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伯伯坐在偏院大厅中,阴沉着脸。
见到我,他有气无力地说道:“少夫人,我已将你张狂恣肆,不守妇道的事飞鸽传书,报与夫人和老夫人。你不如闭门思过,一则日后少受责难,二则安全为上。不知是何方贼人与我百里家作对。我们外出找药带的人不多,道路被阻,少夫人好好呆在房内别乱跑。”
报与夫人又怎么样,我才不担心,只是殷陌的事着实蹊跷。
“伯伯可有失踪两人的消息?”我问。
他摇头:“少夫人不必管此事,也不必与家中提及,免得一干主子担心,老夫自会处理。至于找药的事,我已委托人在流沙郡试着收购,若真有此物,定能买到。”
我行了一个礼:“有劳伯伯。”
正要离开,他又叫住我,递给我一根小竹筒:“少夫人,这是大少爷给你写的信。一会儿我们还要放信鸽,夫人若是想回信请赶紧写好。”
我拿着信,三步并两步回到房内,坐在书桌旁,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竹筒中的信纸。
飞墨如青松般苍劲有力的字迹展现在我面前。
“书儿爱妻:
一别两月有余,为夫日夜思念,忧爱妻路途劳累,耽幼子夜啼受寒。忆前日争执,人生苦短,竟与爱妻斗十日有余,悔不当初。
为夫已至云城,不日转程流沙郡,欲与爱妻一同寻药,盼夫妻早早团聚,倾诉衷肠,秉烛夜谈,共论黄莺之趣。
过拥春时见父亲大人,谈及家中之事,君与母亲因性格不合,频生事端,两人皆有过失。父亲大人决定将红叶别庄定为百里大少府,你我夫妻共同居住。两小儿由你我夫妻于红叶别庄共同养育,每日五更早起往百里府受教。玉不琢不成器,此事无商量之余地,妻莫要多言。
冬日阴寒,贤妻保重身体,切记睡前以茄叶煎水泡脚。丫鬟违逆,当以主母威严重罚之,莫以母亲之意为念。孟寨主受制于粉妆焉?
为夫在云城见一足底拔罐之法,甚是舒服,待夫妻团聚必定与娘子一试。”
一时间,我又羞又喜。
字里行间,处处能看出飞墨对我的真心。一个女人能嫁给这么好的男人,这辈子还有什么所求?
黄莺之趣是我们的闺房密语,相公说我欢爱时可爱得像只小黄莺,没想到在信中提及,竟让人如此脸红心跳。
还有父亲的提议,我早就想让相公和我搬出百里府了。家里天大地大,父亲最大,一言九鼎。有他出面,其他人也不会多说什么。从此再也不用天天憋在百里府,看别人眼色,可以自己当家作主了。
一口气将信读完,我又开始读第二遍……
渐渐的,我看着黑黑白白的信纸发起了呆,百般滋味轮番涌上心头。
这几年,我心里总是装着一些什么,所以与飞墨相处时经常会出现很多状况。我知道他忍耐了很久,红叶别庄的争吵不过是次爆发。我也不想那样,可一旦想起浸在水里烟雪,我就无法安心,也无法面对飞墨,有时甚至还怨他。
是因为内疚,还是别的什么,我也不知道……
思量了一番,我铺开信纸,握住毛笔写起了回信
“夫君大人:
一晃离开你两个月,我很想你。孩子有婆婆照顾,我倒不怎么担心。先前吵架是我不好,我纠结前事。我知道你宠我,那次实在是忍不住才会爆发,该道歉的是我。
我太贪心,也太不懂事,与婆婆相处时也是这样。我也知道只要像女儿一样,平时多关心她,嘴巴上甜一点,两人的关系就能改善许多,至少两人面子上还能过得去。可我总喜欢与她硬磕,然后让你调停,看看我和她在你心里谁更重要。我太需要你了,每当看到你更重视我,我能高兴好几天。”
不知为何,写信比平时说话更能吐露心扉。可还有几个不喜婆婆的原因我没写:凭什么全家人都把婆婆当宝,什么贤良淑德,高贵典雅,聪明绝顶,简直捧上了天?捧上天倒也罢了,最可气的是她被那么多人宠爱,还跟我抢飞墨的注意力。总有意无意地提醒我她儿子跟她最亲,是她的贴心小棉袄,额,气人不偿命。
另外为什么我得像飞墨一样围着她转,逗她开心。她又不是将我养大的奶奶,她又不是没人伺候。他们让我像孝敬妈妈一样孝敬她,我哪有动力?我跟自己的妈妈都不知该怎样相处呢。
这些话在飞墨面前当然不能提,我继续写道:
“其实我也知晓婆婆的好,她待我不薄,吃穿用度从不短缺,一切与她平齐。不让我再插手百里家事务,也是因为我从米铺黑了五千两银子的缘故。周围同样的人家,像我这样与婆婆大吵大闹的媳妇一个也无,像我这样黑银子的更是闻所未闻,所以我和婆婆闹僵,我有很大的责任。”
米铺事件是我和婆婆关系恶化的转折点,婆婆虽没跟我明里谈过这件事,但是我们都清楚事情的原委。黑钱是我的错,可若不是婆婆管我像管小孩一样,不给我一分闲钱用,我也不会打米铺的主意。
那阵子,我夜夜噩梦,难受得快疯了。不请人打捞绛月,我说不定会从绛月坠落的天坑跳下去。
提起绛月,我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绝公子的样子。他们那么相像,不管侧脸正脸,还是体型身高。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我整理好心思,接着写信:
“不过在两个孩子的问题上,我对婆婆有很大意见。虽然我不懂怎么教生意之道,但孩子和娘亲在一起才能开心。婆婆喜欢孙子,可她不能太霸道,剥夺我的权利。我并不想和她争夺女主人之位,只想与你好好过日子。日后我会和她好好相处,学着去孝敬她。”
想起婆婆的不好,我文思泉涌。我不喜欢婆婆,就是不喜欢,她也不喜欢我。但毕竟是给飞墨写信,我控制住自己的满腹牢骚,转移了话题。
“我同意百里大少府定在红叶别庄,暖和,离百里府也不远。只是孩子们五更上学是否太早?充足的睡眠是孩子健康成长的保证,再说他们才三岁。六更可好?”
五点就起床,孩子得多遭罪,我舍不得。
“夫君玉树临风,出门在外可要牢记家有妻儿老小。足底拔罐的事,拔罐小工是男是女?我的意思你懂的。
别忘了,早上喝一碗热小米粥。你的胃怎么样,最近没疼吧?你的小厮不记事,自己要多照顾自己,我担心呢。
只要飞墨宝宝乖乖的,为妻有甜品相赠,真希望我们早日团聚。”
写完最后几句情意绵绵的话,我放下笔,耐心等墨迹晾干。
可一停下来,绝公子的事又浮上了我的脑海。心中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正懵懂而生,似魔一般,带着不可抗拒的诱惑。令我隐隐不安,却又非常轻松愉快,甚至还有点期待,就连后背都在兴奋地战栗。
我怎么了?
一个激灵,不安的感觉猛地加剧。我慌乱地拿起笔,在信上补上了一段:
“我爱你,你和孩子是我生命的全部。我会努力我抛却前事,以后我们不会再争吵。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吾爱飞墨,宁负天下不负卿。”
天下,包括所有人,包括我自己。
别忘了,这个承诺,孟书。
我提醒自己。
写好信送出去,我又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出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直到脸被阴冷的风吹得有些麻木,才站起身,拉开门就走。
守在门口的侍卫大声喊道:“夫人!”
我扭头,翻了一下白眼:“还不跟着我?”
他们相视一望,只好无奈地跟了上来。
根据手下人的讲述,昨夜有两人和殷陌一起负责搜查西院,走着走着,两人发现走在最后的殷陌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我先到殷陌失踪的地方查看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异常,又到我那晚做梦遇到飞墨和婆婆的地方去看了看,地上并没有我吐过的绿色汁水的痕迹。
想了想,我决定找吴大妈和吴老爹问问一些事。
在厨房找到两位老人家,他们正站在灶台前和林公子商量着什么,见我进去,林公子忙拱手道:“少夫人,我已跟他们谈过,我家的房子绝对没问题。”
吴大妈也附和道:“是啊少夫人,我们夫妻两个在这房子里住了这么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看他们如此紧张,我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干脆点头告辞。
走到院中,林公子叫住了我:“少夫人且慢。”
我回过头看着他。
他笔挺的鼻梁上溢满了晶莹的小汗珠,眼神闪烁不定,脸色苍白如纸:“少夫人,我二哥林宏已跟绿堰塘堂主商量,带几十人攀越凌云谷赶往流沙郡,几日便可到达这里。我也委托流沙郡的亲朋去四下打探,少夫人莫要担心,一定能将人找回来。”
听完他的话,我恍然大悟。百里家在商界地位非同小可,百里家的人在林家失踪,林家当然担心不已。
我微微一笑:“贵兄林宏,是以前在昆城做过副将的林宏吗?”
他愣了愣,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是,少夫人认识他?”
我点点头:“我的兄长孟凡景曾与贵兄共事,他跟我提过,贵兄曾单人斗赢一头黑熊,英勇无比。”
他搓了搓手,勉强挤出一丝笑:“我兄弟性格暴躁,后来因打架滋事被开除军籍,英勇算不上。不过真巧啊,真巧。”
几日下来,我对林公子的印象不坏。年龄比我那个小叔子飞源稍大,却比飞源大少爷不知懂事多少。
我道:“这次辛苦林大哥,还有林家了。因我百里家的缘故,白白让林家担上这么多麻烦,本来你们是好心帮忙的。”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露齿一笑:“哪里哪里,少夫人太客气,我们林家全仰仗百里家……”
正在这时,慕容玉一脸兴奋地跑了过来,身后跟着满脸憔悴的司清。
“少夫人姐姐,找你好久了。”
“什么事?”我问。
慕容玉挽住我的胳膊,笑眯眯地说道:“昨天绝公子跟我说,他家有一株三伏菌,可以卖给我们。一株虽然不够配药,但总比没有好。”
现在乱成了一团,我暂时不想去考虑绝公子的事:“等把人找到再说。”
慕容玉急了,撅起了嘴巴,还扭了扭腰:“不要等嘛,我们现在就去买药嘛。少夫人姐姐,你们找人,我拿钱去买药好不好?只要五百两银子耶。我想趁机多看看那个绝公子,他好好看,我决定不再喜欢花神医,以后喜欢他。”
我同情地看了看立在一旁,双目无神的司清一眼,对慕容玉说道:“以后再说。”
“不买就不买,”慕容玉嚷了一声,甩开我的手,转身拉起林公子就走:“林公子我们吃饭去,我饿了。”
真是小孩子心性,我无奈地摇摇头。
等他们走远,司清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满面狐疑:“嫂子,你的九珠毒好像轻了不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拿白菜搪塞我。”
我笑着甩开他的手:“没什么,我身体好罢了。”
他吸了一口气:“嫂子,你可得记住,你是飞墨的妻。”
我愣了愣,心中有些发虚,忙大声数落道:“司清,你少管别人的闲事好不好。天下第一美人?你看看你自己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天下第一美人的风范。当年你走在路上都有人围观的,现在你看看你,连一个小丫头都迷不住……”
正说着,他突然上前,疲惫地将头靠在我的肩头。
四周北风凛冽,滴水成冰。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靠着我,瘦弱的身躯如院墙上的枯草一般微微颤抖,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刮跑。
“孟书,我到处打听小玉的下落,可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已不奢望和她有什么结果,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只要知道她过得好,我就能放下了。孟书,你有没有绛月公子的消息?小玉的相公是绛月公子的副手,他们一定在一起。我总感觉绛月公子没死,他一定会来找你。你要是知道什么,请告诉我。”
他认为绛月没死?我先是一阵狂喜,又是一阵失落,他怎么会知道绛月死没死?
一时间,心脏上上下下,像坐过山车一般难受。
我强打起精神,伸手搂住他,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后背。
自从流觞的事情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美人。在这个世界上,和我最谈得来的人就是他了。两人一起煎熬,一起不安,一起瞒着飞墨做许多事,真不愧是狐朋狗友。
“只要知道柳玉过得好,你便能放下,是吗?”我问。
他抬起头,后退一步,惊讶地看着我。
我努力一笑:“如果你不怕后悔,我就帮你找消息。你要想清楚,不管怎样,她都不会再记得你。”
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不后悔的,我愿意。”
就算找到柳玉又怎样?柳玉再也记不得他,之后也许是更大的寂寞。宁愿饮鸩止渴,让生命在一霎那开出最艳丽的花朵。也好过缩在角落里,静静地枯萎。这就是他的选择吗?
我长叹一口气,再次抱住他,将自己淹没在他身上淡淡的香粉味中:“司清,也让我靠一会儿。”
晚上吃过饭,肖伯伯与几个助手在饭厅商量对策,我们另外几人被他打发回房休息。刚走出饭厅,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哗啦”的门锁落地声。
我循声一看,大吃一惊。
饭厅门前连着一条长廊,长廊中央有一道小木门,门上原先挂着锁,现在大大地开着。一个背对着我们的女子,穿着一套浅绿色布衣,头发乱七八糟地披散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灰扑扑的小门前。脚边,安静地躺着那把布满绿色铜锈的大锁。
此时正值夜幕降临的时候,四周还未上灯。女子立在昏暗的光线中,像一尊模模糊糊的雕像。
“是秋雯!”春桃大叫起来。
话音刚落,女子走了起来。她走得很快,脚步细碎,将裙角掀起一片浪花,就像在飘一样。眨眼间便穿过木门,拐进了一个拐角。
说时迟那时快,肖伯伯带着几个侍卫风驰电掣般从饭厅冲出,追了上去。
“你们呆在这。”我扭头吩咐。
不想一转头,背后已空空如已,饭厅里的饭桌下,挤得满满当当。司清,慕容玉和春桃各自抱着一条桌子腿,努力将自己隐藏在细细的桌子腿后。林公子一脸尴尬地站在客厅中望着他们笑。
我顾不上说什么,带着几个侍卫紧紧跟在肖伯伯他们身后。
穿过小门,里面是林家老宅的主院区。许久没人打扫,院子里满是杂草,走廊上窗棂上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被众人的脚一踩,漫天都是烟雾。
女子走得很快,在复杂的巷道间穿来穿去。天色越来越暗,我只看到一抹浅绿色的衣摆在前面的蜿蜒曲折的门廊上时隐时现。
肖伯伯带着几个得力侍卫,追在最前面。
忽然,前面乱作了一团,有人大声喊:“总管,总管!”
我挤上前去,只见前面的几个侍卫不知所措,侍卫殷七晕倒在地,双唇青紫,口吐白沫。正前方是一条黑糊糊的的巷道,巷道地板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半个脚印也没有。周围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强烈的恶臭,肖伯伯已不见了踪影。
一个侍卫慌忙解释道:“总管走在最前面,一转角就不见了,殷七原本和他站在一起的。”
我想了想,敲了敲两旁的楼板,又看了看天花板,发现木板中有一条隐约的缝隙,忙用手一指:“在上面。”
一个侍卫跃身而上,双脚撑在巷道中间,用刀柄猛击天花板,大声喊:“上面有暗道。”
轰轰……轰轰……轰……
话语刚毕,天花板上一阵轰隆作响,像是车轮碾过,又像是滚动的雷声。一块块木板依次颤抖着,向巷道深处延伸出去,灰尘簌簌往下落,貌似什么东西暗道中仓皇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