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戌时,澜园。
急雨忽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掺杂着细碎脚步声,令埋首账簿的阮时意抬头搁笔。
丫鬟沉碧绕过屏风,奉上热茶点心。
阮时意顺手指向条案上端石砚、玳瑁管笔、宣和老墨等书画用具,温声道:“待会儿送到东面画室。”
“是,”沉碧应声,又补充道,“另外,小的问过,阮大人只在初一、十五留守画院,开课授徒。明儿十五,您是否要……?”
“不必。”
阮时意有心重拾笔墨丹青,结交当今书画界的活跃人物,打听遗失的《万山晴岚图》。
翰林画院辖下的京城书画院,无疑是最佳地点。
眼下最担心的,莫过于被堂弟一眼看破,她避之不及,岂会挑他在时往那处跑?
她浅抿了一口新茶,复问:“赤月国的队伍可有消息?”
“回姑娘,消息称,王后接到太夫人死讯,已连夜动身赶回,奈何途中急病,兴许……再晚几天才能抵达。”
“好好的……怎会得急病?”
碍于新身份,阮时意不好多问,摆手命丫鬟退下,心中刺痛却久久未能平复。
回望前尘,终觉母女缘浅。
三十六年前,徐赫出门远游后,她才知自己怀上了第二胎,恶心呕吐等症状折磨得她死去活来。
其后,收到丈夫命人捎来的大珍珠,她便在满怀期盼中等待,默默祈求上苍赐她一个健康聪慧的女儿。
然而冬尽春至,噩耗伴随女儿呱呱坠地的啼哭声,如利刃凌迟。
阮时意当场昏倒,久病不起,终日以泪洗面,无心照料孩子,也无母乳哺乳,导致母女情意从最开始就尤为淡薄。
颠沛流离,熬过数年劫难,徐明初已在缺乏母爱的年月养成执拗性子,让她伤心、伤神、伤身、伤情。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女儿出嫁当日,那面容酷似她的少女穿了身夺目红绸,垂首跪在她面前,留下一句“您且当没生过我这不肖之女”……
耗到天人永隔,未再相晤。
阮时意自知责任重大,但人孰无过?
舌尖涩与甜交融,恰如年月洗涤五味杂陈后的回甘。
她拭去眼角泪印,苦笑:“缘薄至斯,思之何益?”
*****
京城以北数十里,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疾速南行,于蜿蜒山道上扬起尘土与落花。
驱车青年身穿浅灰长衫,腰悬银鞘短剑,看上去年约二十四五,腰背自然挺直,混合少年意气的明锐,与青壮年老成的持重。
俊朗面容于日影下泛着浅铜色,浅青微髭所透出的萧飒之气,恰到好处调和了五官的俊美和气度的温润。
虽衣裳简朴,但举手投足间流露骨子里的高华气度,宛似静谧生长于深谷中的幽兰与生俱来。
漆黑乌眸眼尾细长,眼神中闪烁的向往,如同月下冰湖的暗流。
“春已尽,夏刚至,兴许还来得及……赶上孩子的百日宴!”
他沉嗓如浓酒,酝酿丝丝缕缕的期许。
冷不防身后车帘内左右各探出一个狗头,冲他“汪汪”两声,而后兴奋吐着舌头。
青年揉了揉毛茸茸的狗脑袋,责备语气隐带宠溺。
“马上京城了,不许再闹!瞧这一路上闯了多少祸!冲客舍掌柜乱吠,吓唬面摊子的老头老太太,就连我买几个肉包子,你们也嗷嗷大叫……害我一无仆役伺候,二无同行之人,连与人交谈的机会也寻不着。”
两条狗不满地呜呜回应。
青年闷哼一声:“……好不容易有农家收留,你俩干嘛去了?拆家!把能摔、能撕、能咬的都毁了!若非念在你俩把我从雪里弄出来,助我逃过雁族人的搜查,早把你们丢给拆迁署了!”
狗听出其中威胁意味,喉间溢出愤慨的低吼。
“唉!我堂堂平远将军府三公子,为何沦落至亲自给两傻狗驱车的地步?”青年摸摸狗背上的厚毛,“罢了,回去训练一番,以后跟我的双胞胎儿子混,给他俩做个伴儿!”
双犬用鼻头抵在他手臂上,对此安排表示满意。
临近京城,青年细看凭空冒出的小树林、破落的亭台、缩小了一半的湖泊……俊颜愈发显露惶惑。
他于城外停下马车,脱掉灰扑扑的外裳,改穿青白色缎子袍,平添一尘不染的雅气。
提上为妻儿准备的礼物,多半是小儿玩具、滋补药材、精美首饰等物,他牵着狗穿过城门,大步往平远将军府走去。
城西主干道上,食店、酒楼、客舍、面摊、茶馆鳞次栉比,吆喝声、喝道声、讨价还价声四起。
行人不时打量这位相貌出众的青年,以及那两条神威凛凛的长毛犬,交头接耳,议论纷纭。
诧异、惊叹、羡慕、狐惑的眼光和言论中,摆明了向他宣告――偌大京城,人山人海,竟无一人认得他!
“奇怪……商铺店家泰半换了新貌?京中出大事了?”青年眉宇间近似忧虑的情绪加倍浓烈。
行至西六街拐角,老菩提树一如既往盘根错节、枝繁叶茂。
青年眺望前方大片笙歌鼎沸的酒楼饭肆,傻眼了。
他的家,不翼而飞?
如织人潮来回涌动,丝毫未冲刷掉他堆叠的震悚和惶惑。
东绕西转了半柱香,他长眸中的希望之火,像风中残烛不断摇曳,最终熄灭。
“请问……平远将军府在何处?”他随手拉住一少年询问。
少年行色匆匆,丢下一句:“平远将军府?没听过!”
连问两人,均被告知,京城仅剩镇国大将军府、骠骑将军府和定北将军府。
青年如陷迷阵,不断掐自己的脸、手、大腿,再三确认是否迷梦未醒。
两条大狗似嗅出他的失魂落魄,耷拉着尾巴,闷声不吭跟在其后。
刚走出几步,道旁酒馆内有人感叹,“徐太夫人病故后……”
青年如遭雷击,撇下两条狗和礼物,直奔而入,一手拽住那中年酒客的胳膊,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对方只道他是来抢卤鸡爪的,急急忙忙护住碟子。
青年眸子漫起一层水雾,颤声道:“兄、兄台!你方才说,徐太夫人病故?是……是哪家的徐太夫人?”
“就、就是首辅大人家的太夫人啊!”酒客万分错愕,像听到荒诞之言。
“……不是我娘!”青年稍松了口气,放开那人后,茫然发问,“首辅大人?这是何官儿?”
酒客咂舌,瞪视他片刻,压低嗓门解释:“小哥仪表不俗,竟不识‘首辅’为何职?那是对内阁大学士中位居第一者的尊称,无宰相之名,却具宰相之实。”
青年长眉不着痕迹皱了皱,寻思类似皇帝顾问的内阁大臣,究竟从何时起手握大权?
京中显赫的徐姓家族仅此一家,莫非……那位“徐太夫人”是族中长辈?
他谨慎开口:“敢问徐首辅多大年纪了?是否为平远将军的族亲?”
“不到四十吧?”酒客略显不耐烦,“平远将军?似乎听过……”
另一名年长之人插话:“平远将军府已改建成商铺食街,年轻人大多未闻。首辅大人之父,探微先生,便是出自平远将军府。”
“探微……先生?”
青年目瞪舌挢,眉间渐生怒气,嘴上小声嘀咕。
“太过分!我也算小有名气,族中长辈岂能公然盗用我的号?再说,将军府无缘无故为何搬迁?”
他疑心二人喝多了瞎说八道,决定出门再问旁人。
刚转过身,却听刚进门落座的两个文士闲聊,“据称,今上向徐家连下三道诏令,要求夺情起复,而徐大人宁愿违命也要坚守山上,以尽孝道。”
“正是,相反,赤月国王后姗姗来迟,看来待不了几天;倒是有小消息说,小公主留下为外祖母守孝,还真够稀奇。”
“唉……徐太夫人寡居半生,大行善举,誉满京城,本应安度晚年,竟撒手人寰、驾鹤西去,实在可憾啊!”
青年彻底懵了。
什么赤月国王后、小公主?他何以完全未听说过!
若真有一位誉满京城的“徐太夫人”,又非他母亲,会是何人?
“二位可知首辅大人名讳?”他拦下讨论的客人,语气迫切。
那两人被问得云里雾里,嘲笑中潜藏无奈:“大人双名‘明礼’,人所共知!”
青年额角密汗宛若鳔胶,“徐大人该不会碰巧……有位孪生兄弟,叫‘明裕’吧?”
“不错,你脚下站的这条街,都是徐二爷的产业!”二人异口同声。
青年挤出异常难看的微笑,嗓音如像磨过似的,粗糙沙哑:“那、那……徐太夫人本家姓为……?”
文士对他的诸多问题烦不胜烦,干脆把所知全盘倒出。
“徐太夫人姓阮,乃花鸟名家阮太公的嫡亲孙女、山水大家探微先生的遗孀、翰林画院都指挥阮思彦大人的堂姐!她老人家两子一女,分别为当朝首辅、京城首富和赤月国王后,你是从哪儿来的乡下人?无知到此程度,实属罕见!”
“不……不可能……”
青年脸色惨败如灰,被抽了魂似的摇摇欲坠,突然两眼一翻,挺拔身躯似玉山轰然倾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