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黑雾自岁闻身上溢出,覆盖了这一截车厢。
一支断裂的钢筋蛇一样, 缓慢突兀地从地面抬起, 于半空中停留片刻,直刺时千饮的后背。
“当啷”一声。
雪白的刀刃出现了, 形影挡住钢筋,轻轻一碰,甚至没有用力,就将钢筋一分为二。
钢筋的落地叫醒了其他的东西。
由黑雾覆盖的车厢已经活转过来, 废墟之中亮起了两盏红灯,像是地铁的两只眼睛。
红光之中,车厢之内的东西开始挪动, 画框、扶手、长椅, 每一样东西都在动弹,它们转动方向, 变幻位置, 从四面八方朝时千饮攻击过去。
形影刀此时被时千饮拿在手中, 他简单一划,火焰出现, 旋转左右,拦住众多物品,可也是此时,一截断裂的铁轨自下而上直刺出来,刺穿了地铁的底端与时千饮的脚掌。
鲜红的血液涂饰视野。
这像是战斗的终止符,让两个人的动作都在这时凝滞一下。
鲜血从伤口溅起, 飞高,洒在空中,如同一组慢镜头,让岁闻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提高,悬空,慢慢滋生出针刺一样的疼痛。
“你要和我打吗?”时千饮忽然出声。
他抬起了脚,若无其事的往前,一步一个血脚印,一直走到岁闻身前。
他对岁闻说:“但我不想和你打。”
说完这句话,时千饮甚至收回了形影刀。
他以一种全无防备的姿态站在岁闻面前,无视着躁动的、已成为物忌的地铁车厢,也无视着自己的伤口,只直视岁闻,认真说话:
“我不介意我们真的打一场,但我们的战斗应该是快乐而酣畅的,而我并没有在此时的你身上感觉到这些,所以现在,我不会和你打。”
妖怪冲岁闻伸出了手。
车厢的窗户破碎了,碎玻璃从地面升起来,零散横梗两人的中间,边角尖锐,闪烁刺人的光芒。
但时千饮似乎没有看见这些东西。
他依旧伸手向前,玻璃的尖角划开了他的皮肉,在他的手上刻下道道红线,只一个呼吸,红线绽开,血滴急涌,一下就将时千饮的手染成了红色。
他似乎没有感觉到痛苦。
“岁闻,我带你回去。”
他有点恍惚,也从满腔的怨恨之中清醒了一点。
他低低的说了一句话。
时千饮没有动。
他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声音变得高了起来:“滚!”
时千饮还是没有动。
前伸的手依旧前伸,自手上流出的血液已经在车厢之中聚成了一个小水洼,游离在周围的碎玻璃在最初的试探之后,判定这一处没有危险,顿时簇拥上前,扎满时千饮的手掌,把他的手掌扎成刺猬模样。
岁闻的心又被扯了一下。
但浓郁的怨恨适时聚拢过来,让他一时分不清自己真实的感觉,只有重重怒火与烦躁,脱胎怨恨,诞生脑海,使岁闻体内的物忌之力再度爆发!
不再是车厢内的东西动了起来,此刻,整座车厢都跟着动了起来。
颤动环伺车厢,犹如地震,哐当哐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好像正有一只大手拿捏这架车厢,想将它从整条队伍之中拉拔出来。
突地,铁道松脱,车厢断节,冷风从车厢两段倏然灌入,这一节车厢真的被由物忌而生的力量牵扯着脱离了地铁轨道,半截架在站台之上,一端高高翘起。
两人脚下的平地变成了陡坡。
车厢内的种种东西群起飞舞,像击打靶子一样击打站在中央的时千饮。
同时,车厢底下,轨道如同藤蔓编织起来,攀上站台,一路延展对面的那条地铁轨道。
当两条轨道相互并接,风响、光亮,一辆列车自黑暗之中开了出来。
这辆地铁出现的时候,岁闻所在的车厢也有了动静。
车厢行动起来,不再只挂在站台上,而是继续向前。
两辆列车相对而行,刺眼的光芒打在岁闻和时千饮身上。
但是物忌不会伤害主人。
暴露在灯光之中的,承受列车冲击的,只有现在还如柱子一样不会动弹的时千饮。
或许是灯光太过耀眼,岁闻突然觉得体内的血液在沸腾。尽管怨恨早已包裹了他的心和脑,让他没有多余的空隙去思考,但他本能在这一时刻,依旧战胜了一切。
他的呐喊冲出喉咙:
“千饮,快躲!”
站在岁闻面前的时千饮神色变了。
下一刻,形影刀出现在时千饮的手掌,他回身一击,一道白光乍亮在地下站台之上,如闪电似迅疾奔向直冲过来的地铁!
白光一闪,雷霆一击。
无匹的光芒以一往无回的驾驶奔向对手,似要将其一分为二,却又在碰触到地铁的那个刹那,弯月一弧,没有将地铁直接劈成两半,转而重重击在地铁的上方的一个角落,将地铁撞翻了事。
兔起鹘落,岁闻的目光从时千饮转移到了地铁。
他的目光在地铁的驾驶员,在可见混乱但似乎还未发生惨剧的车厢上一掠而过,轻轻松了一口气。
可是怨恨依旧翻涌在他的内心。
他一面恶毒的诅咒着迫切着想看这些人凄惨的死亡,一面又为这些人死里逃生而庆幸放松;就像他一面动手攻击时千饮,一面却又恐惧着时千饮被自己击中。
他像是分裂成了两个自己,这两个自己正在互相折磨。
可是……不对。
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岁闻痛苦地想,他的脑袋充塞了太多怨恨,他想清理掉一些怨恨,给自己腾出一点冷静思考的空间。
但满腔的怨恨并没有留给岁闻更多的时间和空间。
时千饮的刀光刚刚撞翻轨道上的地铁,铺设于站台的轨道就再度发生变化,覆盖在站台上的轨道开始消失,但消失的不止有轨道,还有轨道下面的地板,地板像是被融化了一下,石砖消融,沙土坠落,露出底下长长的空洞,像有一条看不见的蛇,正沿着轨道、划开地面,朝时千饮游曳过来。
时千饮随手甩了刀刃,将刀刃地上的鲜血甩出去。
他没有理会周围的物忌,直接冲向岁闻,准备将人抓住。
空洞不再延续,但铁轨骤然腾空,在空中软得像是没有筋骨,拆分拼接,一眨眼就长了两倍有余,直蹿到时千饮的后背,重重打向时千饮的肩膀!
“不!”岁闻一眼看见,下意识又叫了一声。
他的叫喊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身体里的力量像是彻底失控了,他明明不想这样做,力量却偏偏蜂拥而上,想要将时千饮斩草除根。
他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脑袋更加疼痛了,有什么东西,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时千饮穿过浓厚黑雾形成的屏障,那些黑雾被他的刀斩开,被他的手撕开,然后,他抓住岁闻的手。
他的脸染上血珠,眼也印上血光,他的神色微显暴戾,对着岁闻,一字一句:“我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出来!”
阴晦的力量变得稀薄了一些,脑海之中的怨恨也稍稍消褪一点,岁闻终于能够重重地喘上一口气了。
他的脑筋开始转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过去的我在最后时刻,选择和被物忌污染的部分同归于尽。
然后,光明的我消失了,被物忌污染的部分留下来了。
然后,我进入了空间之中,我碰触了公主为我留下的力量,但公主并不知道,公主没有想过,那具身体里面,充斥着的,并不是降物师的力量,而是物忌的力量。
所以我——在收集到更多的碎片之后,就一直被物忌影响着——
我在梦中的视角,并不是我的视角,而是物忌的视角。
现在的我的怨恨,也不是我的怨恨,而是物忌的怨恨——
岁闻咬牙:“物忌——”
物忌影响了他的神智。
他陷入了和过去一样的困境,而因为他没有在第一时刻察觉,还被物忌控制了身体!
时千饮听见这个两字的时候,一瞬间明白了岁闻的意思。
一声落地,岁闻嘴角忽然一样,面露恐怖微笑。
物忌控制了他的身体,他的手指轻轻一动,由铁轨生成的藤蔓自后圈圈拴住时千饮的身体,如同蟒蛇一样,慢慢搅紧,将他身上的衣服和皮肉一同拧碎……
这样不行……
要把物忌从我体内赶出去,要拿回我的身体……
否则,时千饮根本做不了什么,我也根本做不了什么……
我一点也不想伤害千饮,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去伤害千饮——
岁闻脑袋乱哄哄的,无数个念头苍蝇一样在他脑海飞旋跳跃,还有正对这些念头围追堵截的怨恨。
也是这个时候,岁闻面露狠色,忽然抓住形影刀,猛地将其刺向自己的胸口!
这一下极其突兀,就连时千饮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刀刃划破了岁闻的手掌,刀锋刺入岁闻的心脏,契约还在,同样的伤口也出现在时千饮的身上。
但无论岁闻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是时千饮身上的伤口,都没有让岁闻动手的速度慢上一点。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长刀刺入胸口,厉喝一声:“要么你滚,要么我们一起死!”
这话出口,锋锐的刀尖已经直迫心脏,就在其真正扎到心脏那一刻,一道柔亮的、和岁闻之前收集的力量碎片一模一样的光芒,突然自伤口处亮起。
光芒拦住了刺入岁闻胸口的长刀,并将长刀缓缓自伤口推出,然后,一枚大概拳头大小的光球彻底自岁闻伤口离开,悬浮在车厢之中。
这道光芒如此温柔,如此熟悉,照亮岁闻和时千饮的脸。
然后,声音从光亮之中响起来,一样的熟悉,但充满怨恨:
“你们……都要死。所有人……都要死……”
“不会……太久的……”
声音落下,圆球状的光芒平摊开来,流过车厢,进入轨道,它所经过之处,黑雾覆盖一切,当其蹿过倒在前方路旁的地铁的时候,地铁就像一条长蛇,猛地自地上蹿动起来,带着车厢中的所有人,一头扎进空洞之处,连同光芒一起,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