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到晚春，但白天仍然很短。当我赶到湖边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出事的地方有点偏僻，湖边有一段很陡的湖堤，坡度大概是七十度左右。湖堤边上种着整整齐齐的一排柳树。在橘黄色的夕阳中，湖堤上的柳树们面对着温柔的湖面，正舒舒服服地拂动着自己的嫩枝，挑逗着在空中飞舞的柳絮。湖面上泛着粼粼的金光，偶尔有一尾鱼跳出湖面，激起一堆可爱的水花。看到这一切，除了我，恐怕没有人会注意到柳树中那间不起眼的小破屋。这间屋子早就没有人住了，破败不堪，连门都已经没有了。它静默着，无言地看着旁边那些妖娆的柳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秘密。

我慢慢地朝那间小屋挪了过去，可就快到终点的时候，我打起了退堂鼓。我不想再管这件事了，因为我根本就不敢看那种场景，我根本就不愿意看到谁死。依依说过，到处都是血，我真的不敢再管了。

我试着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柳玉。可随即又一想，连司清都不帮她，我能做什么。想到这，我飞快地从小屋旁跳开。我很想帮柳玉，可我不敢，真的不敢。最后，我内疚地决定回家。

从柳树下穿过的时候，有几根长长的柳枝挂住了我的发簪。我伸出一只手去拉，没想到那柳枝竟如长了吸盘一样，碰到我的皮肤便紧紧粘住不放。我大惊，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扯，不料这柳枝的韧性强度和吸附强度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挣扎了半天，反而被它们牢牢地缠在了树下。我又急又怕，不敢再乱动，张嘴想喊救命。不想这一张口，我发现我又不能说话了。这下我终于明白过来，不知何时，我已经被幻境给困住了。看来柳玉并不想让我离开，她在逼我看。

幻境里的天气不是太好，天很阴，风也很大，大得能吹到人的骨头里，阴冷阴冷的。我身旁的那条小路两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像黄莺一样的笑声，过了一会儿，方夫人同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得小姐出现在路的一头。又过了几分钟，郑璇霜带着另一批人出现在路的另一头。柳玉低着头，扶着腰，腆着大肚子默默地跟在郑璇霜后面。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右颊还残留着被打后的淤青。在那群兴高采烈的小姐中间，佝偻着肩膀的她显得特别可怜。

“璇霜姐姐，你看，是那几个人。“金小姐首先注意到了方夫人她们。

郑璇霜停下了脚步，恨恨地一抬下巴，眼睛危险地一眯：“哼，有些人就喜欢多管闲事，还偷偷跑到我家司清面前去告状，想破坏我和司清的感情，不要脸。”

“郑小姐……”方夫人这边的有一位小姐气不过，想上前说什么。却被方夫人伸手拦住：“咱们来看风景，理那些闲人做什么？”说完，方夫人转过身，一脸微笑地看着美丽的湖面，似乎根本没把郑璇霜们那一档子人放在眼里。

没了对手，郑璇霜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看她那不自在的样子，好像有万千句话被压在了她喉咙口一样。过了一秒钟，她突然一跺脚，反手就向后甩去，大概是想给身后的人儿一巴掌出出气。但柳玉很机灵，见势头不对，早就偷偷地朝后退了一步，郑璇霜挥过去的手扑了个空。

这下，郑璇霜的脸更扭曲了，眼睛也瞪地大大的，狠狠地盯着正缩在她对面瑟瑟发抖的柳玉，像是在思量着什么。其他人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们，脸上充满了兴奋，好像在等着什么。

忽然，郑璇霜阴阳怪气地问：“妹妹，你躲什么啊？”

柳玉的身体猛地一颤，随后她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小心地应道：“没，没躲，小姐你有什么事？”

“有事，当然有事。”郑璇霜说完，将手一松。她手中的那条白底红绣的手绢轻飘飘地飞上了天空，然后像一个幽灵一样飘进了被灰暗的天映得无比阴沉的湖水里。

“妹妹，能不能去帮我把手绢捡回来？”郑璇霜冷冷地问。

由于恐惧，柳玉的嘴唇在瞬间变得煞白，她扑通往地上一跪，一边护着肚子一边艰难地磕起了头：“小姐，小姐，奴婢求求你，等奴婢生下孩子以后，小姐可以将奴婢随意卖了。可是现在，求小姐发发善心，放过奴婢的孩儿一条生路吧。求求你，你大慈大悲，大慈大悲。”说着说着，柳玉哭了起来，眼泪也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在地上溅起了一小团一小团的灰尘。

“你说什么呢我的好妹妹？”郑璇霜灿烂地笑着，慢悠悠地围着地上的柳玉转起了圈子，“我只不过请你去帮我拣一下手绢罢了，你这样又哭又求地干什么？你这个女人，心机还真重，我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老要摆出一副我欺负你的样子？哦，我知道了，带雨梨花更能勾引男人嘛？”突然，郑璇霜猛地楸住了柳玉的头发，迫使正在磕头的柳玉将头仰了起来。

“昨天你是不是也对司清用这招了，对他哭着告我的状？”郑璇霜恶狠狠地问道。

柳玉满脸都是灰尘眼泪和鼻涕，她哭着辩解道：“小姐，没有，奴婢没有。”

“没有？呸――”郑璇霜一张嘴，吐了柳玉一脸吐沫，“少跟我装无辜，你这下贱胚子也只能迷惑了那些丑八怪，还敢跟我抢司清，起来。”说完，郑璇霜一使劲，扯着柳玉的头发将她拽到了湖堤边。

湖堤很陡，郑璇霜不敢站到边上，而是一扬手将柳玉晃到了前面。看着这段陡峭的湖堤，柳玉吓得眼泪和哭声都停了，她竭力地使自己往后倒，以免不小心滑下湖堤。

“我的好妹妹，你怎么不哭了？再哭啊，”郑璇霜残忍地笑着说道，“你再哭啊，你的哭已经迷不倒我家司清了。不过你还可以试试迷一下某个丑八怪，看看她会不会帮你的忙，叫人把我的手绢捡回来。你哭啊，哭啊，呵呵呵――”

柳玉不敢多话，只是用猫一样的声音哀求着：“小姐开恩，小姐开恩……”

方夫人显然是听出了郑璇霜的话外音，但她只是微微地仰了仰头，并没作声。

“她不管你，你好可怜啊，男人和女人都骗不了了。”郑璇霜笑得更开心了，“不过那可是司清送给我的手绢呢，还得要人去拣啊……. ”

正在这个时候，柳玉忽然惨叫了一声，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咕噜咕噜地顺着湖堤滚了下去，然后弹入了湖中，溅起了漫天的水花。而站在湖堤上的郑璇霜，手还保持着揪柳玉头发的姿势，呆在了那里。其他的那些小姐也惊呆了，慢慢地围到了湖堤边上，小心地伸出脖子往下看。

只见柳玉落水后，先是在水里一阵扑腾，半天后她的头从湖里冒了起来，用凄厉的声音大声呼救：“救命，救命。”

岸上的那些小姐们好像还没反应过来，站在那里，木木地看着她。

见状，柳玉不再呼救，而是拼命地在水里刨起来。万幸的是，她滚得并不远。几分钟后，她终于拖着大大的肚子攀住了湖堤。可还没等将全身挪出水，她身体一晃，倒在了湖堤上，开始惨叫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救命，救命。”

看见柳玉从水里爬了出来，岸上的那些小姐们喘了一口气，金小姐轻松地说道：“我看她是装的，她根本没摔坏嘛，要是摔坏就爬不出来了。我提议，我们每人作诗一首，就以”一只抱球狮落水记”为题，如何？”她的话音一落，那些小姐们就一起哄笑了起来。

“璇霜，还是叫人把她扶上来吧，你看她叫的那个声音多难听，万一她要再诬陷你就糟了，这种下贱的人是不懂廉耻的。”有人提议道。

郑璇霜点点头，刚要开口说话，她旁边的一位小姐忽然指着柳玉开始大声尖叫起来：“你们看，血，她流血了！”

我大惊，忙用尽全力赶开了一些柳枝，朝柳玉看去。只见柳玉的手无助地揪着湖堤上的青草，单薄的身体被长发和单薄的衣衫紧紧地包裹着。而她下身，浸泡在冰冷的湖水里。此刻，她周围的湖水已经变得一片血红。

岸上的那些小姐们花容失色，一齐惊叫起来。其中一个小姐干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她这一倒，那群女人更害怕了，顾不上管晕倒的同伴，一窝蜂从湖堤边跑开。

到了看不到柳玉的地方，她们一个个停下了脚步。郑璇霜一把抓过旁边的金小姐乱晃起来：“我没推她啊，怎么办怎么办？”

金小姐带着哭腔，拼命地摆着手：“我也不知道啊，你别问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这时，不远处的方夫人忽然大吼一声：“郑妹妹，你还等什么，快叫你的家丁把人弄上来。”

听到这话，郑璇霜好像找到了主心骨，她飞快地跑到方夫人身边，紧紧地抓住了方夫人的胳膊：“对对对，姐姐说得对，金妹妹，快把不远处那几个家丁叫过来啊。”

金小姐点点头，赶紧去叫家丁。不一会儿，几个家丁赶到，小心地顺着湖堤蹭了下去，将柳玉抬了上来。柳玉一直在不停地□□，血也越流越多，湖堤上留下了一行触目惊心的血迹。

“小姐，我们抬着她去找大夫吗？”一个家丁问道。

郑璇霜急忙点了点头：“你们跑快点啊，她要是死了会变成鬼来吓我的。”

家丁们闻言迈开腿就跑了起来。

方夫人忽然大声叫住了他们：“慢，先把人抬到那边那间小破屋里――”

郑璇霜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对对，她现在不能颠簸，我们去找大夫来，姐姐真是高明。”

方夫人冷笑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妹妹，你想好怎么跟别人说了吗？”

郑璇霜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我就说她自己摔下去的，反正，我刚才没推她。”

方夫人摇摇头：“可我们刚才都看见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就是想吓吓她，她自己滚下去的。”郑璇霜拼命地辩解着。

方夫人点点头，笑道：“好，我们相信你，说不定，就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想嫁祸给妹妹你。”

“对对对，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们都看见了。”金小姐忙随声附和。

方夫人一抬眼：“可是，别人可不会这么想，这柳玉最会装委屈，别人都以为郑妹妹欺负她。如果我们实话实说，那大家一定会认为是郑妹妹把她推下去的。她这条贱命不值钱，可妹妹的好名声是多少钱都换不回来的。”

郑璇霜急忙拉着方夫人的手晃了起来：“那怎么办啊，姐姐？你是我的姐姐，你可不能不管啊。”

这时，柳玉撕心裂肺的呼救声也越来越大：“救命，救命，救救我。”

郑璇霜眼眶一红，滚下了几滴眼泪，她跺脚冲小破屋那边喊道：“贱人，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想吓我！你想害我！”

那几个抬人的家丁慌慌张张地从小屋里跑了出来，他们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其中一个年长的家丁跑到郑璇霜面前急急地说道：“我说小姐啊，赶紧去请大夫吧，人要不行了。”

方夫人手一扬：“不，你去悦君楼……”她将头凑到那个家丁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

家丁听完，头摆得像拨浪鼓：“小姐，这样会死人的，那丫头不行了。还是，还是去请大夫吧。”

郑璇霜看了看方夫人，坚决地点了一下头：“不，听姐姐的，你赶紧去悦君楼，快去。其他几个，赶紧把手洗干净。”

“小姐，这这这……”那个家丁哭丧着脸，还想再说什么。

郑璇霜将眼一瞪，喝道：“谁不想干，站出来。”

家丁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头退下了。

等家丁走后，方夫人又将那些在场的小姐召集到一起，教了大家一套说辞。郑璇霜焦躁不安地听完了方夫人的话，忽然抬头问道：“姐姐，你说，她不会死吧？”

方夫人露出了一丝很勉强的微笑：“不会，这些下人的命都硬得很，怎么都死不了。”

“可是，她叫得很惨啊。”金小姐眼圈红红的。

方夫人不耐烦地一瞪眼：“那有什么办法，谁叫璇霜把她推下去了？不管她死不死，你们都按我说的做。谁要是说出去，就是和郑家作对。”

“姐姐，你真好，我以前不懂事，对不起。”郑璇霜激动地靠在了方夫人身上。

突然，柳玉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打断了她们的姐妹情深：“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啊――啊――啊――”

一个小姐被她的惨叫声吓得一哆嗦，两行眼泪翻滚而出：“我害怕，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要回家了。”说完，她不顾金小姐的拉扯，转身跑了。

“啊，我受不了，我也要回家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另外一位小姐也一甩胳膊，落荒而逃。她们这一开头，其他的女人们便立刻变成了被挖了窝的蚂蚁，一哄而散，连金小姐都趁乱跑了。方夫人一看这种情况，急忙跟郑璇霜说道：“我们也走吧，反正一会儿那个青楼女子就要来了。”

郑璇霜现在对方夫人的话敬如圣旨，所以她一点也没有迟疑，跟在方夫人身后迅速离去，才一会功夫，湖边只剩下了我跟柳玉。

柳玉还在小屋里不停地惨叫着，一声接一声，几乎把人的心都喊碎了。而我绝望地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任由柳枝将我缠成了一团。就算我不被柳树缠着又能怎样呢？这是幻境，我帮不了她。

慢慢地，柳玉的惨叫声低了下去，最后，彻底消失了。

我已经快崩溃了，蜗牛似的在柳枝里缩成一团，泪流满面，就连后来依依惊恐哭嚎声都没让我抬起头。依依去找大夫后，幻境里的天空终于看够了这幕惨剧，随着一串串怒雷尖厉地炸响，雨滴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

虽然雨落不到我身上，但却能打到我心上，打得我的心脏生疼生疼的，疼得我想杀人。杀郑璇霜，杀那些女人。我的愤怒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有人走到了我身边我才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