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莹微微颔首, 认真说转世后他和白晴明将重归一人，他们转世后所用的身体最后到底是人是妖又或者还是依循旧态是半妖后, 黑晴明只不置可否的勾了勾唇角, 既没有应下但也没有否决, 让林莹一时间辨不清他心中真意。

黑晴明五官精致、隽秀出尘，有春花之貌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浅淡从容的淡然笑容来, 他笑着看了林莹一眼, 只从容而淡然的说道：“多谢你赶来告知我这件事情, 只是我一时之间难以做出决断，故而无法立刻告知那么答案。”

林莹微微摇头, 语气平静从容：“这是你自己的私事, 自然要由你和白晴明商讨后再做下决定。”无论林莹希望晴明最后做出怎样的选择，她都不会去直接干涉晴明，故而她很快转了话题, 嗓音含笑的问道, “你在魔界日子过得如何？”

掠过之前那个也许关乎他未来的话题后，黑晴明显而易见的放松下来，蝙蝠扇漫不经心的敲击着掌心，他只从容笑道：“魔界对妖魔来说, 是个修炼变强的好地方。而此地虽乱, 但我在此偏安一隅, 倒也与魔界那群打打杀杀的妖怪们相安无事。”

黑晴明体内流淌的是纯正的狐妖血脉不错，但他同样精通阴阳术，他的宅邸被结界团团笼罩, 怀有恶意的魔界妖怪根本找不到。就是羽衣狐那个执念过于奇葩、没有恶意不被结界阻拦的大妖怪不太好打发，其他的事情倒真没有什么让黑晴明头疼为难的。

林莹抬眼认真的打量了黑晴明几眼，眼中不由露出几分喜色和赞叹来，点头道：“我见你血脉沸腾，妖力磅礴，在魔界这些年你成长得很快，实力已经不属于一般的大妖了。”

也难怪，当初葛叶孕育晴明时耗费了那么多的本源之力，足见晴明天资之高，如今他在魔界放开了一股劲的修炼妖力、淬炼血脉，也难怪他实力增长得这么快。毕竟葛叶本就是狐仙，她传给晴明的血脉本就十分强大，黑晴明完全继承妖之血脉，没有人类之血拖后腿，境界自然一日千里。

黑晴明垂眸清清淡淡的一笑，却并没有开口多说什么，他为了如今这一身妖力曾付出怎样的努力，经历怎样的磨砺苦痛，那都已经是过去之事，没有必要在林莹面前提起，没有必要惹她担忧，故而他只一抬手引着林莹往小桌而去，温言请林莹与他一起品茗。

面对林莹，黑晴明已是难得的平和之态，再无在外人面前的冷厉狠戾，更没有将他一身遮掩不住的戾气显露出来，仿佛他还是过往那个住在森林里倔强不安的小少年，而林莹依旧是他能够依靠的长辈。

黑晴明跪坐于地，与林莹于茶桌两侧相对而坐，他动作从容、姿态优雅的煮着清茶，氤氲的茶香弥漫在室内，如浅白的薄雾一般模糊了二人的视线，有清雅淡然的静谧缓缓流淌开来，就仿佛午后慵懒平和的氛围一般。

抬手轻轻掸了掸狩衣宽大飘逸的袖子，这件狩衣是由东方上国运来的丝绸制成，比起一般的狩衣更加细腻光滑，衣袖轻轻拂过时犹如银河潋滟一般，黑晴明姿态优雅，一举一动都浸透着平安京的风华浮雅，他是平安京最璀璨的一颗星，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沸腾的茶汤咕噜噜的冒着泡，在黑晴明抬手舀起青碧的茶水时，一直沉默着的林莹终于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低低说道：“晴明，我一直没有问，你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人类。但今日，我却想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黑晴明会讨厌到宁愿将身上属于人类的血脉尽数剥离呢，他本就是白狐葛叶和安倍益材的孩子，天生便承继安倍益材的人类之血。莫非因为见到的那些黑暗与丑恶，他便真能毫无留恋的剥离掉自己属于人类的那一半吗？

况且，就算黑晴明完全剥离了人类的血脉又如何，那风雅浮华、靡靡流醉的平安京打在他身上的印记却从未消逝过，他的一举一动仍旧浸透了平安京的风华雅致，他自十岁以后便长于平安京，早已经契合了平安京的风.流轩轾，根本就无法彻底与人类撇开关系。

正舀起青碧茶汤洗涤茶杯的黑晴明动作突然顿住，因着煮茶，他早已经将狩衣的衣袖挽起，露出纤细修长的一截手腕，此时他动作顿住，手腕细白如脂，青筋细而浅，便如玉石上的青脉一般好看，悬腕时姿态优雅，气质若青莲幽香一般。

但黑晴明的停顿也只是一瞬，他随手搁下手中舀起了茶汤的勺子，素白修长的手指微动，束手静置于膝上，他抬眸看向林莹，眸光幽暗沉沉：“你问我为何厌憎人类，若真要说个原因，只因见过太多黑暗之事。人心龌龊，便是魔界妖魔也比不得。”

黑晴明这句话林莹其实无法否认，她垂下眼低声道：“你说人心有恶，我不能说你说错了，因为在平安京那浮华百年的光鲜外表下，确实藏有许多让人不耻和深觉恶心的黑暗之处。人心确实有恶，至黑至暗，肮脏龌龊；但人心同样有善，至光至暖，干净剔透。”

抬头定定的看向黑晴明，林莹轻声道：“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他们既有深黑污垢到令人作呕的恶念，但同样有让人觉得犹如温水洗涤、心间明澈的善念。晴明，你不该因为你见过太多的黑暗，便一口咬定说人类没有善意和纯澈光明。”

黑晴明面上原本还有的些许温和之意彻底消散，他面无表情的看向林莹，却不发一言。他心中对于人类的偏见、怨憎、恨意，并不是林莹三言两语几句话就能够打消的，他只漠然道：“就算人类确实有微末善念，也不过沧海一粟，更多的却是狰狞恶意和黑暗。”

“如今我已经打消了分离阴阳的打算，不再打算对京都下手。我只是自己不愿再与人类有什么瓜葛，难道这样也不行吗？”黑晴明神色冷厉，不知他想起了什么旧事，眉宇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冷然。

最开始时，黑晴明不是没有想过毁掉京都，分隔阴阳，只留下纯澈善意之人，但当初他所筹谋之事都被白晴明阻止打断，他失败过便不想再试第二次，于是他干脆利落的退出人间前来魔界，只愿以妖怪的身份在魔界生活下去。此后，他再不想与人类扯上任何瓜葛。

林莹定定的凝视黑晴明许久，终于明白他的失态和反常在哪里。

灵魂分裂本就会让人拥有破绽，受到损伤，而黑晴明便是如此，他的偏激、他的恨意，有一半是出自他本心，但另外一半却是因自身灵魂分裂而起。所以他憎恨人类，恨得是那样决绝坚持，毫无转圜之处，恨到蒙蔽了自己的本性，遮住了自己的本心。

有些话，说出口便是十足的伤人，犹如利刃一般伤人伤己，林莹本来不愿意将那些伤人之言说出，但是黑晴明因灵魂分裂心性大改、偏激愤懑，若是她只是好言好语的劝说抚慰，他根本就听不进去，相反，若是将一些黑晴明有意回避的事实血淋淋的摆在他面前，也许他还能听得进去。

闭了闭眼，林莹终是语气艰涩、嗓音沙哑的低声说道：“晴明，你偏激到不愿意与人类再扯上任何瓜葛，可是你忘了吗？从一开始你便是半妖，是安倍益材和白狐葛叶的孩子，人类打在你身上的印记，并不是只有你那一身的血脉，同样也打在你的灵魂上。”

“你今日心性孤拐扭曲至此等地步，莫非你宁愿断绝与你父亲安倍益材的一切关系，以此抹清你与人类之间的关联吗？如果你不肯承认身为人类的安倍益材是你的父亲，那你现在还是安倍晴明吗？你若彻底舍弃了身为人类的一切，那你还是原本的你吗？”

林莹一番话说得黑晴明脸色骤变，他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右手陡然握紧，将手中的蝙蝠扇握得死紧，发出吱呀的扭曲之声来。黑晴明眼中有隐痛掠过，之后却尽数归于平静幽深，他只沉声反问道：“你是妖怪，自来生在妖之森，与人类接触想来不多，为何你反而为人类说话呢？”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身为妖之森的王者，却主张平和，约束妖之森的妖怪不要与人类为敌，明明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却甘愿龟缩于妖之森。其实你本心是想人类和妖怪能和平相处的吧，我真的觉得奇怪，你明明是妖怪，为什么对人类另眼相待。”

黑晴明的问话让林莹陷入一阵沉默之中，良久后，她方才低声开口说道：“你既然问了，我便如实告诉你。我从黑暗浮离中醒来时，便是妖之森七角山上的一棵萤草，可我醒来时并非初生懵懂，我仍残留着一些也许是前世的记忆。”

“这件事情除了觉猜到些许以外，没有旁人知晓，我我想我应该是残留着前世记忆的，虽然我不记得我从前的长相、父母，不清楚我过去的人生如何，但我却记得……我前世是人。”

林莹抬眸看向黑晴明，眸光温和平静，氤氲着别样的叹息，她低声道：“纵然我其实不记得前世的任何事情，但我仍记得，我从前是人类。所以，哪怕我今世为妖，但我私心里却希望人类和妖怪不要敌对，纵然不能和平相处，但相安无事也是好的。”

阖上眼眸，林莹不由苦笑一声：“这是我的私心，因我一己之私强令妖之森的伙伴约束本性……是我对不起他们。”

她一直都知道，是她太贪心，贪心的希望人类和妖怪能和平相处。

太傻，太蠢，也太自以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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