面,又有什么好处?”

相易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有也是有的,当年我们闯到最后的十个人,无一不是拿到了至宝。”

听到这个,霁蓝长衫的青年一愣,向相易看去。

他难免想要问,每一个人都得到了至宝,到底是什么样的至宝,那你得到的至宝是什么?

但是相易的神色有些古怪,他选择以后再问。

但是他顿了顿,又道,“闯仙楼的条件呢?”

“没有条件,人人都可以闯仙楼。”

“那既然人人都能闯,仙楼容得下?”

霁蓝长衫的青年一愣。

“也不是说人人都能进,只是说人人都有机会,你想要进得去仙楼,首先要找到去仙楼的通行书,而通行书就藏在这三个月的永夜间,我记得一共有两千多本通行书,但是最后进到仙楼里的,绝对不到一千人。”

步月龄蹙眉,“难不成还有人不想去的,不想去的也可以转手啊。”

相易摇了摇头,“你是不是小傻子,当然这其中也是有人杀人越货的,人数越少,那自然是越好,这到后来几乎是一个大家心知肚明的规矩。”

两千多本通行书,最后只有一千个人入楼,最后闯楼成功的又只有十人。

这仙楼一点都不仙啊,看起来倒是残酷得很。

“难不成那些闯楼的都死了?”

“倒也没那么夸张,通行书就是让你认输投降的,不过死了也确实不少了,虽然仙楼里的东西我没什么兴趣,不过对于一般的到窃贼来说也实在是非同凡响的宝物了。”

相易聊起这个还有些津津乐道

“你不如猜一猜,今年的仙楼会建在哪里?”

步月龄一愣,“仙楼是五百年开一次吗,开的地点也是无法知晓的么。”

相易摇了摇头,“据古书记载,永夜与仙楼一直断断续续地出现,我们五百年前的那个仙楼,离上一次仙楼只隔了两百二十年,而我们那一次仙楼又与现这次的仙楼差了五百多年,这事儿可不好讲,至于仙楼的地址几次之中也找不到任何规律,看着就跟玩儿似的,不过天道嘛……大抵是为了偏袒某些天选之子。”

他瞅了步月龄一眼,发现这小孩毫无天选之子的自觉。

“其实还早,”相易又打了个哈欠,“我记得当年的通行书,是于‘永夜’的第一个月末出现的,现在不如多操心一下你的剑术,要闯的仙楼的话……”

步月龄不由得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听说过这种天象,但是毕竟是书里的,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天道的无常。

方才那一片夜幕降临之时,他颇有种喘不过去来的感觉,现在想想却已经好多了。

“对了,”相易忽然道,“其实仙楼最有意思的一点时,闯楼的时候多半都是得靠着意志生生熬过去的,因为在仙楼,你的境界会被束缚在最低的地灵境,能施展的东西只有你的灵心和一切简单东西,那地方可能把人憋坏了。”

“总之,”他最后瞥了一眼怏怏的黑夜,“先休息会儿吧。”

相易刚要走人,步月龄却被宦青叫住了。

“这位天榜第一新剑,”宦青忽然说道,“我有事想要与你商量。”

步月龄一愣。

——

凰丘还在春江花月夜,谢赫站在他的身边,身后依然是那群簇拥的人群,现下倒是静了许多,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忌惮相折棠还在此处。

金衫的公子目光挑起,看着外面乌黑的天色,也喃喃自语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永夜,我之前冥冥之中收到了天道启示果然是正确的,却是没想到来得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走,还要巍峨得多——”

谢赫垂着头,轻声道,“不要觉得仙楼是个简单地方啊……那可是是个吃人的地方。”

“最重要的是,我们这一代的十大传说还没有老,你觉得,”谢赫挑起眉毛,“你觉得仙楼会有你们的位置吗?”

凰丘一愣,他顿了顿,才道,“我倒不觉得我比谁要差些。”

“这仙楼,我是非闯不可。”

谢赫摇了摇头,“仙楼其实没这么重要,欸,你们这个年纪就是浮躁,要我当年,你以为闯上仙楼的都是什么年纪,我如今也已经临近八百岁,不过当年……当年闯仙楼那会儿也还算有意思。”

“我可活不到八百岁,我能活在一百岁都已经是上天对我莫大的荣幸了,”凰丘看着他,“你要么帮我闯仙楼,要么弄死我,如若我在外面混不出个名堂来,便对不起我东凰子民。”

“哎,算我家门不幸——”

谢赫眉目英俊得有些苍白,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的脸庞轮廓非常地硬朗,加上大胡茬俨然是一个装卖猪肉的英姿,他应当并不是十大传说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但是快成为十大传说中老地最快的一个了,修道者的皮囊通常都是和修行互通的,年岁撑不下去了的自然修行也慢慢跌落。

然则他还未说出口,谢赫忽然嗅了嗅空气。

“我闻到了一个熟悉的味道。”

凰丘却还在为谢赫之前的话闷闷不乐,脑海中又不由得冒出方才相折棠的身影。

他既然也有一点记性,当然已经明白了他同相折棠和谢赫之间的差距,但是不闯仙楼又实在是不甘心——

一道牡丹香忽地从他的鼻尖经过。

凰丘一愣,“谁点的牡丹香……这么香。”

然而谢赫却忽然大笑,“牡丹现在的牡丹香,自然是香地有些过分,小心些,但只要有那个人在,她的目标就应当不是你。”

凰丘一愣,“牡丹仙子?莫非是那位云中绝色姬?”

谢赫道,“真是那位。”

凰丘又问,“只要有那个人在?哪个人。”

谢赫继续道,“相折棠啊,云中绝色姬和相折棠对撕都是几百年前的事儿了,哎,你是真的不知道那些苦处。”

凰丘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一个男人与女人如果敌对了……嗯,除了男女欢爱,背信另娶这种事儿外,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还是你告诉我吧。”

谢赫叹了口气,“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无非是因为云中绝色姬一直不服相折棠在天榜美人卷上的排名。”

一说起这个凰丘就起了点兴趣,“诶诶诶有没有画像让我看看,相折棠我今日算是见识到……等一下,只因为这个?”

谢赫摇了摇头,“不止,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天榜美人卷的地位没有相折棠高,那会儿他还没见过相折棠,我们相逢的时候也是一个永夜,云中绝色姬非要见到相折棠不可,可是相折棠一直带着面具,这让他自然更加地憋屈。”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情感这方面的玩意儿,”谢赫道,“云中绝色姬追不到相折棠,便打算用自身的牡丹魂体勾引他,要说勾引就勾引吧,关� �是我听说相折棠实在是忍无可忍,他也来了一手勾引,直接——”

凰丘,“……”

凰丘顿了顿,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到最后变成她被勾引了?”

谢赫叹了口气,“可不是,这没出息的,此后她以此为要挟要相折棠娶她。”

凰丘吹了个口哨,“他不肯?”

谢赫道,“这拿能肯啊,相折棠压根就是怕了她了啊,要说真杀了,好似有些过分,可是当时在仙楼又一天到晚要追着他,哎,后来出了仙楼大家都各奔东西了还是不肯放过,这女人生得是漂亮,但也是真恐怖,怕是相折棠就是那个时候开始对女人有心理阴影了吧,太惨了。”

——

相易打了个喷嚏。

春江花月夜的屋子到底还是舒服。

相易虽然想起春江花月夜的香气有些腻,但是耐不住这床软,他刚要躺在床上,忽地听到了一阵极细极细的脚步声。

如若不是他小心谨慎,这脚步声几乎混在呼吸声里。

还有一阵……牡丹香。

这世上会用牡丹做香的女人他认识几个,但是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也都不是他喜欢的,基本上个个想置他于死地。

没这么巧吧?

相易虽然来春江花月夜约莫有好几天了,他一路上并不招摇,也无非是今夜惹出了些事情,如今估计得知相折棠出没在春江花月夜的,半个鹿翡城都已经传遍了。

就来得这么快吗?

相易闻见这阵牡丹香就头疼。

想起十几年前因为这牡丹香的事儿更头疼。

就又想起方才那个吻了。

哎。

相大流氓将脸埋床上。

没想到他老人家在这种时候倒还有点小纯情。

……那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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