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太后一直在流光苑颐养散心。明日便是中秋,自然是要大家在宫中团团圆圆,正巧皇帝上午空闲,于是打算过去接人。这在皇帝来说,原是孝敬母亲份内的事,自然不用特意着人知会,换了一身家常衣衫便吩咐起驾。
到了流光苑,径直朝太后住的渚芳洲步行而去,一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几响零星的鸟儿娇啼声。桓帝只觉今日格外安静,刚到山子门洞时,只见一个小太监正坐在石头上打盹儿,抬头看见皇帝不上前请安,反倒猛地闪身就要溜走。
候全赶紧跑上去,喝道:“站住,跑什么?!”
“给皇上请安。”小太监慌张过来跪下,“奴、奴才刚才睡迷糊了。”
御前失礼的过错不算小,轻则一顿喝斥,重着扣月银或是一顿板子,赶上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处罚还会更重。桓帝却没心思责罚这个小太监,见他神色闪烁,心中不由更加怀疑,吩咐候全道:“你去前面叫住人,不准出声。”
往前走去,假山屏障前立着两名青衣小宫女,因被候全喝住,只给皇帝无声的请了个安。桓帝越发觉得奇怪,正在思量之间,忽然听见一个醇厚的男子声音,“只一眨眼的功夫,都已经过去三十多年。”
桓帝的心“砰”的一跳,脸色微变,----此处并非朝堂,且母亲也早已不管政事,孀居多年,怎么会跟男子单独见面?不论怎么想,都实在说不过去。再细细听那声音,有些耳熟,仿佛是朝堂中哪位臣子,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候全伺候皇帝年久,极为知机,闻声立时顿步不前,同时朝身后的宫人摆摆手,抬头看了看皇帝的脸色,悄悄退下。假山后面是一汪偌大的人工镜湖,湖中心有个小小的黄竹凉亭,太后的声音便从那边传来,伴着清风水气,沥沥如珠,“是啊,我们也有三十年没见过面了。”
那男子又问:“娘娘今日特意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太后曼声一笑,“没甚要紧的,只是上了年纪想见见故人罢了。”
接下来便是一阵静默,桓帝正在努力思索那人到底是谁,又听那男子道:“臣见娘娘的气色有些虚浮,要多注意调养。”说着笑了笑,“因为拙荆一直身体不好,臣也是久病成医,娘娘不要见笑。”
“嗯。”太后轻轻应了一声,然后道:“素心的身体不好,说到底都是因为笙歌引起的,哎……,真是可惜了那孩子。”
笙歌?傅笙歌?!
桓帝猛地惊觉,----原来是他!傅笙歌的养父凤翼,早年曾与舅舅云琅一同戍边,打了不少胜仗,也算得上是本朝的一员大将。凤翼不光会带兵打仗、领军制敌,本人更是仪表出尘,不知为何娶了一名极平凡的夫人,就连孩子亦是领养的。
自己小的时候,凤翼还曾经指导过一些箭术功夫,犹记得他脾气温和、耐心好,总是面含微笑,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教导。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一直都觉得凤翼对母亲有些特别,每每领命时,并非像一般臣子的那样唯唯诺诺,眼神笃定真挚,倒像是心甘情愿为之分忧。
可是,母亲却从来都不单独召见他。
正如二人刚才所说,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曾见面,所有的默契,竟然只是凭借三十年前的信任。隔了三十年,母亲怎么会想起找故人说说话?
桓帝心绪纷乱想了一阵,才发现不该走神,侧耳聆听之际,却听母亲说到了自己身上,“……几个孩子里头,就数佑綦最让人放心,打小就比别人懂事,我也省了不少力气。”
这样的夸奖,倒是让桓帝十分意外。
凤翼笑道:“皇上少年时便就老成,如今更加稳重了。”
“因为他是皇帝,反而比别的孩子少得几分疼爱。”太后似有感慨,又道:“早些年祉儿夭折,只把我的一颗心都揉碎了。后来佑綦十岁便登基大宝,为天下之主,我只怕再宠坏了他,每每见面少有假以辞色,总以规劝为主,不似对小澜、棠儿那般宽柔,只怕他也在埋怨我偏心。”
凤翼静了静,方道:“皇上纯孝,必不会如此作想。”
“眼下虽说是太平岁月,不过各地的烦事亦不算少,这些年辛苦你和云琅,往后也得多劳你们费心辅佐。”太后的语气微微有些奇异,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娘娘放心。”凤翼回道:“即便娘娘不说这些话,臣也一定会尽心尽力。”一阵脚步声响起,像是二人起身缓缓步出了凉亭,声音渐行渐远,慢慢微不可闻。
桓帝心内却是波涛汹涌,既羞愧又感激,----母亲不过是一心为自己着想,自己却尽乱想些子虚乌有的事。回想自己稚龄登基之初,孤儿寡母,全仰仗几位舅舅,以及凤翼等人的匡扶,才有了今日太平岁月,委实不该把人想歪了。
桓帝静静的移步出去,抬眼见候全正在训斥方才小太监,挥了挥手,心绪翻涌的上了御辇,直到回到宫中静坐许久,仍然不能平静。
而流光苑中,太后也已经着人送走了凤翼。双痕捧了一盏花露蜜水过来,另封上一枚小小丸药,递到太后跟前,“三十年过去,凤将军还是风采依旧呢。”
太后闻言笑道:“你这个马屁,怎么不当着人拍?”
“奴婢可没那么厚脸皮。”双痕亦笑,又道:“咱们这次出来的日子不巧,偏偏赶上中秋,今儿下午还得回宫去,一来一回,又得劳动娘娘了。”
“动动也好。”太后微笑,“虽说宜于静养,也不能静得太过。”
双痕颔首道:“好在后面没什么大节,过完中秋回来,总得到年下去了。”
太后吞了药丸,又端起花茶压了压味儿,徐徐道:“这里静静的,又能常见着先帝种得那两颗红豆杉,心情一好,回头连药都不用吃了。”
双痕回道:“正是如此。”
原本预计黄昏前回宫,因为时间充裕,太后便打算先午睡片刻,起身道:“也不知道月儿怎么样了?好些天没见着,倒想让她陪着说说话。”
“明儿中秋,小郡主一定会进宫的。”双痕正在劝慰,忽地听见外面一阵慌慌张张的脚步声,忙扶着太后坐下,“娘娘稍等,奴婢出去瞧瞧。”
谁知不待她出去,便见一个小太监不顾礼数闯了进来,哭丧着脸,叩头道:“太后娘娘……,赶紧起驾回宫吧!”
双痕喝斥道:“没规矩,好好说话。”
太后倒是一贯的温和,问道:“怎么了?”
小太监急得脸上一阵发白,抹了抹汗,“宫里出、出大事了……,晌午皇后娘娘请小郡主说话,不知怎地……,小郡主突然就晕倒了。”
“别急,慢慢说。”太后眉头微颦,安抚道:“怎么晕倒了,眼下都快中秋,难不成还会中了暑热?太医呢,怎么说的?”
“太、太医说……”小太监连连叩头,“说……,说小郡主是中毒……”
“什么?!”太后豁然站了起来,起得太急,顿时一阵头晕目眩,双痕赶忙上前将其扶住,“才出来几天,怎么就……”静了静,“不用收拾东西了,即刻起驾回宫。”
云枝近来心思恍惚,晌午进宫原说给太后请安的,到了懿慈宫才想起,太后前几日就移驾去了流光苑。自己不免觉得好笑,正要回去,却在荣康门撞见云皇后。许是要化解前次的芥蒂,云皇后这次显得格外谦和,竭力邀请云枝去宫中坐坐,散散心。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云枝与皇后并无旧日宿怨,再想着那日在气头上打了玉湄儿,让皇后当面下不来台,心中略有歉意,因此虽不是很情愿,也勉为其难答应小坐片刻。
云枝与皇后能说的不多,况且彼此都有心事,气氛并不算好,只是不断喝茶。两人坐了不到片刻,便把一壶玉霜枫露茶喝完了。云皇后唤人进来添水,谁知进来的却是玉湄儿,皇后知道她二人不对付,蹙眉道:“不是让你歇着吗?”
一名小宫女慌张跟了进来,小声埋怨,“玉姑娘,都说娘娘不让叫你的。”
云皇后不愿多事,摆手道:“算了,倒完茶就出去罢。”
玉湄儿忙诺诺道:“是,奴婢这就出去。”
待玉湄儿出去,云皇后又陪了不少好话,只说玉湄儿不懂规矩,让云枝别放在心上云云,又怕气氛僵住,赶紧拣了别的话题来说。
云枝一向颇为厌恶玉湄儿,陪皇后小坐已属勉强,被这么一打岔,更没心情,只是抿茶不语,寻思着说两句便要告辞。不料顷刻之间,腹中便就疼如刀绞,胃里更是不住的翻涌,“哇”的一声,捂着胸口吐了一大口。
眼见云枝脸色变得惨白,云皇后都吓得呆了,怔怔看着云枝晕倒在地,半晌才朝外惊呼喊人,凤鸾宫内顿时乱做一团。还好有名老太监反应的快,火速传了太医过来,稍作诊断,旋即确定了是中毒。
刚巧桓帝也从流光苑回来,得了消息,脚不沾地赶了过来。进殿先见被人看起来的玉湄儿,正跪在外殿柱子旁,来不及多问,先冲进去询问云枝的病情。却是没什么多可说的,太医简简单单回道:“是□□。”----语气笃定,想来稍有医术的人都能确诊。
云皇后跪在一旁脱簪待罪,瑟瑟发抖。
然而桓帝此刻完全顾不上责问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云枝,颤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急急回头,问道:“小郡主的毒解了没有?”
“已解大半。”秋风萧瑟的天气,太医一面抹汗,一面回道:“幸亏小郡主先时喝过绿豆粥,原有些清毒功效,加之吐了一口,余毒应该不会太多。”
桓帝额上青筋乱跳,斥道:“不要拢拗幌肴范ㄋ忻挥惺拢
“臣、臣尽力……”太医结结巴巴,哆嗦道:“应该、应该能……”
“没有应该!”桓帝一记怒喝,掷地有声。
事情很快有了结果,凶手正是玉湄儿,当时趁着添茶的功夫,将早已藏在指甲里的药膏点入,倘使不是云枝早起喝过绿豆汤,或许此刻已经毙命。桓帝自登基以来,从来没有如此震怒过,云皇后自知后位不保,当即上折自请废位。
然不过皇帝的怒气却不能平息,更后悔自己不该顾及皇后的颜面,没有下旨将玉湄儿撵出宫去,此刻悔恨莫及,对皇后最后的一丝怜悯也消失殆尽。没多久,很快传出圣旨来,“小郡主若是有事,相干人等全都不用活了!”
----言下之意,就连皇后也不例外。
“……”云皇后闻讯瘫坐在地,到此此步田地,反而平静了,然而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