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有时候,激动过了头,反而觉得什么都是梦。既然是梦,我从最初那种不知所措的激动中渐渐平复。举手投足也变得正常起来,仿佛身体在不经过我的指令就自己活动一般,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接下来我会做什么事。
微笑地看他与慕容玉到一旁聊正事,微笑地在舒夫人的引导下先去赴晚宴,微笑地在位置上坐下。微笑地打量着大厅。
两个主人大椅并列放置在主位方的平台上,上面铺着华丽的雪豹皮,椅前是三道台阶,台阶上方挂着蛟纱金丝幔帐。客座矮榻全用金丝楠木打造,过道中间铺着鲜红镶金地毯。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盏五彩玻璃灯。周围的窗户上镶着亮黄磨砂玻璃。
每样装饰品都价值连城,奢华程度不比皇宫逊色。
大厅里的气氛很热闹,参加宴会的不仅有我们几人,还有山庄几大主事以及夫人。这些夫人很多都是异族人,一听舒夫人介绍,纷纷围上来向我敬酒。
我已很久没沾过酒,但不知为何,我今天对酒充满了渴望,心底深处好像有潜意识在告诉自己,喝酒能使我恢复平静,看清眼前的情况。
真奇怪,我现在不平静么?真奇怪,我为什么那么想喝酒呢?
宴会用的酒是鲜红色的,澄清几乎透明,盛在水晶杯里散发着红宝石一样璀璨的光芒,撩人心扉。入口后,于唇齿之间,略带酸涩。酒香细腻典雅,柔和圆润,一点也不醉人。我与几个略懂承天语的夫人闲聊着,不知不觉间,几杯酒已灌下了肚。
不一会儿,绝公子他们谈完正事赶来,晚宴正式开始。
我本来坐在客位,但舒总管说什么我不是普通贵客,一定得坐正位。舒夫人会意地将我拉上了主位,坐在绝公子身边。我倒不意外,因为百里家的人做客时经常会被主人拉到主位。
众人坐定后,绝公子举杯,微笑着跟众人说了一通话。
舒总管翻译道:“按承天规矩,新房落成以后主人一定要请亲朋好友在新房内欢庆一场去去邪气方能入住,今日各位都是我与夫人的贵客,请大家玩得尽兴。”说完,拍了拍手。
一队贺祈乐师和一队身披鲜艳莎莉的舞娘鱼贯而入。
欢快的音乐声响起,舞娘们抖动挂在赤脚上的银铃,扭动着蛇似的身躯,跳起了妖娆的舞蹈。一股让人半昏半眩的诱人香味随着她们豆蔻色指甲的舞动,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众人活跃起来,有人笑有人闹。林公子像是变了个人一样,巧舌如簧,一个个笑话脱口而出,逗得诸位夫人笑得东倒西歪。慕容玉拉上几个年轻男子,天马行空,聊得热火朝天。
不过这个大厅美虽美,设计却有些不合理。主位离客位太远,又比客位高,坐在主位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不管大厅里闹得再厉害,那些景象就像被罩在一层薄薄的玻璃盖中一样,热闹的气息一丝一毫也透不过来。这边仍然庄严肃穆,气象森严,时时宣告着主人无与伦比的地位。
尴尬地坐在这样一个位置上,我依旧觉得自己很正常,甚至有时忘了自己身旁有一个和烟雪一模一样的人。不时有人到这边,说着我听得懂或听不懂的话,向敬我酒。我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与人干杯。
这种红酒真是个好东西,味道不是很好,却让人越来越上瘾,让人恨不得泡在它里面。
另一个坐在主位上的人绝公子,歪着身子微笑地俯瞰众人,一手支着头,一手轻轻晃动着手中的水晶杯,让杯中猩红的液体滑来滑去。貌似对自己的宴会十分满意。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浓眉深目的大汉拿着两个大海碗走上来,笑道:“听说夫人以前是女中豪杰,天下第一寨寨主,古力我也做过寨主。咱们寨主之间不能像他们那样喝少少的酒,来,干了这一碗。”
天下第一寨寨主?
霎时,万丈豪情忽地从我静如秋水的内心涌起,曾经的曾经,我是站在点将台上,指挥众喽啡呐12郯 d鞘蔽矣19遂帜玫憬欤睦锱趟阕畔挛绺窒氯顺允裁匆安耍嗝村幸#嗝醋栽冢嗝春幔
“对!”我一拍扶手,站起身,接过他手里的碗,抑扬顿挫地说道,“我们当寨主的,就要拿出点英雄气势,干!”
“呖咕呖咕……”
就在这时,旁边冷不丁地插过来一道声音。扭头一看,绝公子正望着这边,嘴唇微微上勾,淡淡地笑着,眼中却一片冰冷。
大汉吸了一口冷气,一仰头将自己碗中的酒喝光,又抢过我手里的碗,一口气将我的酒也喝光。然后冲我抱歉地一笑,有些灰溜溜的下去了。
我站在原地,一头雾水,有些摸不着头脑。半天,终于想到了一句搭讪的话,问:“公子与夫人何时成亲?”
他想了想,笑意更浓,一个字一个字地答:“房,子,快,完,工。这,是家。”
语言不通,交流起来真痛苦。我像听懂了他的话似的,点了点头,坐回位置上,抬头望着玻璃灯。
半天后,我终于回过神来,心脏咚咚乱跳。他刚才是在注意我吗?着魔一般的,我偷偷瞄了瞄他。
他的外形实在太像烟雪了,但烟雪不像他这样喜欢热闹。烟雪不会像他这样一直淡淡的望着别人微笑,却看也不看我一眼。烟雪的金色眼睛比他的眼睛好看一百倍,烟雪的头发比他的长……
可不管他和烟雪有多少不同,他都和烟雪好像。
我忽然烦躁起来,我想和他说说话,想和他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单独说说话,我要问问他是不是烟雪。这个愿望像毒蛇一般,将我的心脏越勒越紧,简直有些隐隐作痛。
我真的好想知道他是不是烟雪。
不,不是烟雪,烟雪因为太爱我,被我害得太惨。我不许他再做烟雪,我要让他做绛月,我宁愿他做伤我的绛月,我要问问绝公子他是不是绛月。
正在胡思乱想,一个身材火辣的舞娘端着一个金杯,婀娜多姿地走上台阶。依在绝公子脚旁,将金杯凑到他嘴边,说了句什么,还朝他抛了一个媚眼。
绝公子懒懒地一笑,在舞娘的伺候下慢慢将酒咽下。一缕红红的酒液顺着他精致的嘴角滑落,一颗一颗滴落在舞娘雪白的胸脯上,说不尽的荒淫诱惑。
我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窜起了一团邪火。敢这么像我的绛月,敢拿我家绛月的样子去勾引狐狸精,丫的,混蛋!
喝完酒,绝公子站起身,朝我点了点头,拥着小鸟依人般的舞娘,走了出去。
他一走,大家闹得更欢了,慕容玉甚至和一个夫人加入舞娘队伍,即兴与她们一起起舞。
我一个人愤愤地坐在主位上,觉得椅子上长满了荆棘,刺得我浑身难受。又好像有无数只马蜂,围着我转来转去,蛰得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又如同有千百只蚂蚁,爬满我的全身,啃噬着我的骨头,又痒又疼。
不行,我得出去,我得去找他,不然我会疯的。至于为什么找他,找到了再想。
于是我借口内急,在春桃的陪同下暂时离席。
奇怪,这地毯怎么变得这么软,就像用糕点堆砌的一样,一踩就陷了下去。身体也变得好轻,飘飘然像要飞起来一样。眼神朦朦胧胧,飘忽忽的,怎么都盯不到地面。
一出门,凉风扑面,吹在滚烫的脸庞上,很舒服。楼外已经天黑,从楼里散出去的昏昏黄光,在湖面反晕出一片朦胧的雾霭。透过雾霭,漾漾柔波恬静而委婉。
春桃说道:“少夫人,您喝了二十多杯,小心喝醉,我们回府吧。”
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没明白,干脆懒得再想。扶着栏杆,慢慢地走着,一心找绝公子。
晕头晕脑地转了一会儿,我终于看到了绝公子的身影,他站在二楼的临水门廊上。
找到你了,我纵身一跃,抓住二楼围栏,然后顺势一摆,荡上了二楼。
他的周围没有点灯,所以他的背影看上去黑呼呼的。打着旋的夜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将他的衣袂高高地卷向一侧,在半空中翩翩起舞。
我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慢慢地朝他走去,慢慢地靠近了这个像极绛月的男人。走到他身后,我身上的披帛也被风卷起,挣扎扭动,犹如情潮翻涌。
他发觉有人站在身后,回过头,略带结巴地问:“夫人,有事?”
听到他微微有些干涩的语调,我脑海里猛地掠过一道清明,他没叫我的名字,难道他不是绛月?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的脸与绛月的脸一模一样,可恶,既然不是绛月,干嘛要像绛月?不行,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于是我嘿嘿一笑,舔了舔嘴唇,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拉到我身边。左嗅嗅右嗅嗅上嗅嗅下嗅嗅,有男人身上那种特有的暖香,也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好醉人啊。嗅着嗅着,我忍不住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威胁道:“你不许像绛月,以后不许再像他了啊。”
他轻轻将我推开,费力地说道:“你,醉了。”
谁醉了?我放开他,扭头看了看四周,脚下却一阵发软。稀里糊涂中,脑袋瞄准水面准确地扎了下去。
完了,怕是要受风吃药了。
眯着眼睛等了半天,落水的冰凉感却没来。定睛一看,那个像极了绛月的绝公子探着身,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死死地搂着我的腰。
我心一横,脚一蹬,顺势将他推倒在地,把他禁锢在我的身体下,软软地央求:“别玩了,你是绛月,对不对?”
不要再和我完了,只要你说你是绛月,我再也不任性,再也不给你添麻烦。除了伤害我家人的事,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焦急地等了半天,只听他茫然地问:“绛,月,是谁?”
他真的不是绛月么?我的心一阵刺痛,身体一软,无力地靠在他的肩窝中,和他商量:“要不你就变成绛月吧,好不好?”
平日里积压在心底的思念像带着刺的毒藤,开始在我的身体中疯长,将我灵魂分解成了一片又一片,鲜血淋漓。
绛月,我的绛月,我好想见他……
都怪绝公子,为什么他不是绛月,为什么他不变成绛月和我说话?!
我的火又起来了,一骨碌直起身揪住身下人的衣领,恶声恶气地警告道:“不许你像他,谁也不准像他,不然我孟书大王就派百里家的侍卫……”说到这,我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我为什么要派百里家的侍卫呢?对了,我已经嫁给飞墨了。我现在是百里家少奶奶,可我却骑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
我堂堂百里家大少奶奶竟然骑在一个陌生男人身上!!!
百里家的面子往哪搁哟!!!
“天啊,”我仰头捂着脸嚎了起来,“太丢人鸟,我要抄五百遍《女戒》鸟!嗷嗷嗷嗷嗷嗷……”
嚎了半天,还嫌不够,又举起拳头一阵捶地:“完了完了,要进祠堂思过喽,太丢人喽……”
捶着捶着,我计上心来,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就行了吗?我真是太聪明了。
于是我闭上眼睛,四仰八叉地往旁边一滚,呼噜呼噜地打起了酣。为了不让别人看出破绽,还故意吐出了一点梦口水。
有人轻轻地拨了拨我的额发,笑道:“睡着了么?”
“嗯。”我点点头。
于是我真的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被胸中那股浊气逼醒,一骨碌坐起身,本能地趴在床沿边。
旁边人赶紧递上了痰盂。
“呕――”
旁边人柔声责备道:“不会喝就不要喝那么多,伤身。”
我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温柔的金色眸子。
是他,我忍住触碰他的渴望,自嘲地笑了笑,无力地倒在了床上。
多少次见到他,醒来都不过是一场梦。开心,失望,反反复复,最后徒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不如提醒自己不要在意,还可以保住自己仅有的灵魂,尽量让自己不再亏欠另一个男人。
头顶上是一顶鹅黄色金丝纱帐,床柱上盘旋着几只嚣张的黄金麒麟浮雕,空气中弥漫着油漆未干的味道。窗外刚蒙蒙亮,天光淡淡的,将窗户玻璃上那一朵朵俊秀的荷花映得栩栩如生。
身旁的床铺陷了下去,绛月躺在我身边,拉好被子,将两人裹紧。
我盯着头顶的纱帐,轻声问:“绛月,你在哪?”
“我在你身边。”
我摇摇头:“你不在,你在哪?”
他伸手揽住我的肩膀:“我在你身边。”
我鼻子发酸:“那我在哪?”
“你在我怀里。”
“不,我不在,你也不在。”
“你在,我也在,我们在一起。”
“我们不能在一起。”
他轻轻啄了啄我的耳垂,温暖的气息熏得我耳朵发烫:“乖,我们已经成亲好多年,连孩子都生了五个。你做恶梦了,需要好好睡一觉。”
“真的?”我有些不敢相信。
“不骗你,我们在你二十岁成的亲。这里是我们的新修的卧房,第一天住新房易遇邪祟,你喝得太多,肯定做了什么梦,瞧你吓得全身是汗。”
是梦,真好,只是一场可怕的梦。我侧过身,用尽全力抱住他,连心脏都幸福得颤抖起来。就这样,天永远不要亮,我们永远不放彼此离开,留在这个没有羁绊的时刻。
“绛月,我好累。可我不敢睡,我怕醒来后,梦就会变成真的。”
他抚摸着我的头发:“乖,睡吧,有我在,什么都别怕。”
于是我闭上眼睛,沉浸在他暖暖的温度里。
明早醒来这一切会变成梦吗?
我想。
可我不知道……也不愿知道……
……
第二天睁开眼,对上了林家老宅拔步床的蚊帐。心像石头一样,猛地一沉,又迅速恢复了平静,习惯了。
我是永远学不乖的人,每次做梦时总会相信梦是真的,然后重重的从虚幻的幸福中跌落。
春桃守在我身边,见我醒来急忙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见她手上满是红肿的条纹,我问:“谁打的?”
她委屈地抿了抿嘴:“肖总管打的,昨天跟少夫人一起赴宴的侍卫也全被罚了。少夫人和慕容姑娘林公子昨晚喝得大醉,我们在山庄住了一宿,今天早上舒总管才派人将我们送回来。少夫人您醒了一阵,回来后又昏睡不醒。肖总管大怒,怪我们没看好你。”
我接过她手里的热茶,看了看窗外发红的天,又问:“秋雯有消息吗?”
她摇摇头,眼圈红了起来:“没有,少夫人,昨晚找人的时候侍卫殷陌也失踪了。肖总管本想去昆城找人帮忙,可昨夜风大,山石崩塌堵路,进出大约得花一两月。少夫人,我害怕,咱们不会死在流沙郡吧?”
我闭上眼睛,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突然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侍卫殷陌也失踪了?”
她点点头:“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肖总管还在和大家一起找呢。”
我急忙翻身下床,如果说一个人失踪可能是意外,现在两个人失踪绝对是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